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頂商人胡雪巖1_第二章 王有齡打通層層關節,起步官場_返鄉跑官

返鄉跑官

依照約定的日子,正月初七一早,由陸路自京師動身,經長辛店一直南下。出京除了由天津走海道以外,水陸兩途在山東邊境的德州交匯,運河自京東來,過此偏向西南,經臨清、東昌南下。陸路自京西來,過此偏向東南,由平原、禹城、泰安、臨沂,進入江蘇省境,到清江浦,水陸兩途又交匯了。

王有齡陸路走了二十天,在整天顛簸的大車中,依舊手不釋卷,到晚宿店,豆大油燈下還做筆記。就這樣把《經世文編》、《聖武記》、《四洲志》都已看完。有時車中默想,自覺內而漕、鹽、兵事,外而夷情洋務,大致都已瞭然於胸。

他在路上早就打算好了。車子講定到王家營子,渡過黃河就是清江浦,由此再僱船沿運河直放杭州。爲了印證所學,不妨趁此棄車換船的機會,在清江浦好好住幾天。這個以韓信而名聞天下的古淮陰,是南來水陸要衝的第一大碼頭,江南河道總督專駐此地,河務、漕運、以及淮鹽的運銷,都以此地爲樞紐,能夠實地考察一番,真個可謂“勝讀十年書”了。

哪知來到王家營子,就聽說“長毛”造反,越發猖獗。一到清江浦,立刻就能聞到一種風聲鶴唳的味道,車馬絡繹,負載着亂糟糟的傢俱雜物。衣冠不整,口音雜出的異鄉人,不計其數,個個臉上有驚惶憂鬱的神色,顯而易見的,都是些從南面逃來的難民。

“老爺!”高升悄悄說道,“大事不妙!我看客店怕都客滿了。帶着行李去瞎闖,累贅得很。你老先在茶館坐一坐,看好了行李,我找店,找妥當了再來請老爺過去。”

“好,好!”王有齡擡頭一望,路南就是一家大茶館,便說,“我就在這裡等。”

到了茶館,先把行李堆在一邊,開發了挑夫,要找座頭休息。舉目四顧,亂哄哄一片,只有當門之處一張直襬的長桌子空着。高升便走過去拂拂凳子上的塵土說道:“老爺請這裡坐!”

他是北方人,沒有在南方水路上走過,不懂其中的規矩。王有齡卻略微有些知道,那張桌子叫“馬頭桌子”,要漕幫裡的“龍頭”纔有資格坐,所以慌忙拉住高升:“這裡坐不得!”

“噢!”高升一愣。

王有齡此時無法跟他細說,同時茶博士也已趕了來招呼他與人拼桌。高升見安頓好了,也就匆匆自去。王有齡喝着茶,便向同桌的人打聽消息。

消息壞得很!自武昌淪陷,洪楊軍扣了大小船隻一萬多艘,把一路所擄掠來的金銀財貨、軍械糧食,都裝了上去,又裹挾了幾十萬老百姓,沿着長江兩岸,長驅而東,所過州縣,無不大搶特搶。就這樣一直到了廣濟縣的武穴鎮,跟兩江總督陸建瀛碰上了。

湖北不歸兩江總督所管,陸建瀛是以欽差大臣的身份出省迎敵。綠營暮氣沉沉,早已不能打仗,新招募的兵又沒有多少,哪經得住洪楊軍如山洪暴發般順流直衝,以致節節敗退。

這時洪楊軍的水師,也由九江,過湖口、彭澤,到了安徽省境。守小孤山的江蘇按察使,棄防而逃,這一下省城安慶的門戶洞開。安徽巡撫蔣文慶只有兩千多兵守城,陸建瀛兵敗過境,不肯留守,直回江寧。蔣文慶看看保不住,把庫款、糧食、軍火的一部分,移運廬州,自己堅守危城。其時城裡守卒已經潰散,洪楊軍輕而易舉地破了城,蔣文慶被殺於撫署西轅門。這是十天前的事。

“十天前?”王有齡大驚問道,“那麼現在‘長毛’到了什麼地方了呢?”

“這可就不知道了。”那茶客搖搖頭,愁容滿面的,“蕪湖大概總到了。說不定已到了江寧。”

王有齡大驚失色!洪楊軍用兵能如此神速?他有點將信將疑。但稍爲定一定心來想,亦無足奇,這就是他在旅途中讀了許多書的好處:自古以來,長江以上游荊州爲重鎮,上游一失,順流東下,下游一定不保,所以歷史上南朝如定都金陵,必遣大將鎮荊襄,保上游,而荊襄有變,金陵就如俎上之肉,此所以桓溫在荊州,東晉君臣,寢食難安,而南唐李氏以上游早失,終於爲宋太祖所平。

這一下,他對當前的形勢得失,立刻便有了一個看法,朝中根本無知將略的人,置重兵於湖廣、河南、防洪楊北上,卻忽略了江南的空虛,這是把他們逼向東南財賦之區,實在是極大的失策。

照這情形看,金陵遲早不保。他想到何桂清,一顆心猛然往下一沉,隨即記起,何桂清不在金陵,抹一抹額上的汗,鬆口氣失聲自語:“還好,還好!”

同桌的茶客擡起憂鬱的雙眼望着他,他才發覺自己的失態,便賠着笑說:“我想起一個好朋友,他——”王有齡忽然問道,“請問,學臺衙門,可是在江陰?”

“我倒不大清楚。”那人答道,“江蘇的大官兒最多,真搞不清什麼衙門在什麼地方。”

“怎麼搞不清?”鄰桌上有人答話,“不錯,江蘇的大官最多,不過衙門都在好地方。”他屈着手指數道,“從清江浦開始數好了,南河總督駐清江浦,漕運總督駐淮安,兩江總督、駐防將軍、江寧藩司駐江寧,江蘇巡撫、江蘇藩司駐蘇州,學政駐江陰,兩淮鹽政駐揚州。”

果然是在江陰。王有齡心裡在盤算,由運河到了揚州,不妨沿江東去,到江陰看一看何桂清,然後再經無錫、蘇州、嘉興回杭州,也還不遲。

剛剛盤算停當,高升氣喘吁吁地尋了來了,他好不容易纔覓着一間房,雖丟了定錢在那裡,去遲了卻保不定又爲他人所得,兵荒馬亂,無處講理,所以催着主人快走。

於是王有齡起身付了茶錢,主僕兩人走出店來,攔着一名挑夫,把笨重箱籠挑了一擔,高升背了鋪蓋卷,其餘帽籠之類的輕便什物,便由王有齡親手拿着,急匆匆趕到客店。是一間極狹窄的小屋,而且靠近廚房,油煙瀰漫,根本不宜作爲客房。可是看到街上那些扶老攜幼,彷徨不知何處可以容身的難民,王有齡便覺得這間小屋簡直就是天堂了。

“你呢?”他關切地問高升,“也得找個鋪纔好。”

“我就在老爺牀前打地鋪。反正僱好了船就走,也不過天把的事。”

“高升,我想繞到江陰去看一看何大人。”王有齡把他的打算說了出來。

“這個——”高升遲疑地答道,“我勸老爺還是一直回杭州的好,一則要早早稟到;二則多換兩次船,在平常不費事,這幾天可是很大的麻煩。老爺,消息很不好,萬一路斷了,怎麼辦?”

