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變之道

應變之道

這時不過午後兩點鐘,胡雪巖一面在轎中閉目養神,一面在心裡打算,這一下午只剩下一件事,就是立阿巧姐恢復自己之身的那張筆據,一杯茶的工夫就可了事。餘下來的工夫,都可用來陪嵇鶴齡,等下進城,不妨到慕名已久,據說還是從明朝傳下來的一家“孫春陽”南貨店去看看。

打算得倒是不錯,不想那頂四人大轎害了他,閶門外是水陸要道,金閶棧成了名符其實的“仕宦行臺”,而蘇州因爲江寧失守,大衙門增多,所以候補的、求差的、公幹的官員,平空也添了許多,近水樓臺,都喜歡住在金閶棧,看見這頂四乘大轎,自然要打聽轎中是哪位達官。

胡雪巖性情隨和,出手豪闊,金閶棧的夥計,無不巴結,於是加油添醬,爲他大大吹噓了一番,說他是浙江官場上的紅人,在兩江也很吃得開,許巡撫是小同鄉,何學使是至交,親自來看過他兩次。總督怡大人派了戈什哈送過一桌燕菜席,這頂四人大轎是蘇州城裡第一闊少,一生下來就做了道臺的潘大少爺派來的。把胡雪巖形容成了一個三頭六臂、呼風喚雨的“通天教主”。

恰好潘、吳、陸三家又講究應酬,送路菜的送路菜,送土儀的送土儀,派來的又都是衣冠整齊的俊僕,這一下越顯得胡雪巖交遊廣闊,夥計所言不虛。於是紛紛登門拜訪,套交情,拉關係,甚至還有來告幫的,把個胡雪巖搞得昏頭搭腦,應接不暇。直到上燈時分,方始略得清靜。

“胡先生!”週一鳴提出警告,“你老在這裡住不得了!”

“是啊!”胡雪巖苦笑着說,“這不是無妄之災?”

“話倒不是這樣說。有人求還求不來這樣的場面,不過你老不喜歡這樣子招搖。我看,搬進城去住吧!”

“明天就要走了。一動不如一靜,只我自己避開就是了。”

好在最要緊的一件大事,已經辦妥,於是胡雪巖帶着阿巧姐的那張筆據,與週一鳴約了第二天再見,然後進城,一直去訪嵇鶴齡。談起這天潘叔雅的晚宴,嵇鶴齡大爲驚奇,自然也替他高興。

“真正是‘富貴逼人來’!雪巖,我真想不到你會有這麼多際遇!”

不過嵇鶴齡是讀書人,總忘不了省察的功夫,看胡雪巖一帆風順,種種意想不到的機緣,紛至沓來,不免爲他憂慮,所以接下來便大談持盈保泰的道理,勸他要有臨深履薄的警惕,處處小心,一步走錯不得。

話是有點迂,但胡雪巖最佩服這位“大哥”,覺得語重心長,都是好話,一字一句,都記在心裡。最後便談到了彼此的行期。

“動身的日子一改再改,上海也沒有信來,我心裡真是急得很!”胡雪巖問,“不知道大哥在蘇州還有幾天耽擱?如果只有一兩天,我就索性等你一起走。”

“不必。我的日子說不定。你先走吧!我們在杭州碰頭。”

“那也好!”胡雪巖說,“明天上午我要到孫春陽看一看,順便買買東西。鐵定下午開船。明天我就不來辭行。”

“我也不送你的行。彼此兩免。”嵇鶴齡說,“提起孫春陽,我倒想起在杭州臨走以前,聽人談起的一個故事,不妨講給你聽聽。這個故事出在方裕和。”

方裕和跟孫春陽一樣,是一家極大的南北貨行,方老闆是有“徽駱駝”之稱、專出典當朝奉的徽州人,刻苦耐勞,事必躬親,所以生意做得蒸蒸日上,提起這一行業,在杭州城內首屈一指。

