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頂商人胡雪巖2:信譽即生意_第一章 用十萬銀子做五十萬銀子的生意_曲曲心事

曲曲心事

“天氣真熱!”尤太太拉着她的手站了起來,“我們到亭子裡乘涼去。”

尤家後園,小有花木之勝,還有一座假山,山上一座亭子,題名甚怪,叫做“不買亭”,大概是取“清風明月不費一文錢買”的意思,但題名雖怪,亭子倒構築得相當古樸,而且地勢極好,登高遠眺,綠野遙山,頗能賞心悅目。園子的圍牆不高,假山上望得見行人,行人只望得見亭子裡的鬢絲麗影。在謹飭的人家,這座亭子是不宜女眷登臨的,但尤五家與衆不同,女眷向不避人,而外人也不敢打尤家女眷什麼主意,所以從阿珠來了以後,幾乎每天晚上都隨着尤太太在“不買亭”納涼。

經常在一起的,還有尤五的一個妹妹,行七,尤家都叫她“七姑奶奶”。七姑奶奶早年居孀,與翁姑不和,住在孃家,三十歲左右,長得極豔,但坐在那裡不講話,是個絕色美人,一開口出來,會把膽小的男人嚇走,因爲她伉爽有鬚眉氣概,而且江湖氣極重,不獨言詞犀利,表情豐富,橫眉瞪眼,殺氣騰騰,最讓男人吃不消的是口沒遮攔,罵人也是如此,什麼“蠢話”都說得出口,所以她嫂子叫她“女張飛”。

“女張飛”心腸熱,跟阿珠尤其投緣,一看她眉宇之間,隱現幽怨,忍不住要問:“怎麼了,有啥心事,跟我說!”

這心事如何肯與人說?尤其是在她面前,阿珠更有顧慮。“沒有,沒有!”她竭力裝得很輕鬆的,“住在你們這裡,再‘篤定’不過,有啥心事?”

“我倒不懂了。”七姑奶奶心直口快,說話不大考慮後果,“你們那位胡老爺,既然來了,怎不來看你呢?”

這一問阿珠大窘,而尤太太大爲着急,趕緊攔着她說:“你又來了!真正是莽張飛。”

“咦!這話有啥問不得?”

尤太太也是很厲害的角色,一看這樣子,靈機一動,索性要利用“女張飛”。“唉!”她故意嘆口氣,“家家有本難唸的經,我們總要相勸張家妹子體諒胡老闆。”

一說“體諒”,再說“相勸”,這就見得錯在胡雪巖。阿珠還在玩味她這兩句話,七姑奶奶忍不住了,拉住她的手,逼視着說道:“你明明有心事,有委屈嘛!不管再忙,說來見個面都抽不出工夫,這話除非騙鬼!男人都是犯賤的,想你的時候,你就是皇后娘娘,一變了心,你給他磕頭,他給你拳頭。這種人我見得多了。”

“姑奶奶,姑奶奶!”尤太太彷彿告饒似的說,“你饒了我好不好?你這麼大聲小叫,算怎麼回事?”

“好!”七姑奶奶把聲音低了下來,但說得更快更急,一隻手把着阿珠,一隻手指着她嫂子,“張家妹子說得再清楚都沒有了,既然答應好兩處立門戶,早就應該辦好了,爲啥到現在不辦?索性到了松江都不肯見一面,這算是啥?”說到這裡,她轉過臉來,對阿珠說,“我老早就覺得這件事不大對,替你不平,先還怕是我想錯了,照現在看,果不其然是‘癡心女子負心漢’!”

“莽張飛啊莽張飛!你真正是——”尤太太不說下去了。

阿珠在旁邊聽得心裡好不舒服!但是這不舒服是由七姑奶奶,還是由胡雪巖而來?一時之間,她卻弄不明白。反正又羞又氣,覺得忸怩得很,只有悄悄將身子挪一挪,把自己的臉避到暗處,不爲她們姑嫂所見。

她們姑嫂卻偏不容她如此,雙雙轉過臉來看着她,“張家妹子,”尤太太握住她另一隻手,安慰她說,“你不要聽她的話!脾氣生就,開出口來就得罪人。”

這一來,阿珠倒不能不說客氣話了,“七姐也是爲我。”她點點頭,“我不會怪她的。”

“你說話有良心!”七姑奶奶越發義形於色,“這是你終身大事,既然說破了,我們索性替你好好想一想。”她問她嫂子:“胡老闆這樣子,到底存着什麼心思?”

