家事之爭

家事之爭

年初四夜裡“接財神”。胡雪巖因爲這一年順利非凡,真像遇見了財神菩薩似的,所以這天夜裡“燒財神紙”,他的心情異常虔誠,照規矩,凡是敬神的儀節,婦女都得迴避,胡雪巖一個人孤零零地上香磕頭,既鮮兄弟,又無兒子,忽然感從中來,覺得身後茫茫,就算財神菩薩垂青,發上幾千萬兩銀子的大財,有何用處。

等把財神“接”回來,全家在後廳“散福飲胙”,胡老太太倒很高興,胡雪巖卻神情憂鬱,勉強吃了兩杯酒、半碗雞湯麪,放下筷子就回臥房去了。

“怎麼了?”胡老太太很不安地低聲問兒媳婦,“接財神的日子,而且吃夜飯辰光,還是有說有笑的,忽然變成這副樣子,是不是你又跟他說了啥?”

“沒有!我什麼話也沒有說。”胡太太說,“新年新歲,一家要圖個吉利,我不會跟他淘閒氣的。”

做婆婆的連連點頭,顯得十分欣慰,“我曉得你賢惠,雪巖有今天,也全虧你。”她撫慰着說,“不過,他外面事情多,應酬也是免不了的。你的氣量要放寬來!”

前面的話都好,最後一句說壞了,胡太太對婆婆大起反感,想答一句:“我的氣量已經夠大了!”但話到口邊,到底又咽了下去。

回到臥房,只見胡雪巖一個人在燈下想心事,胡太太想起婆婆的話,忘掉了那令人不怡的一句,只記着“他外面事多”這句話,心便軟了,也虧他一個赤手空拳,打出這片天下,在家裡,凡事總要讓他。

於是她問:“你好像沒有吃飯,有紅棗蓮子粥在那裡,要不要吃點甜的?”胡雪巖搖搖頭,兩眼依舊望着那盞水晶玻璃的“洋燈”。

“那麼,睡吧!”

“你不要管我!”胡雪巖不耐煩地說,“你睡你的。”

一片熱心換他的冷氣,胡太太心裡很不舒服,“他在想啥?”她暗中自問自答,“自然是想湖州的那個狐狸精!”這一下,只覺得酸味直衝腦門,忍了又忍,噙着眼淚管自己鋪牀,而胡雪巖卻發了話。

“喂!”他說,“我看你要找個婦產醫生去看看!”

聽這一說,胡太太大爲詫異,“爲啥?”她問,不敢轉過臉去,怕丈夫發現她的淚痕。

“爲啥?”胡雪巖說,“‘屁股後頭光塌塌’,你倒不着急?”這是指她未生兒子。胡太太又氣又惱,倏地轉過身來瞪着她丈夫。

“沒有兒子是犯‘七出之條’的。”胡太太瞪了一會,爆出這麼句話來。

這句話很重,胡雪巖也愣了,“怎麼說得上這話?”他實在有些困惑,原也知道妻子胸有丘壑,不是等閒的女流,卻想不到說出話來比刀口還鋒利。

“我怎麼不要說?”胡太太微微冷笑着,“生兒育女是兩個人的事,莫非天底下有那等人,只會生女兒,不會生兒子?你既然要這樣說,自然是我退讓,你好去另請高明。”

爲來爲去爲的是芙蓉,胡雪巖聽出因頭,不由得笑了,“你也蠻高明的。”他說,“‘先開花,後結果’,我的意思是不妨請教請教婦科醫生,配一服‘種子調經丸’試試看。”

胡太太實在厲害,不肯無理取鬧,態度也變得平靜了,但話很紮實,掌握機會,談到要緊關頭上,“試得不靈呢?”她問。

胡雪巖已具戒心,不敢逞強,“不靈只好不靈,”他帶點委屈的聲音,“命中註定無子,還說點啥?”

有道是“柔能克剛”,他這兩句彷彿自怨自艾的話,倒把胡太太的嘴堵住了。這一夜夫婦同牀異夢,胡太太通前徹後想了一遍,打定了一個主意。

於是第二天胡老太太問兒子:“你打算哪一天到上海去?”

“到上燈就走。”

“今天初五,上燈還有八天。”胡老太太說,“也還來得及。”

“娘!”胡雪巖詫異地問道,“什麼來得及來不及?”

胡老太太告訴他,胡太太要回孃家,得要算一算日子,趁胡雪巖未走之前,趕回家來。胡太太孃家在杭州附近的一個水鄉塘棲,往返跋涉,也辛苦得很,如果日子侷促,一去就要回來,便犯不着吃這一趟辛苦了。

“那倒奇怪了,她怎麼不先跟我談?”

“我也問她,說你曉得不曉得?她說先要我答應了,再告訴你。”

話是說得禮與理都佔到了,而其實不是那麼一回事,每一次歸寧都是夫婦倆先商量好了,方始稟告堂上的,何以這一次例外?同時一接了財神,商場上便得請吃春酒,胡雪巖要趁這幾天大請其客,不能沒有人照料,此刻怎抽得出工夫回孃家?

他把這一層意思一說,胡老太太答道:“我也提到了。她說你請客是在店裡,用不着她,她也幫不上忙。請幾家親眷吃春酒,日子也定了,就是明天。”

“豈有此理!”胡雪巖不悅,“怎麼不先告訴我?”

胡老太太因爲已經知道芙蓉的事,覺得兒媳婦受了委屈,不免袒護,所以這時候便“攬是非”,說是她的主意,與胡太太無關。

看這樣子,胡雪巖認爲以少開口爲妙,冷笑一聲答道:“隨便她!反正在家裡是她大!”

這句話的言外之意,做孃的自然聽得出來,“這個家也虧得她撐持,”她警告兒子,“你不要以爲你在外頭,就沒有人管你,高興怎麼樣就怎麼樣!如果你真的存了這個念頭,將來苦頭有得你吃!”

知子莫若母,一句話說到胡雪巖心裡,他也頗生警惕,不過事情多想一想也不能無怨,“娘!”他說,“‘不孝有三,無後爲大’,難道你老人家就不想抱孫子?”

“我怎麼不想?”胡老太太平靜地說,“這件事我們婆媳已經商量過了。媳婦不是不明事理的人,我做婆婆的,自然要依從她的打算。”

“她是怎麼樣打算?”

“你先不要問。”胡老太太笑道,“總於你有好處就是了。”

胡雪巖猜不透她們婆媳,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也就只好暫且丟開。

到第二天在家請過了春酒。胡太太便帶着八歲的小女兒,僱了一隻專船回塘棲,這一去只去了五天,正月十一回杭州。他們夫婦感情本來不壞,雖然略有齟齬,經此小別,似乎各已忘懷,仍舊高高興興地有說有笑。

胡雪巖打算正月十四動身,所以胡太太一到家,便得替丈夫打點行李,他個人的行李不多,多的是帶到松江、上海去送人的土產,“四杭”以外,吃的、用的,樣數很不少,一份一份料理,着實累人。

土產都是憑摺子大批取了來的,送禮以外,當然也留些自用,胡雪巖打開一包桂花豬油麻酥糖,吃了一塊不想再吃,便喊着他的小女兒說:“荷珠,你來吃了它。”

拿起酥糖咬了一口,荷珠直搖頭:“我不要吃!”