哪知道從兩年以前,開始發生貨色走漏的毛病,而且走漏的是最貴重的海貨,魚翅、燕窩、乾貝之類。方老闆明查暗訪,先在店裡查,夥計中有誰手腳不乾淨?再到同行以及館子裡去查,看哪家吃進了來路不明的黑貨?然而竟無線索可尋。

到了最近,終於查到了,是偶然的發現,發現有毛病的是“火把”——用幹竹子編扎的火炬,寸許直徑三尺長,照例論捆賣,貴重的海貨,就是藏在火把裡,走漏出去的。

方老闆頭腦很清楚,不能找買火把的顧客,說他勾結店中的夥計走私,因爲顧客可以不承認,反咬一口,“誣良爲盜”,還得吃官司。考慮結果,聲色不動,那捆有挾帶的火把,亦依舊擺在原處。

不久,有人來買火把,去接待“顧客”的,是他最信任的一名夥計,也是方老闆的同宗,不但能幹,而且誠實。這一下方老闆困惑了,這個人忠誠可靠,絕不會是他走私。也許誤打誤撞,一時巧合,決定看一看再說。

過了幾天,又發現火把中有私貨,這次來買火把的是另一個人,但接待的卻仍是那方姓夥計。這就不會是巧合了,他派了個小徒弟,暗中跟蹤那名“顧客”,一跟跟到漕船上。這就很容易明白了,怪不得本地查不出,私貨都由漕船帶到外埠去了。

於是有一天,方老闆把他那同宗的夥計找來,悄悄地問道:“你在漕船上,有朋友沒有?”

“沒有。”

說是這樣說,神色之間,微微一驚,方老闆心裡明白,事無可疑了,如今要想的是處置的辦法。談到這裡,嵇鶴齡問道:“雪巖,換了你做方老闆,如何處置?”

“南北貨這一行,我不大熟悉。不過看這樣子,店裡總還有同夥勾結。”

“是的,有同夥勾結。”

胡雪巖略想一想說:“南北貨行的規矩,我雖不懂,待人接物的道理是一樣的。我有我的處置辦法,你先說,那方老闆當時怎麼樣?”

方老闆認爲他這個同宗走私,能夠兩年之久,不被發覺,是個相當有本事的人,同時這件事既有同夥勾結,鬧出來則於信譽有損,而且勢必要開除一班熟手,生意亦有影響,所以決定重用此人,升他的職位,加他的薪水。這一來,那方夥計感恩圖報,自然就不會再有什麼偷漏的弊病發生。

聽嵇鶴齡講完,胡雪巖點點頭說:“那個老闆的想法不錯,做法還差一點。”

嵇鶴齡大爲詫異,在他覺得方老闆的處置,已經盡善盡美,不想在胡雪巖看,還有可批評之處,倒有些替方老闆不服氣。

“噢!我倒要看看,還有什麼更好的辦法?”

“做賊是不能拆穿的!一拆穿,無論如何會落個痕跡,怎麼樣也相處不長的。我放句話在這裡,留待後驗,方老闆的那個同宗,至多一年工夫,一定不會再做下去。”

“嗯,嗯!”嵇鶴齡覺得有些道理了,“那麼,莫非不聞不問?”

“這怎麼可以?”胡雪巖說,“照我的做法,只要暗中查明白了,根本不說破,就升他的職位,加他的薪水,叫他專管查察偷漏。莫非他再監守自盜?”