高升的見識着實不低,分發浙江的候補州縣,如果歸路中斷,逗留在江蘇,那是一輩子都補不到缺的,所以王有齡一聽他的話,幡然變計,當夜商量定規,儘快僱船趕回浙江。

第二天早晨一看,難民已到了許多,同時也有了確實消息,蕪湖已經失守,官軍水師大敗,福山鎮總兵陣亡,洪楊軍正分水陸三路,進薄江寧。江南的老百姓,一二百年未經兵革,恐慌萬狀,因而僱船也不容易。南面戰火瀰漫,船家既怕送入虎口,又怕官府抓差扣船,不管哪一樣,反正遇上了就要大倒其黴。

奔走了一天,總算有了結果,有一批浙江的漕船回空,可以附搭便客,論人計價,每人二十兩銀子,這比平時貴了十倍不止,事急無奈,王有齡唯有忍痛點頭。

但也虧得是坐漕船,一路上“討關”、“過壩”可得許多方便。風向也順,船行極快,到了揚州,聽說江寧已經被圍,城外有七八十萬頭裹紅巾的太平軍,城裡只有四千旗兵,一千綠營兵,不過明太祖興建的江寧城,堅固有名,一時不易攻下。

如果真的有七八十萬人,洪楊軍能不能攻下江寧無關大局。王有齡心裡在想,他們的兵力足夠,分兵兩路,一支往東,徑取蘇常;一支渡江而北,經營中原,這一來江寧成了孤城,不戰自下。由於這個想法,王有齡對大局相當悲觀,中宵不寐,聽着運河的水聲,心潮起伏,不知如何才能挽救江南的劫運。

就這樣憂心忡忡地到了杭州。一上岸第一個想到的不是家,是胡雪巖,但自然沒有行裝未卸便上茶館裡去尋他的道理。而一到了家,卻又有許多事要料理,當務之急是尋房子搬家。原來的住處過於狹隘,且莫說排場氣派,首先高升就沒有地方住,所以他在家只得坐一坐,喝了杯茶,隨即帶着高升去尋房屋經紀。

買賣房屋的經紀人,杭州叫做“瓦搖頭”,他們有日常聚會的地方,在一家茶館,各行各業都有一家茶館作爲買賣聯絡的集中之處,稱爲“茶會”。到了茶會上,那些連“瓦”見了他們都“搖頭”的經紀人,一看王有齡的服飾氣派,還帶着底下人,都以爲是大主顧來了,紛紛上來兜搭,問他是要買呢,還是“典”?

“我既不買,也不典。想租一宅房子。而且要快,最好今天就能搬進去。”

“這哪裡來?”大家都有些失望地笑了。

“我有。”有個人說。

於是王有齡只與此人談交易,問了房子的格局,大小恰如所欲,再問租金,也還不貴,“那就去看一看再說。”王有齡這樣表示,“看定了立刻成約,當日起租。我做事喜歡痛快,疙裡疙瘩的房子我可不要。”

“聽你老人家是福建口音夾杭州口音,想必也吃了好幾年西湖水,難道還不知道‘杭鐵頭’說一不二?”

那房子在清和坊,這一帶杭州稱爲“上城”,從南宋以來,就是一城精華所在,離佑聖觀巷的撫臺衙門和藩司前的藩臺衙門都不遠,“上院”方便,先就中王有齡的意。再看房子,五開間的正屋,一共兩進,左右廂房,前面轎廳,後面還有一片竹林,蓋着個小小的亭子。雖不富麗,也不寒酸,正合王有齡現在的身份。

看到他的臉色,“瓦搖頭”便說:“王老爺鴻運高照!原住的張老爺調升山西,昨天剛剛動身。這麼好的房子,一天都不會空,就不定明天就租了出去,偏偏王老爺就是今天來看,真正巧極了!”

“是啊,巧得很!”王有齡也覺得事事順遂,十分高興,“你馬上去找房東,此刻就訂約起租。”

“老爺!”高升插嘴問道,“哪一天搬進來?”

“揀日不如撞日,今天就搬,萬一來不及就是明天。”

這一天是無論如何來不及了,但也有許多事要做,第一步先僱人來打掃房子;第二步要買動用傢俱,爲了不願意露出暴發戶的味道,王有齡特地買了半舊的紅木桌椅,加上原有的一套從雲南帶來的大理石的茶几、椅子,鋪陳開來,顯得很夠氣派。

真個“有錢好辦事”,搬到新居,不過兩天工夫,諸事妥帖,廚房裡廚子,上房裡丫頭、老媽,門房裡坐着四個轎班,轎廳裡停一頂簇新的藍呢轎子。高升便是他的大管家。

這就該去尋胡雪巖了。王有齡覺得現在身份雖與前不同,但不可炫耀於患難之交,所以這天早晨,穿了件半舊棉袍,也不帶底下人,安步當車,踱到了以前每日必到的那家茶館。自然遇到很多熟人,卻獨獨不見胡雪巖。

“小胡呢?”他問茶博士。

“好久沒有來了。”

“咦!”王有齡心裡有些着急,“怎麼回事?到哪裡去了?”

“不曉得。”茶博士搖搖頭,“這個人神出鬼沒,哪個也弄不清楚他的事。”

“這樣……”王有齡要了張包茶葉的紙,借支筆寫了自己的地址,交給茶博士,鄭重囑咐,“如果遇見小胡,千萬請他到我這裡來。”

走出茶館,想想不放心,怕茶博士把他的話置諸腦後,特爲又回進去,取塊兩把重的碎銀子,塞到茶博士手裡。

“咦!咦!爲啥?”

“我送你的。你替我尋一尋小胡,尋着了我再謝你。”

那茶博士有些發愣,心想這姓王的,以前一壺茶要衝上十七八回開水,中午兩個燒餅當頓飯,如今隨便出手就是兩把銀子,想來發了財了!可是看看他的服飾又不像怎麼有錢,居然爲了尋小胡,不惜整兩銀子送人,其中必有道理。

“這、這真不好意思了。”茶博士問道,“不過我要請教你老人家,爲啥尋小胡?”

“要好朋友嘛!”王有齡笑笑不說下去了。

作了這番安排,他悵惘的心情略減,相信那茶博士一天到晚與三教九流的人打交道,眼皮寬,人頭熟,只要肯留心訪查,一定可以把小胡尋着。只怕小胡來訪,不易找到地址,所以一回家便叫人去買了一張梅紅箋,大書“閩侯王有齡寓”六字,貼在門上。

這就要預備稟到、投信了。未上藩署以前,他先要到按察使衙門去看一個朋友。按察使通稱臬司,尊稱爲臬臺,掌管一省的刑名。王有齡的那個朋友就是臬司衙門的“刑名師爺”,姓俞,紹興人。“紹興師爺”遍佈十八行省、大小衙門,所以有句“無紹不成衙”的俗語,尤其是州縣官,一成了缺,第一件大事就是延聘“刑名”、“錢穀”兩幕友,請到了好手,才能一帆風順,名利雙收。

王有齡的這個朋友,就是刑名好手,不但一部《大清律》倒背如流,肚子裡還藏着無數的案例。向來刑名案子,有律講律,無律講例,只要有例可援,定讞的文卷,報到刑部都不會被駁。江浙臬臺衙門的“俞師爺”,就是連刑部司官都知道其人的,等閒不會駁他經辦的案子,所以歷任臬司都要卑詞厚幣,挽留他“幫忙”。

俞師爺的叔叔曾在福建“遊幕”,與王有齡也是總角之交,但平日不甚往來。這天見他登門相訪,料知“無事不登三寶殿”,便率直問道:“雪軒兄,何事見教?”