“咦!你不是頂喜歡吃酥糖?”

“不好吃!”荷珠說,“沒有湖州的好吃。”

“你在哪裡吃的湖州酥糖?”

這句話其實問得多餘,自然是在外婆家吃的,但“一滴水恰好溶入油瓶裡”,略懂人事的荷珠,忽然有所顧忌,竟答不上來,漲紅了臉望着他父親,彷彿做錯了什麼事怕受責似的。

這一來胡雪巖疑雲大起,看妻子不在旁邊,便拉着荷珠的手,走到窗前,悄悄問道:

“你告訴爸爸,哪裡來的湖州酥糖?我上海回來,買個洋囡囡給你。”

荷珠不知怎麼回答,想了半天說:“我不曉得!”

做父親的聽這回答,不免生氣,但也不願嚇得她哭,只說:“好!你不肯告訴我,隨便你!等我上海回來,姐姐有新衣裳、洋囡囡,你呢,什麼沒得!”

威脅利誘之下,荷珠到底說了實話:“娘帶回來的。”

“娘到湖州去過了?”

“嗯。”荷珠委屈地說,“我也要去,娘不許!”

“噢!去了幾天?”

“一天去,一天回來。”

“那麼是兩天。”胡雪巖想了想又問,“你娘回來以後,跟外婆說了些什麼?”

“我不曉得。我走過去要聽,娘叫我走開。娘又說,不准我說娘到湖州去過。”荷珠說到這裡,才感覺事態嚴重,“爸爸,爸爸,你千萬不要跟娘去說,說我告訴你,娘到湖州去過。”

“不會,不會!”胡雪巖把她摟在懷裡,“我買洋囡囡給你。”

安撫了荷珠,胡雪巖大上心事。他妻子的湖州之行,不用說,自然是爲了芙蓉,但她幹了些什麼,卻難以揣測,是去打聽了一番,還是另有什麼作爲?照他的瞭解,她做事極有分寸,絕不是蠻橫無理的悍潑之婦可比。意識到這一點,他越覺得自己不可魯莽,必須謀定後動,或者說,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看她是用的什麼辦法,再來設計破她。

只要知道了她的用意和行動,一定有辦法應付,這一點胡雪巖是有信心的。不過他也有警惕,自己所遭遇的“對手”太強,不可造次,同時估量形勢,在家裡他非常不利,上有老母,下有一雙女兒,都站在他妻子這面,自己以一敵四,孤掌難鳴。所以眼前的當務之急,是要爭取優勢,而這個工作只能在暗地裡做,讓妻子知道了,只要稍加安撫,“地盤”就會非常穩固。

於是他首先還是找到荷珠,告誡她不可將他所問的話,告訴她母親。然後又找他的大女兒,十五歲的梅玉。

梅玉很懂人事了,雖是她母親的“死黨”,卻很崇拜父親,因而胡雪巖跟她說話,另有一套計算,一開口就說:“梅玉,你跟爸爸一起到上海去,好不好?”

這話讓梅玉又驚又喜。能出去開一開眼界,又聽說十里夷場有數不盡的新奇花樣,自然嚮往萬分,但離開母親,又彷彿覺得不能令人安心,所以只骨碌碌地轉着一對黑眼珠,半晌答不出話來。

“你的意思怎麼樣?不願意?”

“哪個說不願意?”梅玉說,“我有點怕。”

“怕?那完了!”胡雪巖說,“爸爸還想靠你,你先怕了!”

“靠我!”梅玉大惑不解,怎麼樣也不能接受這話,“爸爸,你靠我什麼?”

“靠你替我寫寫、算算。”胡雪巖鄭重其事地說,“我在外面的生意做得很大,總要有個幫手,這個幫手一定要自己人,因爲有些賬目,是不能讓別人知道的。哪怕劉慶生劉叔叔、陳世龍陳叔叔,都不能讓他們知道。想來想去,只有靠你幫忙。”

這一套鬼話,改變了梅玉的心情,原來一直當自己是個文弱的女孩子,在外面百無一用,只有幫着操持家務,現在才知道自己還有派得上緊要用場的地方,頓覺自己變了一個“大人”,而且也不再想到母親,自覺膽子甚大,出去闖一闖也無所謂。

但是,這只是一鼓作氣,多想一想不免氣餒,“爸爸,”她說,“我怕我算不來賬。”

“那麼,你幫你娘記家用賬,是怎麼記的呢?”

“家用賬是家用賬。爸爸的賬是上千上萬的進出。”

“賬目不管大小,算法是一樣的,家用賬瑣瑣碎碎,我的賬只有幾樣東西,還比家用賬好記。”

梅玉接受了鼓勵,“雄心”又起,毅然決然地說:“那我就跟了爸爸去,不過我要把阿綵帶了去。”

阿彩是專門照料她的一個丫頭,胡雪巖當然答應。事情就這樣說定局了。

這一來,全家大小都知道了這回事,而胡太太只當丈夫說笑話。

“你要把梅玉帶到上海去啊?”她問她丈夫。

“對!”胡雪巖說,“女兒大了,帶她出去閱歷閱歷。”

“閱歷!”胡太太詫異之至,“聽說夷場上的風氣不好,有啥好閱歷?學了些壞樣子回來,你害了她!”

胡雪巖笑笑不做聲。

這有何可笑?女孩子學壞學好,有關終身,不是好笑的事,那自然是笑自己的話沒見識!胡太太倒有些不服氣了。

“我的話說錯了?”她平靜而固執地,“而且聽說路上不平靖,梅玉不要去!”

“路上不平靖,那麼我呢?你倒放心得下?”

“你跟梅玉不同。”胡太太說,“又有尤五爺照應,我自然放心。”

“那就對了,梅玉跟我在一起,你還有啥不放心?”

夫婦倆的交談,針鋒相對,而且是“綿裡針”,勁道暗藏着,但畢竟還是胡雪巖佔了上風,胡太太爭不過他,還有一着棋,拿老太太搬了出來。

對母親說話,自然不能那樣子一句釘一句,胡雪巖依舊是對梅玉的那套說法,說要有個親信的人替他管賬,不過一套假話,比對梅玉說的還要詳細,他說有些交際應酬的賬目,沒有憑證,如果不是當時記下來,事後就搞不清楚。而這些賬目,無論如何是不能讓外人知道的,所以要把梅玉帶去幫忙。

說到這裡,他嘆口氣:“如果有男孩子,何必要帶梅玉出去?哪怕有個親侄兒也好了!苦的就是沒有。”

這是胡雪巖靈機一動的攻心之計。胡老太太果然在想,梅玉如果是個男孩,十五歲便可以跟他父親出去“學生意”,有五六年下來,足可以成爲他父親的一個得力幫手,生意做得發達了,不患後繼無人。如今就算馬上有了孩子,要到十幾年以後,才能成人,緩不濟急,對胡家來說,是吃了虧了,不免有些怨兒媳婦,耽誤了這十幾年的大好時光。

這一下胡太太又落了下風,胡雪巖則甚爲得意,但再想進一步打聽他妻子到了湖州的情形,卻是失望,聽梅玉的口氣,她母親根本沒有跟她說過。

就在這天晚上,錢莊裡派人來通知,說劉不才已經從湖州回來,請胡雪巖去有話說,可想而知的,必是關於芙蓉的事,否則劉不才也是熟客,何不到家來談?