“對!”嵇鶴齡很興奮地說,“果然,你比哪個生意人都高明。‘羚羊掛角,無跡可尋’,這纔是入於化境了。”

“不過話要說回來,除非那個人真正有本事,不然,這樣做法,流弊極大,變成獎勵做賊。所以我的話也不過是紙上談兵。大哥,”他說,“我常常想到你跟我說過的那句話:‘用兵之妙,存乎一心’!做生意跟帶兵打仗的道理是差不多的,只有看人行事,看事說話,隨機應變之外,還要從變化中找出機會來!那纔是一等一的本事。”

“我看你也就差不多這個本事了。”嵇鶴齡又不勝惋惜地說,“你就是少讀兩句書。”

說到此事,胡雪巖只有搖頭,嵇鶴齡倒是想勸他折節讀書,但想想他那樣子忙法,何來讀書的工夫?也就只好不作聲了。

到了第二天,剛剛起身,又有個浙江到江蘇來公差的佐雜官兒,投帖來拜。胡雪巖一看這情形,果真應了週一鳴的話。此地不能再住了,因此託客棧去通知他的船老大,當天下午啓程,自己匆匆忙忙避了出去,臨走時留下話,如果週一鳴來了,叫他到城內吳苑茶館相會,不見不散。

坐上轎子,自覺好笑,世間的麻煩,有時是意想不到的,自己最不願做官,偏偏有人拿官派套上頭來,這是哪裡說起?

然,他也有些懊惱,一清早在自己住處存不住身,想想真有些不甘心。

這樣怏怏然進了城,便覺意興闌珊,只在吳苑喝茶,聽隔座茶客大談時事。那人是濃重的湖南口音,相當難懂,而且聲音甚大,說話的神態,亦頗不雅,指手畫腳,口沫橫飛,胡雪巖深爲不耐。但看他周圍的那些聽衆,無不聚精會神,十分注意,不由得有些好奇,也耐着心細聽。

慢慢聽懂了,是談曾國藩在湖南省城長沙城外六十里的靖港,吃了敗仗,憤而投水,爲人所救的情形。湖南的藩司徐有壬、臬司陶恩培本來就嫌曾國藩是丁憂在籍的侍郎,無端多事,辦什麼團練,分了他們的權柄,所以會銜申詳巡撫駱秉章,請求出奏彈劾曾國藩,同時遣散他的部隊。

駱秉章還算是個明白人,而且他剛請到一位襄辦軍務的湘陰名士左宗棠,認爲曾國藩已經上奏自劾,不可以再落井下石,而且敵勢正盛,也不是裁軍的時候,所以駱秉章斷然拒絕了徐、陶兩人的要求。

哪知就在第二天,歸曾國藩節制的長沙協副將塔齊布,敗太平軍於湘潭。湖南的提督鮑起豹,上奏自陳戰功,朝廷拿曾國藩自劾與鮑起豹表功的奏摺一比較,知道吃敗仗的應該獎勵,“打勝仗”的根本不曾出兵,於是一道上諭,免了鮑起豹的官,塔齊布則以副將越過總兵這一階,超擢爲指揮一省綠營的湖南提督。

部將尚且如此,主帥的地位絕不會動搖,自可想可知。徐有壬和陶恩培大爲不安,深怕曾國藩記仇,或者塔齊布要爲他出氣,隨便找他們一個錯處,參上一本,朝廷一定準奏。因而兩個人約好了,到長沙南門外高峰寺,曾國藩駐節之處,磕頭道賀兼道歉。

這是一大快事,聽的人無不撫掌,“曾侍郎吃了這個敗仗,反而站住腳了。”那人說道,“士氣反比從前好,都是朝廷明見萬里,賞罰公平的緣故。”

“正是,正是!”好些人異口同聲地附和。

由此開始,談話便亂了,你一言,我一語,胡雪巖只覺得意氣激昂,心裡暗暗在想:真叫“公道自在人心”,看樣子洪楊的局面難以久長。一旦戰局結束,撫輯流亡,百廢俱舉,那時有些什麼生意好做?得空倒要好好想它一想,須搶在人家前面,纔有大錢可賺。

於是海闊天空地胡思亂想,及至警覺,自己不免好笑,想得太遠了!再擡頭看時,茶客寥寥無幾,早市已經落場,辰光近午,週一鳴不知何以未來。這一上午就此虛耗,胡雪巖嘆口氣站起身來,付過茶賬,決定到孫春陽去買了土產,回客棧整頓行裝上船。

剛走出吳苑,劈面遇着週一鳴,彼此叫應,胡雪巖問道:“哪裡來?”