“有兩件事想跟老兄來請教。”王有齡說,“你知道的,我本來捐了個鹽大使,去年到京裡走了一趟,過了班,分發本省。”

鹽大使“過班”,自然是州縣班子。俞師爺原來也捐了個八品官兒,好爲祖宗三代請“誥封”,這時見王有齡官比自己大了,便慢吞吞地拉長了紹興腔說:“恭喜,恭喜!我要喊你‘大人’了。”

“老朋友何苦取笑。”王有齡問道,“我請問,椿藩臺那件案子現在怎麼樣了?”

“你也曉得這件案子!”俞師爺又問一句,“你可知道黃撫臺的來頭?”

“略略知道些。他的同年,在朝裡勢力大得很。”

“那就是了,何必再問?”

“不過我聽說京裡派了欽差來查。可有這事?”

“查不查都是一樣。”俞師爺說,“就是查,也是自己人來查。”

聽這口意,王有齡明白他意何所指。自己不願把跟何桂清的關係說破,那就無法深談了。但有一點必須打聽一下:“那麼,那個‘自己人’到杭州來過沒有?”

“咦!”俞師爺極注意地看着他,“雪軒兄,你知道得不少啊!”

“哪裡。原是特意來請教。”

俞師爺沉吟了一會放低聲音說:“既是老朋友,你來問我,我不能不說,不過這一案關係撫臺的前程,話不好亂傳,得罪了撫臺犯不着。你問的話如果與你無關,最好不必去管這閒事,是爲明哲保身之道。”

聽俞師爺這麼說,王有齡不能沒有一個確實的回答,但要“爲賢者諱”,不肯直道他與何桂清的關係,只說託人求了何桂清的一封“八行”,不知道黃宗漢會不會買賬?

“原來如此!恭喜,恭喜,一定買賬。”

“何以見得?”

“老實告訴你!”俞師爺說,“何學臺已經來過了。隔省的學政,無緣無故怎麼跑到浙江來?怕引起外頭的猜嫌,於黃撫臺的官聲不利,所以行蹤極其隱秘。好在他是奉旨密查,這麼做也不算不對。你想,何學臺如此迴護他的老同年,黃撫臺對他的‘八行’,豈有不買賬之理?”

“啊!”王有齡不由得笑了,他一直有些患得患失之心,怕何、黃二人的交情,並不如何桂清自己所說的那麼深厚,現在從旁

人口中說出來,可以深信不疑了。

“再告訴你句話:黃撫臺奉旨查問,奏覆上去,說椿壽‘因庫款不敷,漕務棘手,致肝疾舉發,因而自盡,並無別情’。這‘並無別情’四個字,豈是隨便說得的?只要有了‘別情’,不問‘別情’爲何,皆是‘欺罔’的大罪,不殺頭也得坐牢,全靠何學臺替他隱瞞,你想想看,這是替他擔了多大的干係?”

一聽這話,王有齡倒有些替何桂清擔心,因爲幫着隱瞞,便是同犯“欺罔”之罪,一旦事發,也是件不得了的事。

俞師爺再厲害,也猜不到他這一樁心事,只是爲老朋友高興,拍着他的肩說:“你快上院投信去吧!包你不到十天,藩司就會‘掛牌’放缺。到那時候,我好好薦個同鄉給你辦刑名。”

“對了!”王有齡急忙拱手稱謝,“這件事非仰仗老兄不可,刑、錢兩友,都要請老兄替我物色。”

“有,有!都在我身上。快辦正事去吧!”

於是王有齡當天就上藩署稟到,遞上手本,封了四兩銀子的“門包”。候補州縣無其數,除非有大來頭,藩司不會單獨接見,王有齡也知道這個規矩,不過因爲照道理必應有此一舉,所以聽得門上從裡面回出來,說聲:“上頭身子不舒服,改日請王老爺來談。”隨即道了勞,轉身而去。

藍呢轎子由藩司前擡到佑聖觀巷撫臺衙門,轎班一看照牆下停了好幾頂綠呢大轎,不敢亂闖,遠遠地就停了下來,王有齡下了轎,跟高升交換了一個眼色,一前一後,走入大門。撫臺衙門的門上,架子特別大,一看王有齡的“頂戴”,便知是個候補州縣,所以等高升從拜匣裡拿出手本遞去,連正眼都不看他,喊一聲:“小八子,登門簿!”

那個被呼爲“小八子”的,是個眉清目秀的少年,但架子也不小,向高升說道:“把手本拿過來!”

在藩臺衙門,手本還往裡遞一遞,在這裡連手本都是白費,好在高升是見過世面的,不慌不忙摸出個門包,遞了給門上,他接在手裡掂了掂,臉色略略好看了些,問一句:“貴上尊姓?”

“敝上姓王!”高升把何桂清的信取出來,“有封信,拜託遞一遞。”

看在門包的份上,那門上似乎萬般無奈地說:“好了,好了,替你去跑一趟。”

他懶洋洋地站起身,順手抓了頂紅纓帽戴在頭上,一直往裡走去。撫臺衙門地方甚大,光是中間那條甬道就要走好半天,王有齡便耐心等着。但這一等的時間實在太久了,不但他們主僕忐忑不安,連門房裡的人也都詫異:“怎麼回事,劉二爺進去了這半天還不出來?”

“也許上頭有別的事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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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個合理的猜測,王有齡聽在耳朵裡,涼了半截,黃宗漢根本就不理何桂清的信,更沒有把自己放在眼裡!否則絕不會把等候謁見的人輕擱在一邊,只管自己去交代別的事。

“劉二爺出來了!”高升悄悄說道。

王有齡擡眼一望,便覺異樣,劉二已迥不似剛進去時的那種一步懶似一步的神情,如今是腳步匆遽,而且雙眼望着自己這面,彷彿有什麼緊要消息急於來通知似的。

這一下,他也精神一振,且迎着劉二,只見他奔到面前,先請了個安,含笑說道:“王大老爺!請門房裡坐。”

何前倨而後恭?除掉王有齡主僕,門房裡的,還有一直在那裡的閒人,無不投以驚異的神色,有些就慢慢地跟了過來,想打聽一下,這位戴“水晶頂子”的七品官兒是何來歷?連撫臺衙門赫赫有名的劉二爺都對他這樣客氣?

等進了門房,劉二奉他上坐,倒上茶來,親手捧過去,一面問道:“王大老爺公館在哪裡?”