估量到這一層,他首先就要注意他妻子的態度,“奇怪!”他試探着說,“劉不才怎麼不來?反要我去看他。”

“你管他呢!”胡太太夷然不以爲意,“你去了再說。”

胡太太的沉着實在厲害了!等跟劉不才見了面,才知道她跟芙蓉已經見過面,只說她是跟胡雪巖共患難的糟糠之妻,然後留下一張五千兩銀票,就告辭了。

“有這樣的事!”胡雪巖說,“我實在想不到。”

“誰也沒有想到。”劉不才很尷尬地說,“芙蓉要我來問你的意思,纔好作去留之計。”

於是胡雪巖又改回原來的稱呼,“三叔!”他說,“請你仍舊回湖州,叫芙蓉不必着急。我自有辦法。”

“是什麼辦法呢?”

“這一時說不清楚。”胡雪巖這樣答道,“三叔,反正我一定對得起芙蓉就是了。”

這話恰好是劉不才聽不進去的,照他的私心打算,最好胡雪巖再給個三兩萬銀子,讓芙蓉下堂,別求歸宿,省得自己沾上這點不十分光彩的裙帶親。而現在聽他的口氣,適得其反,劉不才雖然失望,卻不便多說什麼。

“你新年裡的手氣如何?”胡雪巖故作閒豫地問。

這一問,劉不才又高興了,“實在不錯!”他笑得合不攏口,“所向披靡,斬獲甚豐。”

大概是贏得不少。胡雪巖心想,趁這時候得要規勸幾句。“三叔!”他說,“‘瓦罐不離井上破,將軍難免陣前亡’,你見過哪個是在賭上發跡的,現在你手上很有幾文了,應該做點正事。”

“我的賬都還清了。”劉不才說,“還贏進一張田契,我已經託鬱四去替我過戶營業。”說到這裡,他又感慨地說,“一個人真是窮不得!手頭有幾個錢,別人馬上不同,就在這幾天,有好幾個人來替我做媒,勸我續絃。”

“那是好事啊!”

“不忙!”劉不才搖搖頭,“讓我瀟瀟灑灑,先過幾年清閒日子再說。”

“這就不對了!未曾發財,先想納福,吃苦在後頭。”胡雪巖說,“三叔,我勸你把敬德堂恢復起來。”

“咦!”劉不才詫異,“你不是要我幫你開慶餘堂嗎?”

這件事幾乎連胡雪巖自己都已忘記了,“自己人我說實話,這要慢慢再說了。就是開起來,我也要另外請人,三叔,”他說,“你的長處不在這上面。”

一聽是這樣的答話,劉不才不免有些傷心,“雪巖,”他怨艾地說,“你看得我只會賭錢?”

“不是這話,不是這話!”胡雪巖倒覺歉然,極力安慰他說,“你的長處我都知道,將來我有大大仰仗你的地方。”

“那麼眼前呢?”

“眼前要看你自己的意思,你的志向是把祖傳的基業恢復起來,所以我那樣勸你,而且可以幫你的忙。”

“我的想法變過了,敬德堂就算恢復了,也沒有啥意思,叫我守在店裡,更加辦不到。我想想,還是跟你一起去闖一闖的好。”

“那好!”胡雪巖說,“你先回湖州,叫芙蓉放心,關起門來過日子,什麼事也不必管,等我上海回來,自有安排。這話說到了,請你跟世龍一起趕到上海來。”

這樣說定了,各自分手。胡雪巖已出錢莊,靈機一動,開了張五千兩的銀票,帶在身上,一到家,正好在書房裡遇着他妻子,便把那張銀票遞了過去。

胡太太裝作不解地問道:“這是啥?”

“你白送了五千銀子!我貼還你的私房。”胡雪巖又說,“有私房錢,放到錢莊裡去生息倒不好?壓在箱子底下,大錢不會生小錢的。”

看他是這種態度,胡太太倒有些莫測高深了。

夫婦倆暗中較勁,到了這樣的地步,至矣盡矣,胡太太自然有些不安,心想既然西洋鏡已經拆穿,就不如敞開來談了。

於是她先表示歉意,“雪巖,你不要怪我事先沒有跟你商量!我也是萬般無奈,爲了一家大小,我們苦了這麼多年,你剛剛轉運,千萬沾染不得‘桃花’,我這樣做,是爲你好。十幾年夫妻,你總曉得我的心。”她停了一下又說,“當然,我另外有打算的,跟娘也講過,將來你就可以曉得了,我不是不講道理,亂吃醋的人。”

最後這幾句話,讓胡雪巖看穿了他妻子的用心。只要是小康之家,三十一過,尚乏子息,堂上老親,便會動替兒子置妾的念頭,再過五六年,依然有“後顧之憂”,則鄉黨宗親都會出來“說公話”,再悍潑的大婦,也得屈服於“不孝有三,無後爲大”的“道理”之下,忍氣吞聲讓丈夫另闢偏房。

因此,會吃醋的人便作未雨綢繆之計,表面絕不露慍色,而且爲丈夫置妾之念,表現得非常熱切,三天兩頭找媒婆上門,裡外串通,託詞宜男之相,找來個粗腳大手,其蠢如牛的女孩子,作爲丈夫金屋中的阿嬌。同時一進門便立下許多規矩,閫令大如軍令,偏房有如敵國,戒備森嚴,把丈夫擺佈得動彈不得。胡雪巖認爲他妻子就是這類厲害的角色,所以立刻表示“敬謝不敏”!

“你不必瞎打算,我也不會領你的情。”他接着提到芙蓉,“你這趟到湖州去,做錯了,大錯特錯!我跟你說過,是逢場作戲,認不得真,以後我自有擺脫的辦法。現在你這一來,倒叫我爲難了,如果照你的想頭,給個幾千銀子,讓人家走路,說出去是我胡雪巖怕老婆!不要說我面子上下不來,而且人家要想,胡雪巖凡事自己做不得主,你倒說人家還信任不信任我?”

這番道理把胡太太說得愣住了!她雖精明,到底世面見得少,商場中的習慣和顧忌,哪裡懂得透?只好這樣辯解:“我一個人去,一個人來,一共只見了一面,談不到一盞茶的工夫,真正是人不知鬼不覺,哪個會曉得?”