“我從閶門來。”週一鳴答道,“一早先到潘家去看阿巧姐,約好明天上午到木瀆。阿巧姐要我陪她到金閶棧,才知道你老進城了。”

“喔,那麼阿巧姐呢?”

“她在客棧裡收拾東西,叫我來接胡先生。”週一鳴說,“聽客棧裡的人說,你老今天動身,所以有些行李已經發到船上去了。”

“噢。”胡雪巖問道,“孫春陽在哪裡,你知道不知道?”

“知道。在吳趨坊。”

於是週一鳴領路,安步當車到了吳趨坊以北的孫春陽,門口一株合抱不交的大樹,光禿禿的卻有幾枝新芽,證明不是枯樹。週一鳴告訴胡雪巖說,這株老樹還是明朝留下來的,此地原是唐伯虎讀書之處。

胡雪巖對這個古蹟,不感興趣,感興趣的是孫春陽的那塊招牌,泥金的底子,已經發黑,“孫春陽”三字,亦不甚看得清楚,然而店老卻有朝氣,一眼望去,各司其事,敏捷肅穆。有個白鬍子老頭,捧着管水菸袋,站在店堂中間,左右顧盼,拿着手裡的紙媒,指東指西,在指揮夥計、學徒招呼客人。

奇怪的是有顧客,不見貨色,顧客交易,付了錢手持一張小票,往後走去,不知是何花樣。

“孫春陽的規矩是這樣,”週一鳴爲他解釋,“辦事分六房,不是衙門裡吏、戶、禮、兵、刑、工六房,是南貨、北貨、海貨、醃臘、蜜餞、蠟燭六房。前面付錢開票,到後面憑票取貨。”

“顧客看不見貨色,怎麼挑?或者貨色不合,怎麼辦?”

“用不着挑的,說啥就是啥,貨真價實。”週一鳴說,“孫春陽做出牌子,貨色最道地,斤兩最足,老少無欺。如果這裡的貨色不滿意,就沒有再好的貨色了。”

“牌子做到這麼硬,倒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於是胡雪巖親自上櫃,買的是茶食和蠟燭,也買了幾條火腿,預備帶回杭州跟金華火腿去比較優劣。付款開票,到貨房交涉,要店裡送到金閶棧。孫春陽的牌子真是“硬”,說是沒有爲客送貨的規矩,婉詞拒絕。

“這就不對了!”胡雪巖悄悄對週一鳴說,“店規不是死板板的。有些事不可通融,有些事要改良,世界日日在變,從前沒有外國人,現在有外國人,這就是變。做生意貴乎隨機應變。孫春陽從明朝傳到現在,是因爲明朝下來,一直沒有怎麼變,現在不同了,海禁大開,時勢大變,如果還是那一套幾百年傳下來的老規矩,一成不變,我看,孫春陽這塊招牌也維持不久了。”

週一鳴也覺得大宗貨色,店家不送,是件說不通的事。聽了胡雪巖的話,心裡好好體會了一番,因爲他曉得這是胡雪巖在教導,以後跟着他做生意,得要記住他這番話,隨機應變,處處爲顧客打算。

照胡雪巖的打算,本想在城裡吃了午飯再回金閶棧,現在因爲有幾大簍的茶食之類的拖累,不得不僱個挑夫,押着出城。到了金閶棧,只見阿巧姐已將他的箱籠什物,收拾得整整齊齊,堆在一邊,只等船家來取。

於是喚來金閶棧的夥計,一面準備午飯,一面吩咐結賬。等吃了飯,付過賬,阿巧姐送胡雪巖到船上,送到船上,卻又說時候還早,不妨坐一會。週一鳴知趣,託詞避到岸上去了。

胡雪巖歸心如箭,急待開船,但阿巧姐不走,卻不便下逐客令。看她站在那裡,默然有所思的神氣,又不免詫異,當即問道:“可是還有話要跟我說?”