“在清和坊。”王有齡說了地址,劉二叫人記了下來。

“是這樣,”他說,“上頭交代,說手本暫時留下。此刻司道都在,請王大老爺進去,只怕沒有工夫細談。今天晚上請王大老爺過來吃個便飯,也不必穿公服。回頭另外送帖子到公館裡去!”

“喔,喔!”王有齡從容答道,“撫臺太客氣了!”

“上頭又說,王大老爺是同鄉世交,不便照一般的規矩接見。晚上請早些過來,我在這裡伺候,請貴管家找劉二接帖就是了。”

高升這時正站在門外,聽他這一說,便悄悄走了進去。王有齡看見了喊道:“高升,你來見見劉二爺。”

“劉二爺!”高升請了個安。

劉二回了禮。跟班聽差,客氣些都稱“二爺”,所以劉二不管他行幾,回他一聲:“高二爺!”又說,“都是自己人,有什麼事只管招呼我,不必客氣!”

“是,是!將來麻煩劉二爺的地方一定很多,請多關照。”

這時王有齡已站起身,劉二便喊:“看!王大老爺的轎子在那裡,快擡過來。”

他的那頂藍呢大轎,一直停在西轅門外,等擡到大門,王有齡才踱着八字步走了出去,劉二哈着腰亦步亦趨地跟在後面。那些司道的從人轎班,看劉二比伺候“首縣”還要巴結,無不側目而視,竊竊私議。

回家不久,果然送來一份黃宗漢的請帖,王有齡自然準時赴宴。雖然劉二已預先關照,只穿便衣,他卻不敢把撫臺的客氣話當真,依舊穿公服,備手本,只不過叫高升帶着衣包備用。

到了撫臺衙門下轎,劉二已經等在那裡,隨即把他領到西花廳,說一聲:“王大老爺請坐,等我到上面去回。”

沒有多少時候,聽得靠裡一座通上房的側門外面,有人咳嗽,隨後便進來一個聽差,一手託着銀水菸袋,一手打開棉門簾。王有齡知道黃宗漢出來,隨即站起,畢恭畢敬地立在下方。

黃宗漢穿的是便衣,驢臉獅鼻,兩頰凹了下去,那雙眼睛顧盼之間,看到什麼就是死盯一眼,一望而知是個極難伺候的人物。王有齡不敢怠慢,趨蹌數步,迎面跪了下去,報名請安。

“不敢當,不敢當!”黃宗漢還了個揖,他那聽差便來扶起客人。

主人非常客氣,請客人“升炕”。王有齡謙辭不敢,斜着身子在下方一張椅子上坐下。黃宗漢隔一張茶几坐在上首相陪。

“我跟根雲,在同年中感情最好。雪軒兄既是根雲的總角之交,那就跟自己人一樣,何況又是同鄉,不必拘泥俗禮!”

“承蒙大人看得起,實在感激,不過禮不可廢。”王有齡說,“一切要求大人教導!”

“哪裡!倒是我要借重長才——”

從這裡開始,黃宗漢便問他的家世經歷,談了一會,聽差來請示開席,又說陪客已經到了。

“那就請吧!”主人起身肅客,“在席上再談。”

走到裡間,兩位陪客已在等候,都是撫署的“文案”,一個姓朱的管奏摺,一個姓秦的管應酬文字。兩個人都是舉人,會試不利,爲黃宗漢邀來幫忙。

這一席自然是王有齡首座,怎麼樣也辭不了的。但論地位,論功名,一個捐班知縣高踞在上,總不免侷促異常。幸好他讀了幾部實用的書在肚子裡,兼以一路來正趕上洪楊軍長驅東下,見聞不同,所以席上談得很熱鬧,把那自慚形穢的感覺掩蓋過去了。

酒到半酣,聽差進來向黃宗漢耳邊低聲說了一句,只聽他大聲答道:“快拿來!”

拿來的是一角蓋着紫泥大印的公文,拆開來看完,他順手遞了給“朱師爺”。朱師爺卻是看不到幾行,便皺緊了雙眉。

“江寧失守了。”黃宗漢平靜地對王有齡說,“這是江蘇巡撫來的諮文。”

“果然保不住!”王有齡喟然問道,“兩江總督陸大人呢?”

“殉難了。死得冤枉!”黃宗漢說,“長毛用地雷攻破兩處城牆,進城以後,上元縣劉令奮勇抵抗,長毛不支,已經退出,不想陸制軍從將軍署回衙門,遇着潰散的長毛,護勇、轎班棄轎而逃,陸制軍就這麼不明不白死在轎子裡!唉,太冤枉了!”

黃宗漢表面表現得十分鎮靜,甚至可說是近乎冷漠,其實是練就了的一套矯情鎮物的功夫,他的內心也很緊張,尤其是想到常大淳、蔣文慶、陸建瀛等人,洪楊軍一路所經的督撫紛紛陣亡,地方大吏起居八座,威風權勢非京官可比,但一遇到戰亂,守土有責,非與城同存亡不可。像陸建瀛,即使不爲洪楊軍所殺,能逃出一條命來,也逃不脫革職拿問,喪師失地的罪名,到頭來還是難逃一死,想到這裡,黃宗漢不免驚心。

又說了陣時局,行過兩巡酒,他忽然問王有齡:“雪軒兄,你的見聞較爲真切。照你看,江寧一失,以後如何?”

王有齡想了想答道:“賊勢異常猖獗,而江南防務空虛,加以江南百姓百餘年不知兵革,人心浮動,蘇、常一帶,甚爲可慮。”

“好在向欣然已經追下來了。自收復武昌以來,八戰八克,已拜欽差大臣之命,或許可以收復江寧。”

這是秦師爺的意見,王有齡不以爲然,但撫署的文案,又是初交,不便駁他,只好微笑不答。

“我倒要請教,倘或蘇常不守,轉眼便要侵入本省。雪軒兄,”黃宗漢很注意地看着他,“可能借箸代籌?”

這帶點考問的意思在內,他不敢疏忽,細想一想,從容答道:“洪楊軍已成燎原之勢,朝廷亦以全力對付。無奈如向帥雖爲名將,尚無用武之地,收夏武昌,八戰八克,功勳雖高,亦不無因人成事——”

“怎麼叫‘因人成事’?”黃宗漢打斷他的話問。

原是句含蓄的話,既然一定要追問,只好實說。王有齡向秦師爺歉意地笑一笑:“說實在的,洪楊軍裹挾百姓,全軍東下,向帥在後面攆,不過收復了別人的棄地而已。”

“嗯,嗯!”黃宗漢點點頭,向秦師爺說,“此論亦不算過苛。”然後又轉眼看着王有齡,示意他說下去。

“以愚見,如今當苦撐待援,蘇常能抵擋得一陣,朝廷一定會調遣精兵,諸路合圍,那時候便是個相持的局面。勝負固非一時可決,但局面優勢總是穩住了,因此,本省不可等賊臨邊境,再來出兵,上策莫如出境迎敵!”

黃宗漢凝視着他,突地擊案稱賞:“好一個‘出境迎敵’!”