“是不是‘鬼不覺’,我不曉得,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爲。不說別的,就說我,先就曉得了。”胡雪巖故意跌足嗟嘆,“現在湖州已經在笑話我了!你曉得龐二怎麼說?他說,做大生意就像皇帝治天下一樣,該殺的殺,該放的放,全靠當機立斷,所以切忌女人軋腳。胡雪巖原來要聽太太的話!如果說有筆生意來了,發大財或者本錢蝕光,都在當時一句話上,而胡某人說要回去跟太太商量一下看。你們說,這樣子怎麼合得攏淘來做大生意?”

這番編出來的話,把胡太太說得青一陣,紅一陣,心裡又急又悔,好半晌說不出話來。

“你也不要急!”胡雪巖倒過來安慰她,“事情已經做錯了,懊悔也無用,眼前只有讓他們去笑我,等我上海回來再說。”

越是如此,越不能讓胡太太安心。夫婦之間爲了妾侍,沒有不吵得天翻地覆的,即令丈夫脾氣好,也不能這樣絲毫不帶慍色。其中一定有什麼花樣!同時芙蓉到底怎麼樣了呢,是知難而退,還是戀戀不捨,也得從丈夫口中討出一個確實信息來,纔好處置。

總而言之,事情到此地步,由暗而明,便得乾乾淨淨有個了結,如果聽任丈夫從上海回來再辦,且不說夜長夢多,光是這許多日子他心中懷着不滿,就足以使夫婦的感情起變化。

想到這裡,胡太太認爲丈夫的生意雖然要緊,但這件事更顯得緊迫,說不得只好留了下來。

“你晚幾天走好不好?”她問。

真是俗語說的“開口見喉嚨”,一聽這話,胡雪巖便看透底蘊,卻明知故問地說:“爲啥?”

“梅玉第一趟出遠門,總要替她多做點衣服。”胡太太這樣託辭,“晚個兩三天走,也不礙吧?”

“你說不礙就不礙。”胡雪巖隱約提出警告,“不過這幾天當中,你不要替我惹什麼麻煩,弄得我走不成,那就要了我半條命了。”

“有啥麻煩?”胡太太想到自己處處落下風,不免怨恨,便發牢騷似的說,“啥麻煩也難不倒你!反正各憑天良就是了。”

說着,眼圈便有些紅了。性格剛毅的女子,有此軟弱的表示,最易感人,胡雪巖倒覺得心裡酸酸的,一伸手扶着她的肩頭說:“十幾年夫妻,你難道還不曉得我?你有良心,我也有良心,不然我們不會有今天這樣的日子。”

想到眼前的日子,胡太太又生警惕,也越覺得留住丈夫是個一點不錯的做法,她的做法是預備請嵇鶴齡出面來談判,能讓步一定讓步。

胡雪巖只知道她一定會有動作,卻不知道她是打的這個主意。冷靜地想一想,發覺到這重糾紛,主客已經易勢,原來是自己懷着個鬼胎,深怕妻子進一步追究,此刻變成她急自己不急,以逸待勞,看她使出什麼招數,再來設法破它,也還不遲。

有此閒豫的心情,而且有了多出來的兩三天工夫,他忽發雅興,特地約嵇鶴齡和裘豐言,白天逛湖,晚上吃“皇飯兒”,吃完上城隍山去看燈。

裘豐言一諾無辭,嵇鶴齡則辭了逛湖之約,來赴飯局。酒到半酣,話題落到芙蓉身上,一個是異姓手足,一個是無話不談的好朋友,有了幾分酒意的胡雪巖想起對付他妻子的手腕,自覺得意,忍不住大談特談。

就是這天上午,嵇鶴齡已受了胡太太之託,要來調停此事,便落得聽他“自供”。裘豐言卻不知就裡,附和着胡雪巖說:“胡大嫂果然精明,只怕是讀過‘妒律’的。”

胡雪巖沒有聽懂,追問一句:“你說啥?”

“‘妒律’,妒忌之妒,律例之律!”

“吃了酒又來信口開河,杜撰故事了。”嵇鶴齡笑道,“從未聽說過有此一部律例。”

“自然是遊戲筆墨,但也不無道理。把大婦的妒心,刻劃得無微不至。”裘豐言笑道,“天下凡想納寵的男子,都當一讀。”

“那麼,”胡雪巖很感興趣地說,“你倒講講這部妒律,是怎麼回事?”

“分吏、戶、禮、兵、刑、工,另加‘各例’、‘督捕律’等,一共八章。有引有判,是絕妙好詞。”

“你念幾條來聽聽!”

裘豐言點點頭,喝了口酒,夾了一個“響鈴兒”在嘴裡咀嚼得“嘎吱、嘎吱”的響,唸唸有詞地默誦了一會,忽然笑道:“想起來了,我念兩條你聽,是兵部的軍律:‘凡婦見夫入妾房言語,即假借公事,突入衝散,擬坐以‘擅闖轅門’律。如止諢擾,不作嗔狀,引例末減,笞五十,免供。判曰:翡翠牀前,方調鸚鵡之舌;水晶簾外,忽來獅吼之聲。不徒花上曬衣,未免腹中藏劍!有心心術不端,無心見識不到。’”

這幾句四六是胡雪巖聽得懂的,“判得好!‘花上曬衣’,大煞風景,”他說,“真個該打手心!”

“再有一種罪名,就不輕了!”裘豐言又拉長了聲調念,“凡婦度與夫正值綢纓之際,忽喚妾起,囑以他事,擬坐以‘擅調官軍’律——。”

一句話未完,胡雪巖大笑:“好個‘擅調官軍’,應得何罪?”

“杖一百,發邊遠充軍。”

“這未免太重。”嵇鶴齡也笑了。

“你說太重,人家以爲‘宥以生命,猶爲寬曲’。”裘豐言接着念判詞,“‘酣戰方深,浪子春風一度;金牌忽召,夫人號令三申,既撤白登之圍,詎有黃龍之望?’”

“想想也是。”胡雪巖問道,“像內人那樣,不曉得犯什麼‘律’?”

裘豐言想了想說:“有這麼一條,‘凡婦蓄妾,原非得已,乃自誇賢德,冀人讚美。擬坐現任官輒自立碑律,杖一百,徒三年。’此由‘事因情近,名與實違’,‘盜名有禁,功令宜遵!’”

“你不要瞎說!”嵇鶴齡覺得裘豐言的玩笑之談,有礙他的調停之職,所以阻止他再說下去,“我那位弟婦,絕不是那種人,他要替雪巖置妾,既非‘名與實違’,更不是‘盜名’。你說的妒律,全不適用。”

裘豐言聽出他的言外之意,極其見機,“原是不經之談,”他說,“胡大嫂的賢德,不必自誇,親友無不深知。”

“家家有本難唸經——”

“雪巖!”嵇鶴齡搶着問道,“你那位新寵,如今怎麼樣了?”

胡雪巖當然沒有騙他的道理,老實答道:“好好在湖州。”

“還頂着你的姓?”

“當然。”胡雪巖忽然發覺嵇鶴齡的態度,與自己不盡符合,便問了一句,“大哥,你說我該怎麼辦?”