阿巧姐在想心事,一時未聽清他的話,眨着眼強笑道:“你說啥?”

“我說:你是不是還有話要跟我說?”

“話?”她遲疑了一下,“又像有,又像沒有。”

這就是說,不忍捨去,想再坐一會。胡雪巖覺得她的態度奇怪,不弄弄清楚,一路回去,想起來心裡就會有個疙瘩,所以自己先坐了下來,歪身過去,拉開一張骨牌凳,示意她也坐下。

一個是在等她開口,一個是在找話好說,想來想去,想到有件事要問:“昨天,潘家三少請你吃飯,到底爲啥?是託你在上海買地皮造房子?”

“你已經曉得了。”

“曉是曉得,不太清楚。”

於是胡雪巖很扼要地把昨天聚晤的情形,約略說了一遍。

“照這樣說,你過了節還要到蘇州來?”

“不一定,要看我有沒有工夫。我看是來不成功的,將來總是讓老周辛苦一趟。”

“那時候——”阿巧姐說,“我不曉得在哪裡。”

這是變相的詢問,問她自己的行止歸宿。胡雪巖便說:“到那時候,我想一定有好消息了。”

“好消息?”阿巧姐問,“什麼好消息?”

這是很明白的,自然是指何桂清築金屋,胡雪巖不知道她是明知而裝傻,還是真的沒有想到,心裡不免略有反感,便懶得理她,笑笑而已。

“有工夫,你最好自己來!”

“爲什麼呢?”

“到那時候,我也許有話要跟你說。”

“什麼話?何不此刻就說?”

“自然還不到時候。”阿巧姐又說,“也許有,也許沒有,到時候再說。”

言詞閃爍,越發啓人疑竇。胡雪巖很冷靜地將她前後的話和戀戀

不捨的神態,合在一起來想,終於明白了她的心思。此刻她還在彷徨,一隻手已經抓住了那一何,這一隻手卻還不肯放棄這一胡。然而這倒不是她取巧,無非這幾日相處,易生感情,遽難割捨罷了。

意會到此,自己覺得應該有個表示,但亦不宜過於決絕,徒然刺傷她的心,所以用懇切規勸的語氣說道:“你不要胡思亂想了!終身已定,只等着享福就是了。”

“唉!”阿巧姐忽然幽幽地嘆了口氣,“啥地方來的天官賜?”

胡雪巖一愣,旋即明白,蘇州人好說縮腳語,“天官賜”是隱個“福”字,於是笑道:“你真是得福不知,好了,好了,”他擺出不願再提此事的神態,“你請上岸吧!我叫老周送你回去。”

“還早!”阿巧姐不肯走,同時倒真的想起一些話,要在這時候跟胡雪巖說。

算了,算了!胡雪巖在心裡說,多的日子也過去了,何爭這一下午?倒要看看她,究竟有些什麼花樣。所以索性取出孫春陽買的松子糖之類的茶食,一包包打開,擺滿了一桌子說:“你慢慢吃着談。”

阿巧姐笑了,“有點生我的氣,是不是?”

“我改了主意了。今天不走!”胡雪巖又說,“不但請吃零食,還要請你吃了晚飯再走。”

“這還不是氣話?”

“好了,好了!”胡雪巖怕真的引起誤會,“我怎麼會生你的氣,而且也沒有什麼可氣的。你一定還有許多話,趁我未走以前,儘量說吧!”

“這倒是真話,我要託你帶兩句話到上海。”阿巧姐拈了顆楊梅脯放在嘴裡,“請你跟二小姐說——”

說什麼呢?欲言又止,令人不耐,胡雪巖催問着:“怎麼樣,要跟老二說啥?”

“我倒問你,尤五少府上到底怎麼樣?”阿巧姐補了一句,“我是說尤五奶奶,是不是管五少管得很緊?”