他在想,出境迎敵,戰火便可不致侵入本省,就無所謂“守土之責”。萬一吃了敗仗,在他人境內,總還有個可以卸責的餘地。這還不說,最妙的是,朝廷一再頒示諭旨,不可視他省的戰事與己無關,務宜和衷共濟,協力防剿,所以出省迎敵正符合上面的意思,等一出奏,必蒙優詔褒答。

專管奏摺的朱師爺,也覺得王有齡想出來的這四個字很不壞,大有一番文章可做,也是頻頻點頭。

“辦法是好!”黃宗漢又說,“不過做起來也不容易。練兵籌餉兩事,吃重還在一個餉字!”

“是!”王有齡說,“有土則有財,有財就有餉,有餉就有兵——”

“有兵就有土!”朱師爺接着說了這一句,合座撫掌大笑。

於是又談到籌餉之道,王有齡認爲保持餉源,也就是說,守住富庶之區最關緊要。然後又談漕運,他親身經歷過運河的淤淺,感慨着說,時世的推移,只怕已歷數千年的河運,將從此沒落。而且江南戰火已成燎原,運河更難保暢通,所以漕運改爲海運,爲勢所必然,唯有早着先鞭。

這些議論,他自覺相當平實,黃宗漢和那兩位師爺,居然也傾聽不倦。但他忽生警覺,初次謁見撫臺,這樣子放言高論,不管話說得對不對,總會讓人覺得他浮淺狂妄,所以有些失悔,直到終席再不肯多說一句話。

飯後茗聚,黃宗漢才談到他的正事,“好在你剛到省。”他說,“且等見了藩司再說。”

“是!”王有齡低頭答道,“總要求大人栽培。”

“好說,好說!”說着已端起了茶碗。

這是對值堂的聽差暗示,也就是下逐客令,聽差只要一見這個動作,便會拉開嗓子高唱:“送——客——!”

唱到這一聲,王有齡慌忙起身請安,黃宗漢送了出來,到堂前請留步,主人不肯,直到花廳門口,再三相攔,黃宗漢才哈一哈腰回身而去。

依然是劉二領着出衙門。王有齡心裡七上八下,看不出撫臺的態度,好像很賞識,又好像是敷衍,極想跟劉二打聽一下,但要維持官派,不便跟他在路上談這事,打算着明天叫高升來探探消息。

繞出大堂,就看見簇新兩盞“王”字大燈籠,一頂藍呢轎子都停在門洞裡。劉二親手替他打開轎簾,等他倒退着坐進轎子,才低聲說道:“王大老爺請放心,我們大人是這個樣子的,要照應人,從不放在嘴上。他自會有話交代藩臺。藩臺是旗人,講究禮數,王大老爺不可疏忽!”

“是,是!”王有齡在轎中拱手,感激地說,“多虧你照應,承情之至。”

由於有了劉二的那幾句話,王有齡這夜才能恬然上牀。他自己奇怪,閒了這許多年,也不着急,一旦放缺已有九成把握,反倒左右不放心,這是爲了什麼?在枕上一個人琢磨了半天,才悟出其中的道理。他這個官不盡是爲自己做,還要有以安慰胡雪巖的期望,所以患得患失之心特甚。

想起胡雪巖便連帶想起一件事,推推枕邊人問道:“太太,今天可有人來過?”

“你是問那位胡少爺嗎?”王太太是個老實的賢德婦人,“我也是盼望了一天,深怕錯過了,叫老媽子一遍一遍到門口去看。沒有!沒有來過。”

“這件事好奇怪——”

“都要怪你!”王太太說,“受人這樣大的恩惠,竟不問一問人家是什麼人家,住在哪裡,我看天下的糊塗人,數你爲第一了。”

“那時也不知道怎麼想的。”王有齡回憶着當時的情形,“事起突然,總有點兒不信其爲真,彷彿做了個好夢,只願這個夢做下去,不願去追根落實,怕那一來連夢都做不成。”

“如果說是做夢,這個夢做得也太稀奇,太好了。”王太太歡天喜地地感嘆着,“哪裡想得到在通州又遇上那位何大人!”

“是啊!多年音問不通。我從前又不大看那些‘邸報’和進士題名的‘齒錄’,竟不知道何桂清如此得意。”王有齡又說,“想想也是,現成有這麼好一條路子不去走,守在這裡,苦得要命!不好笑嗎?”

“現在總算快苦出頭了!說來說去,都是老太爺當年種下的善因。就是遇到胡少爺,一定也是老太爺積了陰德。”

王有齡深以爲然:“公門裡面好修行,做州縣官,刑名錢穀一把抓,容易造孽,可是也容易積德。老太爺是苦讀出身,體恤人情,當年真的做了許多好事。”

“你也要學學老太爺,爲兒孫種些福田!”王太太又憂鬱地說,“受恩不可忘報,現在胡少爺蹤影毫無,這件事真急人!”

“唉!”王有齡比她更煩惱,“你不要再說了!說起來我連覺都睡不着。”

王太太知道丈夫明日還要起早上藩臺衙門,便不再響。到了五更天,悄悄起身,把丫頭老媽子都喚醒了。等王有齡起身,一切都已安排得妥妥帖帖,於是吃過早飯,穿戴整齊,坐着轎子,欣然“上院”。

上院撲了個空,藩司麟桂爲漕米海運的事,到上海去了,起碼得有十天到半個月的工夫才能回來,王有齡大爲掃興,只好用“好事多磨”這句話來自寬自解。

閒着無事,除了每天在家等胡雪巖以外,便是到臬司衙門去訪俞師爺,打聽時局。京裡發來的邸報常有催促各省辦理“團練”的上諭,這是仿照嘉慶年間,平“白蓮教”時所用的堅壁清野之法。委派各省在籍的大員,本乎“守望相助”的古義,自辦鄉團練兵,保衛地方,上諭中規定的辦法是,除了在籍大員會同地方官,邀集紳士籌辦以外,並“着在京各部院堂官及翰、詹、科、道,各

舉所知,總期通曉事體,居心公正,素系人望者,責成倡辦,自必經理得宜,輿情允協”。同時又訓勉辦理團練的紳士,說“該紳士等身受厚恩,應如何自固閭里,爲敵愾同仇之計;所有勸諭、捐貲、浚濠、築寨各事,總宜各就地方情形,妥爲佈置。一切經費,不得令官吏經手。如果辦有成效,即由該督撫隨時奏請獎勵”。

“你看見沒有?”俞師爺指着“一切經費,不得令官吏經手”這句話說,“朝廷對各省地方官,只會刮地皮,不肯實心辦事,痛心之情,溢於言表!”

“辦法是訂得不錯,有了這句話,紳士不怕掣肘,可以放手辦事。但凡事以得人爲第一,各地的劣紳也不少,如果有意侵漁把持,地方官問一問,便拿上諭來作個擋箭牌,其流弊亦有不可勝言者!”

俞師爺點點頭說:“浙江不知會派誰,想來戴醇士總有份的。”

“戴醇士是誰?”王有齡問,“是不是那位畫山水出名的戴侍郎?”

“對了!正是他。”

過了幾天,果然邸報載着上諭:“命在籍前任兵部侍郎戴熙,內閣學士朱品芳、朱蘭,湖南巡撫陸費瑔等督辦浙江團練事宜。”陸費瑔不姓陸,是姓陸費,只有浙江嘉興纔有這一族。

“氣運在變了!”俞師爺下一次與王有齡見面時,這樣感嘆,“本朝有大征伐,最初是用親貴爲‘大將軍’,以後是用旗籍大員,亦多是祖上有勳績軍功的世家子弟,現在索性用漢人,而且是文人。此是國事的一大變,不知紙上談兵的效用如何?”