“千言並一句,不可因此在家庭中生出意見,否則就是大不幸。”

“對,對!”裘豐言又在旁邊幫腔,“家和萬事興!雪巖兄鴻運當頭,方興未艾,此時最要得內助的力。”

胡雪巖把他們兩人一看,笑着說道:“雙拳難敵四手,看樣子我今天說不過你們了。”

“老裘不是外人,我說老實話,我受託調停,即此可以看出弟婦的賢德。”嵇鶴齡又說,“今天上午,我也拜見了伯母,面奉慈諭,要我以長兄的資格,料理這件‘風流官司’。”

“高堂之命、賢妻之託、長兄之尊,”裘豐言拍掌笑道,“雪巖兄,你可真要唯命是從了。”

嵇鶴齡趕緊搖手阻止:“不是這話,不是這話!大家都是爲雪巖。我先問你的意思,弟婦有句話給我,只要在情理上,一定可以如你的願。”

說到這話,胡雪巖覺得不必再玩弄什麼手腕,便很率直地說道:“我不是什麼荒唐的人,而且也還沒有到可以荒唐的時候。沒有兒子是一層,各地來去,要有個歇腳的地方,又是一層。所以我不覺得在湖州立個門戶,就是對不起內人。我是尊重她,所以不讓她知道,她偏偏要戳穿西洋鏡,這齣戲就很難唱得下去了。”

“唱總要唱下去,頂了石臼也要唱。”嵇鶴齡說,“家庭之間和爲貴,要和就得忍。弟婦算是忍耐了,你呢?”

“我不是也在忍嗎?凡事將就,不跟她吵,也算對得起她了。”

“是的。我也知道。不過芙蓉呢?總得有個着落纔好。”

“目前的情形,就是着落。”

“這就談不下去了。”

照此看來,胡太太提得有條件,胡雪巖心想,莫非他妻子還是堅持要遣走芙蓉?果然如此,可真的是談不下去了。

就在這顯現僵局之際,裘豐言說了句很公平的話:“彼此都要讓步。雪巖兄如果堅持目前的情形,似乎不對!”

✿т tκa n✿C○ “對了!我也是這話。”

“不堅持目前的情形又如何?莫非真的叫大家笑話我胡某人怕老婆?”

“當然不是這樣子。”嵇鶴齡說,“我已經聽出意思來了,弟婦的想法是,你討小納妾都可以,不過一定要住在一起。”

“這就不錯了!”裘豐言說,“胡大嫂這個意思在情理上。”

“情理固然說得過去,無奈還有法——妒律!”

這是沒有理由的理由,照理一時倒還不容易解釋說服,除非嵇鶴齡能提出保證!天下事什麼都可保證,只有共一座江山、共一個丈夫不能保證相安無事。嵇鶴齡爲難而生煩惱,因而有點遷怒到裘豐言身上。

“都是你!信口開河,講什麼妒律,以至於授人以柄!”

裘豐言脾氣好,受此責備不以爲忤,反自引咎,自斟自飲幹了一杯酒說:“罰我,罰我!”

“我敬一杯!”胡雪巖笑道,“都虧你提醒了我。”

“不敢,不敢!”裘豐言這時才覺察到“授人以柄”這句話,不是笑談,所以不願再提,連連搖手說道,“雪巖兄,再莫談妒律!不然我就變成罪魁禍首了。”

胡雪巖笑一笑不答,神態閒豫。嵇鶴齡覺得事有蹊蹺,異姓手足,責無旁貸,胡家的家務,也就像自己的煩惱,因而一連幹了兩杯酒。

“大哥!”胡雪巖極其機警,看出他有不悅之色,“你不必煩心,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事。”

“唉!你不曉得我的處境。”嵇鶴齡說,“如果你們夫妻反目,你想我以後怎麼還有臉見老伯母?”

“絕不會!”胡雪巖的語氣很堅定,“絕不會有什麼反目之事。事緩則圓,不必急在一時,等我從上海回來再說,如何?”

“叫我有什麼話說?”嵇鶴齡報以苦笑,“但望你心口如一,不要對弟婦生什麼意見,聽她的勸。”

“能聽一定聽,不能聽我也不會讓她咽不下氣去。”

話說到這裡,至矣盡矣,彼此都不再談,飯罷看燈,深夜歸去。胡雪巖只當沒事人似的,依然有說有笑地,跟他妻子大談這一天的遊蹤。

到了第二天,瑞雲來看胡太太,她是受了嵇鶴齡的委託來傳話的

,說胡雪巖的態度很好,事情一定有圓滿結局,請胡太太放心好了。這是寬慰的話,胡太太不明就裡,只是看丈夫毫無芥蒂的神情,自然相信中間人的傳言。

到了動身那天,胡雪巖帶着一女一婢上路,當夜在北新關前泊舟,父女倆燈下吃閒食說閒話,做父親的刻意籠絡女兒,把個梅玉寵得依依不捨,一直不肯上牀。

“梅玉,”胡雪巖認爲時機已至,這樣問道,“你曉不曉得爸爸的苦處?”

梅玉點點頭:“爸爸一年到頭在外頭,自然辛苦的。”

“辛苦在其次,每到一處地方,沒有人照應,是最苦的事。不過,這一趟不會苦了,有你陪我在一起,情形不同。”

“那——”梅玉答道,“以後爸爸出門,我陪你好了。”

“好倒是好,只怕辦不到。”胡雪巖說,“梅玉,我說句話,你會不會動氣?”

“不會的,爸爸,你儘管說。”

“我是說老實話,在家是女兒好,出門是兒子好。如果你是男的,我走東走西,一定帶着你走。可惜不是,就算我捨不得你,你捨不得我,也不能趟趟帶着你走,第一,奶奶跟娘不放心;第二,別人會說閒話,哪有個女孩子走江湖的?第三,你也不方便,吃不起這個辛苦。所以只好偶爾一次。”

梅玉不做聲,只拿憂愁的眼光看着她父親。

“我倒問你看,假使到一處地方,有人能代替你來服侍我,你覺得怎麼樣?”

梅玉不明他的意思,只直覺地答道:“那自然好囉!”

“乖!”胡雪巖愉悅地拍拍她的肩,“真正是我的好女兒。”

於是第二天胡雪巖吩咐船家,先到湖州去彎一彎,再直放鬆江。

“咦,爸爸,”梅玉不解而問,“怎麼忽然想到湖州去,爲啥?”

“爲了你,我要到湖州去一趟。”

這話越發令人困惑,“爲我?”十五歲的梅玉,情竇初開,忽然想到,是不是要把自己“許人家”,所以到湖州去彎一彎?