問到這話,胡雪巖便不必等她再往下說,就明白了她的意思,“你是想勸老二,跟尤五少說一說,讓他接回家去,是不是?”他問。

“是啊!外面借小房也不是一回事。”

“這件事,用不着你操心,有七姑奶奶在那裡,從中自會安排。”胡雪巖說,“五奶奶人最賢惠,不管尤五少的事。”

“那麼,爲什麼不早早辦了喜事呢?”

這自然是因爲尤五的境況,並不順遂,無心來辦喜事。不過這話不必跟阿巧姐說,他只這樣答道:“我倒沒有問過他,不知是何緣故。我把你的話帶給老二就是了。”

說到這裡,只見艙門外探進一個人來,是船老大來催開船,說是天色將晚,水關一閉,就得明天早晨才能動身。

“不要緊,”胡雪巖說,“我有何學臺的名片,可以‘討關’。”

這意思是隻等阿巧姐一走,哪怕水關閉了,他也要開船。意會到此,她實在不能再逗留了,便站起身來說:“我要走了!”

胡雪巖也不留,一面派人上岸招呼週一鳴來接,一面送客。等阿巧姐嫋嫋娜娜地上了岸,船老大抽去跳板,正侍開船,忽然週一鳴奔了來,大聲喊道:“慢慢,慢慢!”

胡雪巖就站在艙門口,隨即問道:“還有什麼話?”

“阿巧姐有個戒指,掉在船裡了。”

於是重新搭起跳板,讓阿巧姐上船,胡雪巖問她,是掉了怎麼樣的一個戒指?她支支吾吾地,只是在般板中低頭尋找。這就令人可疑了。胡雪巖故意不理,不說話也不幫她找,只站着不動。

他是出於好玩的心理,要看她如何落場。阿巧姐卻以爲胡雪巖是看出她說假話,心中不快,有意造成僵局,不免有些惱羞成怒了。

於是,她仰起身子站定腳,用女孩子賭氣的那種聲音說:“尋不着這個戒指,我不走!”說完,氣鼓鼓地坐了下來,眼睛偏到一旁去望,是氣胡雪巖漠不相關的態度。

這讓他詫異了,莫非真的掉了一個戒指?看樣子是自己弄錯了。因而賠笑說道:“你又不曾說明白,是怎樣一個戒指,我想幫你尋,也無從尋起。”

這話道理欠通,阿巧姐便駁他:“戒指總是戒指,一定要說明白了,你才肯勞動貴手,幫我去尋?”

“好,好!”胡雪巖搖搖手說,“我都要走了。何必還鬥兩句口。”他定神想了想,只有用“快刀斬亂麻”的辦法,“走,我們上岸!”

“上岸?”阿巧姐愕然相問,“到哪裡去?”

“進城。”胡雪巖說,“你的戒指也不要尋了,我賠你一個,到珠寶店裡,你自己去挑。”

這一下就像下象棋“將軍”,一下子拿阿巧姐“將”住了,不知如何應付,支支吾吾地答道:“算了,算了,我也不要你賠。”

胡雪巖回答得極快:“那也就不要尋了!你就再坐一會兒,讓老周送你回潘家。我到了上海,自會寫信給你。”

能夠再與胡雪巖相聚片刻,而且又聽得這樣一句話,她覺得也可滿意了,所以剛纔那種繃緊了臉的神情,不知不覺地消失,重重地釘了一句:“你自己說的,要寫信來!看你守不守信用。”

“一定會守。我自己沒有空寫信,請古大少寫,或者請七姑奶奶寫。”

“七姑奶奶通文墨?”