王有齡想想這話果然不錯,辦團練的大臣,除了浙江省以外,外省的,據他所知,湖南是禮部侍郎曾國藩,安徽是內閣學士呂賢基,此外各省莫不是兩榜進士出身,在籍的一二品文臣主持其事。內閣學士許乃釗甚至奉旨幫辦江南軍務,書生不但握兵權,而且要上戰場了。

“雪軒兄!”俞師爺又說,“時逢盛世,固然是修來的福分;時逢亂世,也是有作爲的人的良機。像我依人作嫁,遊幕終老,可以說此生已矣,你卻不可錯過這個良機!”

受到這番鼓勵的王有齡,雄心壯志,越發躍然,因而用世之心,格外迫切,朝朝盼望麟桂歸來,謁見奉委之後,好切切實實來做一番事業。

這天晚上吃過飯,剛剛攤開一張自己所畫的地圖,預備在燈下對照着讀《聖武記》,忽然高升戴着一頂紅纓帽,進門便請安:“恭喜老爺,藩臺的委札下來了!”

“什麼?”這時王有齡才發覺高升手中有一封公文。

“藩臺衙門派專人送來的。”說着他把委札遞了上去。

打開來一看,是委王有齡做“海運局”的“坐辦”。這個衙門專爲漕米改爲海運而設,“總辦”由藩司兼領,“坐辦”纔是實際的主持人。王有齡未得正印官,不免失望,但總是一樁喜事,便問:“人呢?”

那是指送委札的人,高升答道:“還在外頭。是藩臺衙門的書辦。”

“噢!”他跟高升商量,“你看要不要見他?”

“見倒不必了。不過要發賞。”

“那自然,自然。”

王太太是早就想到了,有人來送委札必要發賞。一個紅紙包已包好了多日,這時便親自拿了出來。

高升急忙又替太太請安道喜,夫婦倆又互相道賀。等把四兩銀子的紅包拿了出去,家裡的老媽子、廚子、轎班,得到消息,約齊了來磕頭賀喜,王太太又要發賞,每人一兩銀子。這一夜真是皆大歡喜,只有王有齡微覺美中不足。

亂過一陣,他纔想起一件要緊事,把高升找了來問道:“藩臺是不是回來了?”

“今天下午到了,一到就‘上院’,必是撫臺交代得很結實,所以連夜把委札送了來。”

“那明天一早要去謝委。”

“是!我已經交代轎班了,謝了委還要拜客,我此刻要在門房裡預備。頂要緊一張拜客的名單,漏一個就得罪人。”

王有齡非常滿意,連連點頭。等高升退了出去,在門房裡開擬名單,預備手本,他也在上房裡動筆墨,把回杭州謁見黃撫臺和奉委海運局坐辦的經過,詳詳細細寫了一封信,告訴在江陰的何桂清。

信寫完已經十二點,王太太親自伺候丈夫吃了點心,催他歸寢。人在枕上,心卻不靜,一會兒想到要請個人來辦筆墨,一會兒又想到明天謝委,麟藩臺會問些什麼?再又想到接任的日子,是自己挑,還是聽上頭吩咐?等把這些事都想停當,已經鍾打兩下了。

也不過睡了三個鐘點,便即起身。人逢喜事精神爽,一點都看不出少睡的樣子,到了藩臺衙門,遞上手本,麟桂立即請見。

磕頭謝委,寒暄了一陣。麟桂很坦率地說:“你老哥是撫臺交下來的人,我將來仰仗的地方甚多,凡事不必客氣,反正有撫臺在那裡,政通人和,有些事你就自己做主好了。”

王有齡一聽這話,醋意甚濃,趕緊欠身答道:“不敢!我雖承撫臺看得起,實在出於大人的栽培,尊卑有別,也是朝廷體制所關,凡事自然秉命而行。”

“不是,不是!”麟桂不斷搖手,“我不是跟你說什麼生分的話,也不是推責任,真正是老實話。這位撫臺不容易伺候,漕運的事更難辦,我的前任爲此把條老命都送掉,所以不瞞你老哥說,兄弟頗有戒心。現在海運一事,千斤重擔你一肩挑了過去,再好都沒有。將來如何辦理,你不妨多探探撫臺的口氣。我是垂拱而治,過一過手轉上去,公事只准不駁,豈不是大家都痛快?”

倒真的是老實話!王有齡心想,照這樣子看,是黃宗漢要來管海運,委自己出個面。麟桂只求不生麻煩,辦得好,“保案”裡少不了他的名字,辦不好有撫臺在上面頂着,也可無事,這個打算是不錯的。

於是他不多說什麼,只很恭敬地答道:“我年輕識淺,一切總要求大人教導。”

“教導不敢當。不過海運是從我手裡辦起來的,一切情形,可以先跟你說一說。”

“是!”他把腰挺一挺,身子湊前些,聚精會神地聽着。

“我先請問,你老哥預備哪一天接事?”

“要請大人吩咐。”

“總是越快越好!”麟桂喊道,“來啊!”

喚來聽差,叫取皇曆來翻了翻,第三天就是宜於上任的黃道吉日,決定就在這天接事。

“再有一件事要請問,你老哥‘夾袋’裡有幾個人?”

王有齡一個“班底”也沒有,如果是放了州縣缺,還要找俞師爺去找人,海運局的情形不知如何,一時無法作答。就在這躊躇之間,忽然想到了一個人,必須替他留個位置。

“只有一個人,姓胡,人極能幹。就不知他肯不肯來。”

“既然如此,海運局裡的舊人,請老哥盡力維持。”

原來如此!麟藩臺是怕他一接事,自己有批人要安插,所以預先招呼。王有齡覺得這位藩臺倒是老實人,“我聽大人的吩咐。”他又安了個伏筆,“倘或撫臺有人交下來,那時再來回稟大人,商量安置的辦法。”

“好,好!”麟桂接着便談到海運,“江浙漕米改爲海運,由新近調補的江蘇藩司倪良耀總辦。這位仁兄,你要當心他!”

“噢!”這是要緊地方,王有齡特爲加了幾分注意。

“虧得我們撫臺聖眷隆,靠山硬,不然真叫他給坑了!”