這樣一想,頓覺忸怩萬狀,臉也紅了,心也跳,話也說不清楚!這一下輪到做父親的感覺詫異,回想一想自己說過的話,才知道梅玉起了誤會。

這是個令人好笑的誤會,但他不敢笑出來,然而此時也不便深談,因爲梅玉心神不定,不能去細想他的話,就得不到他想到的效果。

於是,他說:“是爲我的事,我要你替我去拿個主意。”

原來是這樣!自己完全弄錯了,想想有些慚愧,又有些爽然若失,心裡說不出是什麼味道,只有一點是她能抓得住的,就是深怕她父親發覺她的誤會。

還好!她看不出她父親有何異樣的表情,一顆心放了下來,定定神問道:“爸爸,什麼事要我拿主意?”

“說來話長。等吃過飯,我慢慢跟你細談。”

飯罷睡了一個午覺,起來天倒又快黑了,彤雲密佈,大有雪意,胡雪巖叫早早泊了船,命船家到岸上去買了一尾鮮魚,一大塊羊肉,恰好有人獵獲野味經過,胡雪巖買了一隻雉雞、一隻野鴨。這頓晚飯就非常豐盛了。

“今天還不錯!”胡雪巖舉杯在手,慢慢說道,“你不要以爲出門都是這樣子舒服!今天是因爲有你,我的興致比較好,有時候要趕路,錯過地方,荒村野岸,什麼也沒有,就只好衝碗醬油湯吃冷飯了。”

父親出門是如此苦法!梅玉心裡好生疼憐,雖未說話,手中那雙筷子的動作就慢了,一筷一筷撥着飯粒,卻不送進口去。

“你吃嘛!”胡雪巖夾了一塊紅燒羊肉放在她碗裡,“在家千日好,出外一時難。你娘不曉得我在外頭的苦楚,你該曉得了?”

梅玉點點頭,她並不覺得苦,只是她父親說苦,她也就隱隱然覺得行路難了。

“梅玉!”胡雪巖急轉直下地說,“你是我的大女兒,但我當你兒子看待。現在我湖州有個人,要你去看看,你說好,我就留下來,你說不好,我叫她走!”

梅玉一時不解所謂,轉一轉念頭才知道所說的“有個人”是什麼人。她也隱隱約約聽說過,父親在湖州娶了個人,問她母親,母親反叱斥她“少管閒事”,如今聽父親是這樣子說,倒有些不大相信。

“真的?”

是問那個“人”的去留,真的憑自己一言而決?胡雪巖懂她的意思,正色答道:“當然是真的!我跟你娘說不清楚。只有跟你商量。”

“我——”梅玉不知道怎麼說了,心裡只想幫父親的忙,卻苦於無從表達,愣了一會才問,“是怎麼個人?”

“她叫芙蓉。”

接着,胡雪巖便大談芙蓉人如何好,命如何苦!使得梅玉除卻芙蓉,就不會想別的念頭了。

談到最後,胡雪巖問道:“梅玉,你說這個人怎麼樣?”

“這個人,”梅玉答說,“爸爸,你怎麼跟她認識的?”

這其中的曲折,做父親的就不肯細說了,“也是人家做的媒。說我每次到湖州,沒有個歇腳的地方,沒有個照料起居的人,應該立個門戶,做大生意的人,都是這樣子的,不足爲奇。”胡雪巖又說,“我看她人還不錯,而且人家講的話,也是實在情形,就接了她來住。不過講明在先,要等我跟我女兒談過,等你答應了,才能算數。”

再一次提到這話,使梅玉有受寵若驚以及感懼不勝之感,“怎麼說要我答應?”她搖搖頭,“我哪裡敢來管爸爸的事?”

“你不敢管,我還非要你管不可。爲啥呢?”胡雪巖喝口酒,一層層往下說,“第一當然要告訴奶奶,奶奶答應了,還要你娘答應。你娘答應了,我還要問你,我不願意家裡有哪個跟她不和。你懂不懂我的意思?”

“我懂。”梅玉答道,“面和心不和,大家都難過。”

“就是這話囉!我爲啥非要你管不可呢?因爲奶奶最聽你的話,你娘也不能不問你的意思。所以將來要你從中說話,事情纔會順利。”

梅玉從來沒有爲人這麼重視過,自覺責無旁貸,當時答道:“爸爸這麼說,我回去就先跟奶奶講。”

“你預備怎麼講法?”

梅玉想了想答道:“我說她是好人,蠻可憐的。”

“怎麼好法呢?奶奶問你,你見過沒有,你怎麼說?所以我一定要帶你去看了她再談。”

到此光景,胡雪巖已有把握,女兒是自己的不叛之臣,只是父女之情是一回事,梅玉看芙蓉怎麼樣,又是一回事。所以此時他的心思,拋開了梅玉,在思索着應該怎麼安排,才能讓芙蓉跟梅玉一見投緣。

一夜過去,第二天午前就可抵達湖州,事先他把在湖州的朋友和關係,如何稱呼,都細細告訴了梅玉。等船泊下,先把梅玉帶到鬱四家暫時安頓,見了面,梅玉叫鬱四爲“四伯伯”,阿七是“七阿姨”。七阿姨對這些事上最聰明,一看胡雪巖把他女兒帶到她家,便知道應有顧忌,所以絕口不提芙蓉,只是極殷勤地招待梅玉。她的心熱,又會說話,加以胡雪巖的交情深厚,因而把梅玉看得嬌貴無比,刻意取悅。梅玉當然知道,人家是看誰的面子,心裡便越覺得她父親了不起了。

“你坐一下,在七阿姨家就跟自己家一樣,不用拘束。我先到知府衙門去一趟,馬上來接你。”

胡雪巖哪裡是到知府衙門去看王有齡,一徑來得芙蓉那裡,敲門相見,芙蓉自然高興,但眉宇間掩抑不住幽怨之色。迎入客廳,先問行李在哪裡?

“在船上。”胡雪巖說,“我住一天就走,特爲帶個人來看你。是我大女兒。”

“喔!”芙蓉雙目灼灼地看着他問,“大小姐在哪裡?”

“在鬱家,回頭我就帶她來。小孩子,你騙騙她!”

這句話芙蓉懂得,“騙騙她”就是好好敷衍籠絡一番,這沒有什麼不可以,“我會對付。”她說,“這是小事情。”

什麼是大事呢?她認爲胡雪巖的態度和打算,一定先要弄清楚。她三叔所轉達的話,語焉不詳,只說“放心”,卻不知如何才能叫人放得下心。她首先問的就是這一點。

這話不是三言兩語所談得完的,兩人攜手並坐在牀沿上,胡雪巖先問到他妻子尋上門來的經過。“那天我在家做年糕,說有個胡太太來了!”芙蓉用委委屈屈的聲音說,“一見面就說:‘我家老爺叫胡雪巖。’我一聽心裡就發慌。這樣不明不白的身份,實在不是味道。唉!”她嘆口氣,眼圈便有些紅了。

胡雪巖見此光景,頗爲着急,這時不是拉拉扯扯訴苦講感情的時候,辰光不多,要紮紮實實談辦法,但其勢又不能不安慰安慰她,只好耐着心說:“你不要難過,不要難過,一切都看在我面上。你放心,我一定會安排妥帖。你先講給我聽,當時她怎麼說?”