“好得很呢!她肚子裡着實有些墨水。”胡雪巖說,“我都不及她。”

這在阿巧姐聽來,好像是件極新鮮有趣的事,“真看不出!”她還有些不信似的,“七姑奶奶那副樣子,不像是通文墨的人。”

“你是說她不夠‘文氣’是不是?”胡雪巖說,“人不可貌相!七姑奶奶的爲人行事,另有一格,你們做夢都想不到的。”

接着,他講了七姑奶奶的那段“妙事”,有意灌醉了古應春,誣賴他“酒後亂性”,以至於逼得古應春指天發誓,一定要娶七姑奶奶,絕不負心。阿巧姐聽得目瞪口呆,“這真正是新聞了。哪裡有這樣子做事的?”她說,“女人的名節最重,真有這樣的事還要撇清,沒有這樣的事,自己拿爛泥抹了一臉。這位七姑奶奶的心思,真是異出異樣!”

“是啊,她的心思異出異樣。不過厲害也真厲害,不是這樣,如何叫老古服服帖帖?”胡雪巖掉了一句文,“欲有所取,先有所予,七姑奶奶的做法是對的。”

阿巧姐不作聲,臉色慢慢轉爲深沉,好久,說了一句:“我就是學不到七姑奶奶那樣的本事。”

那副神色加上這麼句話,言外之意就很深了,胡雪巖笑笑,不肯搭腔。見此光景,阿巧姐知道胡雪巖是“吃了秤砣——鐵心”了,再挨着不走,也未免太自輕自賤!所以霍地站了起來,臉揚在一邊,用冷冷的聲音說:“我要走了!”

胡雪巖不答她的話,只向外高喊一聲:“搭跳板!”

跳板根本沒有撤掉,而且他也是看得明明白白的,是有意這樣喊一聲。阿巧姐心裡有數,這就是俗語說的:“敲釘轉腳”,將她離船登岸這回事,弄得格外牢靠,就算她改變心意,要不走也不行了。

做出事來這麼絕!阿巧姐那一片微妙的戀意所轉化的怨恨,越發濃了,“哼!”她冷笑一聲,“真正氣數,倒像是把我當做‘瘟神’了!就怕我不走。”

這一罵,胡雪巖亦只有苦笑,一隻手正插在袋裡,摸着錶鏈子上繫着的那隻“小金羊”,突然心潮起伏,幾乎想喊出來:“阿巧,不要走!”

然而她已經走了,因爲負氣的緣故,腳步很急也很重,那條跳板受了壓力,一起一伏在晃盪,她雖握着船老大伸過去的竹篙當扶手,到底也是件危險的事!胡雪巖深怕她一腳踩空,失足落水,瞠目張口,自己嚇自己,什麼話都忘記說了。等他驚魂一定,想要開口說句什麼,阿巧姐已經上了轎,他只有高聲叫道:“老周,拜託你多照料!”

“曉得了!請放心。”週一鳴又揚揚手說,“過幾天我就回上海,有要緊事寫信,寄到金閶棧轉好了。”

(本章完)