原來倪良耀才具有限,總辦江浙海運,不甚順利,朝廷嚴旨催促,倪良耀便把責任推到浙江,說浙江的新漕纔到了六萬餘石,其實已有三十幾萬石運到上海。黃宗漢據實奏復,因而有上諭切責倪良耀。

“有這個過節兒在那裡,事情便難辦了。倪良耀隨時會找毛病,你要當心。此其一。”

“是。”王有齡問道,“請示其二。”

“二呢,我們浙江有些地方也很難弄。尤其是湖州府,地方士紳把持,大戶欠糧的極多。今年新漕,奉旨提前啓運,限期上越發緊迫。前任知府,誤漕撤任,我現在在想……”

麟桂忽然不說下去了。這是什麼意思呢?王有齡心裡思量:莫非要委署湖州府?這也不對啊!州縣班子尚未署過實缺,何能平白開擢?也許是委署湖州府屬的哪一縣。果真如此,就太妙了!湖州府屬七縣,漕米最多的烏程、歸安、德清三縣。此三縣富庶有名,一補就先補上一等大縣,幹個兩三年,上頭有人照應,升知府就有望了。

“總而言之一句話,外面一個倪良耀,裡面一個湖州府,把這兩處對付得好,事情就容易了。其餘的,等你接了事再說吧!”麟桂說到這裡端茶碗送客。

出了藩臺衙門,隨即到撫署謁見。劉二非常親熱地道了喜,接着便說,“上頭正邀了‘杭嘉湖’、‘寧紹臺’兩位道臺在談公事,只怕沒有工夫見王大老爺。我先去跑一趟看。”

果然,黃宗漢正邀了兩個“兵備道”在談出省堵敵的公事,無暇接見,但叫劉二傳下話來:接事以後,好好整頓,不必有所瞻顧。又說,等稍爲空一空,會來邀他上院,詳談一切。

所謂“不必瞻顧”,自是指麟桂而言。把撫、藩兩上司的話合在一起來看,王有齡才知道自己名爲坐辦,實際已總負了浙江漕米海運的全責。

“我跟王大老爺說句私話,”劉二把他拉到一邊,悄悄說道,“上頭有話風出來了:如今軍務吃緊,漕米關係軍食,朝廷極其關切。只要海運辦得不誤限期,這一案中可以特保王某,請朝廷破格擢用。是禍是福,都在王某自己。”

“真正是,撫臺如此看得起我,我不知說什麼好了。得便請你回一聲,就說我決不負撫臺的提拔。”

劉二答應一定把話轉到。接着悄悄遞過來兩張履歷片賠笑道:“一個是我孃舅,一個是我拜把兄弟,請王大老爺栽培。”

“好,好!”王有齡一口答應,看也不看,就把條子收了起來。

由此開始拜客,高升早已預備了一張名單,按照路途近遠,順路而去。駐防將軍、臬司、鹽運使、杭嘉湖道、杭州府都算是上司,須用手本;仁和、錢塘兩縣平行用拜帖;此外是候補的道府、州縣,僅不過到門拜帖,主人照例擋駕,卻跑了一天都跑不完。

回到家,特爲又派人到臬司衙門把俞師爺請來吃便飯,一面把杯小酌,一面說了這天撫、藩兩司的態度。俞師爺很替他高興,說這個“坐辦”的差使,通常該委候補道,至少也得一名候補知府,以王有齡的身份,派委這個差使,那是逾格的提拔,不該爲不得州縣正堂而煩惱。

這一番話說得王有齡餘憾盡釋,便向他討教接事的規矩,又“要個辦筆墨的朋友”,俞師爺推薦了他的一個姓周的表弟,保證勤快可靠。王有齡欣然接納,約定第二天就下“關書”。

“還有件事要向老兄請教。”他把劉二的兩張履歷,拿給俞師爺看,“是撫署劉二的來頭,一個是他孃舅,一個是他拜把兄弟。”

“什麼孃舅兄弟?”俞師爺笑道,“都是在劉二那裡花了錢的,說至親兄弟,託詞而已!”

“原來如此!”王有齡又長了一分見識,“想來年長的是‘孃舅’,年輕的是‘兄弟’。你看看如何安插?”

“劉二是頭千年老狐狸,不買賬固不可,太買賬也不好,當你老實好欺,得寸進尺,以後有得麻煩。”

俞師爺代他做主,看兩個人都有“未入流”的功名,年輕的精力較好,派了“押運要員”;年長的坐得住,派在收發上幫忙。處置妥帖,王有齡心悅誠服。

接事受賀,熱鬧了兩三天,才得靜下心來辦事,第一步先看來往文卷。這時他才知道,黃宗漢奏報——已有三十餘萬石漕米運到上海交倪良耀之說,有些不盡實,實際上大部分的漕米還在運河糧船上,未曾交出,倘或出了意外,責任不輕,得要趕緊催運。

正在躊躇苦思之時,黃宗漢特爲派了個“文巡捕”來,說:“有緊要公事,請王大老爺即刻上院。”到了撫臺衙門,先叩謝憲恩,黃宗漢坦然坐受,等他起身,隨即遞了一封公事過來,說道:“你先看一看這道上諭。”

王有齡知道,這是軍機處轉達的諭旨,稱爲“延寄”。不過雖久聞其名,卻還是第一次瞻仰,只見所謂“煌煌天語”,不過普通的宣紙白單帖所寫,每頁五行,每行二十字,既無鈐印,亦無簽押,如果不是那個鈐了軍機處印的封套,根本就不能相信這張不起眼的紙,便是聖旨。

一面這樣想,一面雙手捧着看完,他的記性好,只看了一遍,就把內容都記住了。

這道上諭仍舊是在催運漕米,對於倪良耀一再申述所派委員,不甚得力,朝廷頗爲不耐,嚴詞切責,最後指令“該藩司即將浙省運到米石,並蘇省起運未完米石,仍遵疊奉諭旨,趕緊催辦,務令剋期放洋。倘再稍有延誤,朕必將倪良耀從重治罪”。

“我另外接得京裡的信,”黃宗漢說,“從揚州失守以後,守將爲防長毛東竄,要放閘泄盡淮水,讓賊舟動彈不得。如果到了高郵、寶應,還要決洪澤湖淹長毛,那時汪洋一片,百姓一起淹在裡面,本年新漕也就泡湯了。爲此之故,對海運的漕米,催得急如星火。倪良耀再辦不好,一定摘頂戴,我們浙江也得盤算一下。”

王有齡極細心地聽着,等聽到最後一句,隨即完全明白,浙江的漕米實在也沒有運足,萬一倪良耀革職查辦,那時無所顧忌,將實情和盤托出,黃撫臺奏報不實,這一下出的紕漏可就大了。

爲今之計,除卻儘快運米到上海,由海船承兌足額以外,別無善策。他把這番意思說了出來,黃宗漢的臉上沒有什麼表示。

沒有表示就是表示,表示不滿!王有齡心想,除非告訴他,五天或者十天,一定運齊,他是不會滿意的。但自己實在沒有這個把握,只能這樣答道:“我連夜派員去催,總之一絲一毫不敢疏忽。”

“也只好這樣了。”黃宗漢淡淡地說了這一句,一端茶碗,自己先站起身來,哈一哈腰,往裡走去。

王有齡大爲沮喪。接事數天,第一次見撫臺,落得這樣一個局面,不但傷心,而且寒心,黃撫臺是這樣對部屬,實在難伺候。

坐在轎子裡,悶悶不樂,前兩天初坐大轎,左顧右盼的那份得意心情,已消失無餘。想着心事自然也不會注意到經過了哪些地方。就在這迷惘恍惚之中,驀地裡兜起一個影子,急忙頓足喊道:“停轎,停轎!”