眨了兩下眼,芙蓉又抽出一塊手絹,擤了擤鼻子,抑制着自己的情緒談她所遭遇的窘境:“你太太說:‘上門冒昧,實在叫沒法子!我也曉得你是好人家的女兒,受了他的騙。如今明人不必細說,只求你可憐可憐我!’我看她的話厲害,態度倒還好,就這樣回答她:‘胡太太你到底啥意思,請你實說!’她聽我的話,不響,從手中包裡拿出一個紅封套來,放在我面前,‘這是我多年積下來的一點私房,你收了下來,我就感激不盡了。’我自然不肯收,她硬塞在我手裡,又說:‘雪巖一時不會來了。他有沒有啥賬簿、契約之類的東西放在這裡?我順便帶了回去。’我說:‘沒有!’她有點不大相信的樣子,愣了一愣說道:‘我跟雪巖是患難夫妻,無話不談的。千言並一句:大家都是女人,總要你體諒我的處境,可憐可憐我!你年紀還輕,又是這樣的人才,實在犯不着做低服小。’”芙蓉說到這裡,略停一下,扭轉臉去說,“我想想她的話也不錯。”

察言觀色,胡雪巖知道這句話縱非言不由衷,也是一半牢騷,便不覺得如何嚴重,扳過她的肩來,輕輕點着她的鼻尖笑道:“你真老實無用!不是嫁着我這樣一個人,有得苦頭吃。你說她的話不錯,我倒問你,她說我不會回來了,怎麼我又來了呢?不但來了,我還帶了女兒來。你說,她的話是不是大錯特錯?”

“總也有些話不錯的。”芙蓉答道,“我實在好難,你們是患難夫妻,我算啥?”

這樣扯下去,交涉辦不清楚了!胡雪巖想了想,只有用快刀斬亂麻的手法,“那麼你倒說一句,”他問,“你到底是怎麼個意思?”

“我不是說過,我好難!”

這樣就不必再問了,“你爲難,我來替你出個主意。”胡雪巖故意這樣問,“你看好不好?”

“你說!”

“我說啊,”他這次是點點她的額頭,“你仍舊跟我姓胡!”

“也要姓得成才行呀!”

“怎麼姓不成?胡是我的姓,我自己做主,哪個敢說一句話?”

話說到這樣,芙蓉縱有千言萬語,也沒法再開口了。胡雪巖卻還有句話,想問她一下,如果必須回杭州,與大婦合住,她的意思怎麼樣?但話到口邊,發覺不妥,此時不宜節外生枝,先取得她的合作,一起“收服”了梅玉,纔是當務之急,其他都可以留待以後再談。

於是他把梅玉的性情、癖好都告訴了芙蓉。她一一依從,只是提出一個條件,梅玉必須認了名分,否則她不招待。

“這你放心,包在我身上。”說完就走了。

回到鬱四那裡,只見阿珠的娘也在,她是來串門子偶爾遇上的。梅玉跟她見過,即無陌生之感,所以反跟她談得很起勁。

跟胡雪巖見了,自有一番寒暄。阿珠的娘要請他們父女到絲行去住,胡雪巖不肯,“這就不必了!”他說,“倒是有件事要麻煩你。你做兩樣拿手菜請我女兒吃。”

“容易,容易!大小姐喜歡吃啥,點出來,我馬上動手。”

梅玉給大家一捧,樂不可支,但畢竟是十五歲的女孩子,怎麼樣也不肯點菜,最後是做父親的揀女兒喜愛的,點了兩樣。兩樣都是炒菜,並不費事,阿珠的娘欣然應聲,又即問道:“在啥地方吃?”

“在芙蓉那裡。”

“炒菜要一出鍋就上桌,我帶材料到那裡去下鍋。”

“那就多謝。我們也好走了。”胡雪巖把梅玉拉到僻處悄聲問道,“你見了姨娘怎麼叫?”

這一問把梅玉弄糊塗了,明明已說了是“姨娘”,還怎麼叫?“不叫姨娘叫啥?”她問。

胡雪巖原是暗示的手法,聽得梅玉這麼說,便即笑道:“我當你不肯叫她姨娘呢!”

“肯叫的!”梅玉重重地點頭。

“你姨娘脾氣最好。在湖州,我都靠她服侍,這也就等於代替你服侍我,所以你見了面,最好謝謝她。這是做人的道理。”

“好的。”梅玉想了想,又說一句,“好的。”

於是胡雪巖放心大膽地帶了女兒到芙蓉那裡,兩乘轎子到門,就聽芙蓉在喊:“擡進來,擡進來!”

轎子擡進大門,廳前放下,她走到第二乘前面,親自揭開轎簾,梅玉已經在轎中張望過了,覺得這位新姨娘就是皮膚黑了些,論相貌實在不壞,恍然意會,怪不得父親這麼“捨不得她”!

“大小姐!”芙蓉含笑說道,“沒有想到你來。”

梅玉自然有些靦腆,報以羞澀的一笑,跨出轎門,才低低叫了聲:“姨娘!”

聽得這一聲,芙蓉也不好意思老實答應,攙着她的手說:“來,來!到裡面坐。你冷不冷?”說着便又去捏她的肩臂,“穿得少了!看我新做的一件絲綿襖能不能穿!”

“謝謝姨娘!”梅玉趁機把父親教的那句話,說了出來,“平常多虧姨娘照應!”

話說得不夠清楚,但意思可以明白,既說“平常多虧姨娘照應”,則照應的一定是胡雪巖,不是此時照應梅玉。芙蓉聽得她這話,自然安慰,但也有感想,由女及母,認爲梅玉有這樣的教養,可以想見胡太太治家是一把好手。

因爲有此想法,更不敢把梅玉當個孩子看待,領入她自己臥室,很客氣地招呼,左一個“大小姐”、右一個“大小姐”,連梅玉自己都覺得有點刺耳。

“姨娘,你叫我梅玉好了。”

芙蓉還待謙虛,剛剛跟了進來的胡雪巖恰好聽見,難得梅玉自己鬆口,認爲機不可失,因而接口說道:“對了!自己親人,‘小姐、小姐’的倒叫得生疏了。”

芙蓉接受了暗示,點點頭說:“那麼,我就老實了。梅玉,你來,試試這件絲綿襖看!”

拉開衣櫥,芙蓉的衣服不少,取下一件蔥綠緞子的新絲綿襖,往梅玉身上一披,看來長了些,袖口也嫌太大,不合穿。倒是有件玫瑰紫寧綢面子的灰鼠皮背心,恰恰合身,芙蓉等她穿了上去,就不肯讓她脫下來了。

“姨娘的好衣服,”梅玉非常高興,但有些過意不去,望着她父親說,“我不要!”

“一樣的。”胡雪巖很快地說,“你姨娘比你娘還要疼你!”