籌劃談判政局多變紅頂商人胡雪巖6:悲涼醒世大結局_第五章 查封典當,局中設局鬥心鬥智_美人設局舉借洋債用人不利紅頂商人胡雪巖1_第七章 閒談在他聽來是商機,胡雪巖謀劃開絲行_多事姻緣溫柔鄉里排解糾紛深宮疑雲密謀調任清查典當籌劃談判紅頂商人胡雪巖6:悲涼醒世大結局_第四章 情勢鉅變,胡雪巖着手破產清算_破產清算新媒舊友阿七做媒招安之計西征大事平息風潮共議前程血書求援紅頂商人胡雪巖1_第四章 難倒百官的棘手事,胡雪巖火速辦妥_大功告成漕幫生計應變之道名花易主大展鴻圖生死訣別紅頂商人胡雪巖1_第三章 王有齡上任即遇大麻煩,胡雪巖謀劃完美解決方案_結交漕幫生死訣別預備後路紅頂商人胡雪巖1_第二章 王有齡打通層層關節,起步官場_返鄉跑官惱人情債紅頂商人胡雪巖1_第三章 王有齡上任即遇大麻煩,胡雪巖謀劃完美解決方案_尋找賣主紅頂商人胡雪巖4:時局中的商機_第四章 重返上海,胡雪巖意圖東山再起_逃出劫數強強聯手紅頂商人胡雪巖1_第八章 胡雪巖錢莊開張,向心腹親授“官商之道”_意外之喜蘇州同行紅頂商人胡雪巖5:隱患埋於巔峰_第五章 胡雪巖事業的賢內助——螺螄太太_兩廂情願紅頂商人胡雪巖1_第一章 胡雪巖資助王有齡進京捐官_漕運其事溫柔鄉里紅頂商人胡雪巖1_第三章 王有齡上任即遇大麻煩,胡雪巖謀劃完美解決方案_尋找賣主家事之爭紅頂商人胡雪巖1_第八章 胡雪巖錢莊開張,向心腹親授“官商之道”_春色滿舟小人拆臺江湖禍事應變之道招安之計紅頂商人胡雪巖5:隱患埋於巔峰_第五章 胡雪巖事業的賢內助——螺螄太太_兩廂情願溫柔鄉里政局多變夜訪藩司紅頂商人胡雪巖1_第四章 難倒百官的棘手事,胡雪巖火速辦妥_大功告成瞞天過海全權委託拜見岳母紅頂商人胡雪巖6:悲涼醒世大結局_第七章 人去樓空,一代商聖成舊夢_掘寶異聞胡李會晤深入虎穴紅頂商人胡雪巖2:信譽即生意_第一章 用十萬銀子做五十萬銀子的生意_不速之客軍火押運藥店生意情場干戈政敵暗算紅頂商人胡雪巖1_第八章 胡雪巖錢莊開張,向心腹親授“官商之道”_意外之財紅頂商人胡雪巖2:信譽即生意_第一章 用十萬銀子做五十萬銀子的生意_不速之客紅頂商人胡雪巖5:隱患埋於巔峰_第五章 胡雪巖事業的賢內助——螺螄太太_名分之爭商場鬥法紅頂商人胡雪巖6:悲涼醒世大結局_第六章 大勢已去,胡雪巖革職散家_革職查辦化敵爲友惱人情債紅頂商人胡雪巖6:悲涼醒世大結局_第八章 寶物遭人掠取,一線生路變絕路_煙消雲散紅頂商人胡雪巖2:信譽即生意_第二章 官場、洋行、江湖聯手,纔是大生意_一見鍾情紅頂商人胡雪巖1_第二章 王有齡打通層層關節,起步官場_巧遇故知血書求援危機逼近紅頂商人胡雪巖1_第二章 王有齡打通層層關節,起步官場_進京捐官預備後路死得其所大擺壽宴商場鬥法糧餉大任商場鬥法對抗潮流分頭行事紅頂商人胡雪巖6:悲涼醒世大結局_第八章 寶物遭人掠取,一線生路變絕路_煙消雲散紅頂商人胡雪巖1_第七章 閒談在他聽來是商機,胡雪巖謀劃開絲行_擬開絲行喜事心事名花易主富家公子紅頂商人胡雪巖4:時局中的商機_第六章 結識左宗棠,開啓鉅商之路_設置內應入閩督師用人不利紅頂商人胡雪巖1_第八章 胡雪巖錢莊開張,向心腹親授“官商之道”_錢莊開業惱人情債離亂重逢紅頂商人胡雪巖1_第四章 難倒百官的棘手事,胡雪巖火速辦妥_風月場中紅頂商人胡雪巖1_第七章 閒談在他聽來是商機,胡雪巖謀劃開絲行_多事姻緣紅頂商人胡雪巖1_第六章 靠山王有齡把官做實,胡雪巖把生意做活_委署知府紅頂商人胡雪巖5:隱患埋於巔峰_第五章 胡雪巖事業的賢內助——螺螄太太_螺螄太太俞三婆婆藥店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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