健步如飛的轎班不知怎麼回事,拼命煞住腳,還是衝了好幾步才能停住。挾着“護書”跟在轎旁的高升,立即也趕到轎前,只見主人已掀開轎簾,探出頭來,睜大了眼回頭向來路上望。

這個突如其來的動作,引起了路人的好奇,紛紛駐足,遙遙注視,高升看看有失體統,便輕喊一聲:“老爺!”

一見高升,王有齡便說:“快,快,有個穿黑布夾袍的,快拉住他。”

穿黑布夾袍的也多得很,是怎樣一個人呢?高或矮,胖還是瘦,年紀多大,總要略略說明了,纔好去找。

他還在躊躇,王有齡已忍不得了,拼命拍轎槓,要轎班把它放倒,意思是要跨出轎來自己去追。這越發不像樣了,高升連聲喊道:“老爺,老爺,體統要緊,到底是誰?說了我去找。”

“還有誰?胡少爺!”

“啊!”高升拔腳便奔,“胡少爺”是怎麼個人,他聽主人說過不止一遍,腦中早有了極深的印象。

一路追,一路細察行人,倒有個穿黑布袍的,卻是花白鬍須的老者,再有一個已近中年,形容猥瑣,看去不像,姑且請問“尊姓”,卻非姓胡。這時高升有些着急,也不免困惑,他相信他主人與胡雪巖雖失之交臂,卻絕不會看錯,然則就此片刻的工夫,會走到哪裡去了呢?

(本章完)

新式絲廠紅頂商人胡雪巖1_第七章 閒談在他聽來是商機,胡雪巖謀劃開絲行_擬開絲行擠兌風潮紅頂商人胡雪巖1_第十章 時局動亂,押上全部身家的一次商業預判_推位讓國洞房之夜商場鬥法生死訣別紅頂商人胡雪巖4:時局中的商機_第六章 結識左宗棠,開啓鉅商之路_重回杭州深宮疑雲紅頂商人胡雪巖1_第一章 胡雪巖資助王有齡進京捐官_胡王結緣紅頂商人胡雪巖2:信譽即生意_第二章 官場、洋行、江湖聯手,纔是大生意_軍火生意漕幫生計富家公子紅頂商人胡雪巖5:隱患埋於巔峰_第五章 胡雪巖事業的賢內助——螺螄太太_螺螄太太紅頂商人胡雪巖1_第七章 閒談在他聽來是商機,胡雪巖謀劃開絲行_多事姻緣佳人心曲情場干戈紅頂商人胡雪巖6:悲涼醒世大結局_第五章 查封典當,局中設局鬥心鬥智_壯士斷腕紅頂商人胡雪巖2:信譽即生意_第一章 用十萬銀子做五十萬銀子的生意_曲曲心事多情郎中紅頂商人胡雪巖1_第五章 公款過手做本錢,胡雪巖的融資之道_籌開錢莊化敵爲友恭迎左帥紅頂商人胡雪巖4:時局中的商機_第六章 結識左宗棠,開啓鉅商之路_設置內應出將入相紅頂商人胡雪巖1_第十一章 王有齡仕途遭遇生死劫,胡雪巖巧妙化解_結交鶴翁擬辦船廠詭變戰局鶴齡接任紅頂商人胡雪巖6:悲涼醒世大結局_第五章 查封典當,局中設局鬥心鬥智_大封典鋪意外糾紛紅頂商人胡雪巖1_第五章 公款過手做本錢,胡雪巖的融資之道_籌開錢莊溫柔鄉里強強聯手軍火押運左帥臨任平息風潮漕幫生計蘇州同行政敵暗算紅頂商人胡雪巖1_第四章 難倒百官的棘手事,胡雪巖火速辦妥_風月場中絕地求生強強聯手詭變戰局紅頂商人胡雪巖2:信譽即生意_第一章 用十萬銀子做五十萬銀子的生意_生絲生意紅頂商人胡雪巖6:悲涼醒世大結局_第八章 寶物遭人掠取,一線生路變絕路_奸人貪寶死得其所應變之道紅頂商人胡雪巖1_第一章 胡雪巖資助王有齡進京捐官_椿壽之死紅頂商人胡雪巖1_第五章 公款過手做本錢,胡雪巖的融資之道_謁見藩司巧遇鶴齡收爲己用應變之道紅頂商人胡雪巖1_第八章 胡雪巖錢莊開張,向心腹親授“官商之道”_意外之財化敵爲友紅頂商人胡雪巖2:信譽即生意_第二章 官場、洋行、江湖聯手,纔是大生意_結交應春紅頂商人胡雪巖5:隱患埋於巔峰_第五章 胡雪巖事業的賢內助——螺螄太太_巧牽紅線請兵護航料理家事紅頂商人胡雪巖6:悲涼醒世大結局_第五章 查封典當,局中設局鬥心鬥智_詭計敗露紅頂商人胡雪巖6:悲涼醒世大結局_第五章 查封典當,局中設局鬥心鬥智_詭計敗露平息風潮紅頂商人胡雪巖1_第八章 胡雪巖錢莊開張,向心腹親授“官商之道”_意外之財意外糾紛紅頂商人胡雪巖1_第四章 難倒百官的棘手事,胡雪巖火速辦妥_妝閣密談紅頂商人胡雪巖2:信譽即生意_第一章 用十萬銀子做五十萬銀子的生意_生絲生意死得其所紅頂商人胡雪巖6:悲涼醒世大結局_第五章 查封典當,局中設局鬥心鬥智_美人設局新式絲廠商場鬥法紅頂商人胡雪巖6:悲涼醒世大結局_第四章 情勢鉅變,胡雪巖着手破產清算_破產清算軍火押運小人拆臺紅頂商人胡雪巖5:隱患埋於巔峰_第五章 胡雪巖事業的賢內助——螺螄太太_名分之爭紅頂商人胡雪巖1_第八章 胡雪巖錢莊開張,向心腹親授“官商之道”_春色滿舟驟起變故危機逼近紅頂商人胡雪巖1_第十一章 王有齡仕途遭遇生死劫,胡雪巖巧妙化解_成人之美紅頂商人胡雪巖1_第九章 上下打點,在湖州撞上一位最佳合夥人_結交鬱四大好商機平息風潮政局多變紅頂商人胡雪巖2:信譽即生意_第二章 官場、洋行、江湖聯手,纔是大生意_結交應春紅頂商人胡雪巖1_第二章 王有齡打通層層關節,起步官場_返鄉跑官紅頂商人胡雪巖1_第九章 上下打點,在湖州撞上一位最佳合夥人_結交鬱四紅頂商人胡雪巖6:悲涼醒世大結局_第六章 大勢已去,胡雪巖革職散家_革職查辦幫夫行運胡李會晤紅頂商人胡雪巖4:時局中的商機_第四章 重返上海,胡雪巖意圖東山再起_帶病啓程紅頂商人胡雪巖1_第十章 時局動亂,押上全部身家的一次商業預判_推位讓國紅頂商人胡雪巖1_第十章 時局動亂,押上全部身家的一次商業預判_亂世商機阿七做媒局勢突變紅頂商人胡雪巖5:隱患埋於巔峰_第五章 胡雪巖事業的賢內助——螺螄太太_置備嫁妝巡視防務阿七做媒預備後路生死訣別平息風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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