就這一句話,把梅玉跟芙蓉拴得緊緊的,兩個人形影不離,像一雙友愛的姐妹花。

(本章完)

紅頂商人胡雪巖4:時局中的商機_第四章 重返上海,胡雪巖意圖東山再起_伏下奇計紅頂商人胡雪巖6:悲涼醒世大結局_第八章 寶物遭人掠取,一線生路變絕路_煙消雲散危機逼近巡視防務紅頂商人胡雪巖4:時局中的商機_第六章 結識左宗棠,開啓鉅商之路_設置內應共議前程俞三婆婆平息風潮渡過難關紅頂商人胡雪巖1_第八章 胡雪巖錢莊開張,向心腹親授“官商之道”_意外之喜甲申之變喜事心事紅頂商人胡雪巖4:時局中的商機_第四章 重返上海,胡雪巖意圖東山再起_逃出劫數俞三婆婆紅頂商人胡雪巖1_第十一章 王有齡仕途遭遇生死劫,胡雪巖巧妙化解_成人之美紅頂商人胡雪巖1_第六章 靠山王有齡把官做實,胡雪巖把生意做活_委署知府意外糾紛糧餉大任紅頂商人胡雪巖1_第二章 王有齡打通層層關節,起步官場_巧遇故知深宮疑雲紅頂商人胡雪巖1_第三章 王有齡上任即遇大麻煩,胡雪巖謀劃完美解決方案_結交漕幫舉借洋債紅頂商人胡雪巖1_第九章 上下打點,在湖州撞上一位最佳合夥人_結交鬱四紅頂商人胡雪巖6:悲涼醒世大結局_第七章 人去樓空,一代商聖成舊夢_掘寶異聞紅頂商人胡雪巖5:隱患埋於巔峰_第五章 胡雪巖事業的賢內助——螺螄太太_兩廂情願入閩督師溫柔鄉里小人拆臺籌劃談判糧餉大任紅頂商人胡雪巖6:悲涼醒世大結局_第四章 情勢鉅變,胡雪巖着手破產清算_死中求活意外糾紛紅頂商人胡雪巖1_第三章 王有齡上任即遇大麻煩,胡雪巖謀劃完美解決方案_尋找賣主舉借洋債紅頂商人胡雪巖4:時局中的商機_第四章 重返上海,胡雪巖意圖東山再起_逃出劫數紅頂商人胡雪巖1_第七章 閒談在他聽來是商機,胡雪巖謀劃開絲行_擬開絲行夜訪藩司紅頂商人胡雪巖6:悲涼醒世大結局_第七章 人去樓空,一代商聖成舊夢_人去樓空紅頂商人胡雪巖4:時局中的商機_第四章 重返上海,胡雪巖意圖東山再起_伏下奇計平息風潮巡視防務杭州之圍大擺壽宴紅頂商人胡雪巖2:信譽即生意_第二章 官場、洋行、江湖聯手,纔是大生意_結交應春預備後路紅頂商人胡雪巖2:信譽即生意_第一章 用十萬銀子做五十萬銀子的生意_曲曲心事紅頂商人胡雪巖4:時局中的商機_第六章 結識左宗棠,開啓鉅商之路_投靠左帥紅頂商人胡雪巖2:信譽即生意_第二章 官場、洋行、江湖聯手,纔是大生意_一見鍾情爲人謀職阿七做媒政敵暗算絕地求生紅頂商人胡雪巖4:時局中的商機_第四章 重返上海,胡雪巖意圖東山再起_逃出劫數紅頂商人胡雪巖6:悲涼醒世大結局_第六章 大勢已去,胡雪巖革職散家_少年綺夢紅頂商人胡雪巖1_第三章 王有齡上任即遇大麻煩,胡雪巖謀劃完美解決方案_胡王重逢紅頂商人胡雪巖6:悲涼醒世大結局_第七章 人去樓空,一代商聖成舊夢_掘寶異聞紅頂商人胡雪巖6:悲涼醒世大結局_第六章 大勢已去,胡雪巖革職散家_遣散姬妾紅頂商人胡雪巖1_第八章 胡雪巖錢莊開張,向心腹親授“官商之道”_春色滿舟紅頂商人胡雪巖1_第七章 閒談在他聽來是商機,胡雪巖謀劃開絲行_多事姻緣深入虎穴藥店生意紅頂商人胡雪巖6:悲涼醒世大結局_第五章 查封典當,局中設局鬥心鬥智_壯士斷腕紅頂商人胡雪巖2:信譽即生意_第一章 用十萬銀子做五十萬銀子的生意_生絲生意真假丈夫勸離之計紅頂商人胡雪巖2:信譽即生意_第二章 官場、洋行、江湖聯手,纔是大生意_一見鍾情紅頂商人胡雪巖1_楔子紅頂商人胡雪巖1_第八章 胡雪巖錢莊開張,向心腹親授“官商之道”_錢莊開業紅頂商人胡雪巖6:悲涼醒世大結局_第六章 大勢已去,胡雪巖革職散家_遣散姬妾紅頂商人胡雪巖6:悲涼醒世大結局_第五章 查封典當,局中設局鬥心鬥智_美人設局溫柔鄉里商場鬥法紅頂商人胡雪巖6:悲涼醒世大結局_第七章 人去樓空,一代商聖成舊夢_贈妾酬友紅頂商人胡雪巖6:悲涼醒世大結局_第四章 情勢鉅變,胡雪巖着手破產清算_破產清算紅頂商人胡雪巖1_第五章 公款過手做本錢,胡雪巖的融資之道_謁見藩司紅頂商人胡雪巖5:隱患埋於巔峰_第五章 胡雪巖事業的賢內助——螺螄太太_兩廂情願夜訪藩司紅頂商人胡雪巖5:隱患埋於巔峰_前記紅頂商人胡雪巖2:信譽即生意_第一章 用十萬銀子做五十萬銀子的生意_上海之行富家公子俞三婆婆紅頂商人胡雪巖2:信譽即生意_第一章 用十萬銀子做五十萬銀子的生意_生絲生意紅頂商人胡雪巖5:隱患埋於巔峰_第五章 胡雪巖事業的賢內助——螺螄太太_名分之爭惱人情債爲人謀職紅頂商人胡雪巖1_第二章 王有齡打通層層關節,起步官場_返鄉跑官瞞天過海西征大事紅頂商人胡雪巖1_第八章 胡雪巖錢莊開張,向心腹親授“官商之道”_春色滿舟預備後路籌辦船廠紅頂商人胡雪巖1_第八章 胡雪巖錢莊開張,向心腹親授“官商之道”_錢莊開業紅頂商人胡雪巖1_第一章 胡雪巖資助王有齡進京捐官_胡王結緣紅頂商人胡雪巖6:悲涼醒世大結局_第六章 大勢已去,胡雪巖革職散家_少年綺夢糧餉大任紅頂商人胡雪巖1_第五章 公款過手做本錢,胡雪巖的融資之道_籌開錢莊紅頂商人胡雪巖1_第四章 難倒百官的棘手事,胡雪巖火速辦妥_大功告成紅頂商人胡雪巖6:悲涼醒世大結局_第五章 查封典當,局中設局鬥心鬥智_大封典鋪多情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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