尤太太笑道:“你問的話,十句有九句叫人沒法回答。不過——”

她故意不說下去,很謹慎地看着阿珠的臉色,想知道她心裡的感覺。這當然不容易看出來,因爲阿珠覺得她們的關切事屬多餘,所以極力矜持平靜,作爲一種拒絕“好意”的表示。

七姑奶奶不甚明白她的意思,就明白也攔不住她自己的嘴,“張家妹子,”她換了比較文靜的態度,“不是我說,你一表人才,何苦委屈自己?”

尤太太一聽她的話,與她哥哥的意思一樣,正好借她的口來爲自己表達,所以看阿珠不答,便似唱戲對口一般,有意接一句:“怎麼叫委屈自己?”

“做低服小,難道不是委屈自己!”

言者無意,聽者有心,這句話正觸着阿珠的“隱痛”,要想保持平靜也不可能了。

“再說,如果太太脾氣好,也還罷了;不然做低服小,就是熱面孔貼人的冷屁股。”

“蠢話”又來了!尤太太已經一再告誡過這位姑奶奶,人家是“大小姐”身份,不登大雅的話要少說,誰知到底還是本性難移。不過這時候要用她來做“配角”,也顧不得指責,只嘆口氣說:“唉!正就是爲此,人家胡老闆爲難。”

話裡有話,阿珠必得問個究竟,不過用不着她費心,自有人代勞,“怎麼?”七姑奶奶問,“胡家那個是雌老虎?”

“聽胡老闆的意思,厲害得很!”

“那就是他不對了!既然家裡有個醋罈,爲啥來騙我們張家妹子?”

“這我倒要爲胡老闆說句公平話,”尤太太很認真地說,“原來是想跟他太太商量好了,再辦喜事。商量不通,只好打退堂鼓。這也不算騙人。”

“什麼?”阿珠失聲問道,“五嫂,你怎麼知道?”

“她五哥,”尤太太指着七姑奶奶說,“都告訴我了。胡老闆實在有難處,話又跟你說不出口,悶在心裡不是回事,只好跟好朋友談談。張家妹子,你不要着急,我們慢慢想辦法。”

想什麼辦法?語意不明,而阿珠心亂如麻,也無法細想。此時她唯一的意願是要跟胡雪巖當面談一談。

“辦法總有的。對付沒良心的男人,不必客氣。不過,”七姑奶奶低聲向阿珠問道,“你要說句實話,你們船上來來去去,在湖州又住在一起,你到底跟他——”

不等她說完,阿珠便又羞又急地叫了起來,“沒有!”她的語氣異常決絕,唯恐他人不信,“絕對沒有!我不是那種人。”

“我曉得,我曉得。”七姑奶奶很欣慰地說,“沒有吃他的虧,就更加好辦了。”

“對!”尤太太附和,“這件事還不算麻煩。全在你自己身上。”

這話又有深意了,阿珠得好好想一想,可是七姑奶奶的話實在多,不容她有細想的工夫。

“幸虧發覺得早!”她說,“你想想,男人十個有十一個好新鮮,還沒有上手,對你已經這個樣子,等一上了手,嘗過甜頭,還不是一丟了事。那時候,你就朝他哭都沒有用。”

她已經算是措詞很含蓄了,但已把對男女間事似解非解的阿珠聽得飛起一臉紅暈,忸怩得不知如何是好。低着頭想想,“女張飛”的話雖粗魯,卻說中了她從未了解過的一面,男人喜新厭舊,這話聽人說過,只不如她來得透徹。轉念到此,想起胡雪巖幾次“不規矩”,得寸進尺地到了緊要關頭,總算自己還守得住,真正是做對了!

慶幸之念一生,就不覺得那麼羞窘了,同時也不是那麼一顆心繫在胡雪巖身上,絲毫不能動彈了,她擡起臉來,掠一掠鬢髮,喝了口敗毒消火的“金銀花茶”,平靜地問道:“五嫂,七姐,你們說替我想辦法,想什麼辦法?”

尤太太是等着她來問這句話的,這到了關係出入的地方,言語必須謹慎,所以一面按着七姑奶奶的手,示意她不要插嘴,一面反問了一句:“這要看你自己的意思。大主意要你自己拿!你說往東,替你想往東的路子;你說往西,我們來看看,往西走不走得通。”

這話阿珠明白,兩條路,一條是仍舊跟胡雪巖,一條是過去的甜言蜜語、海誓山盟,一筆勾銷。但明白歸明白,一時間要她做個抉擇,卻是辦不到的事。

“照我來想,這種事,總要兩廂情願。人家既然有了這樣的話,一定要勉強人家也不大好。不說別的,起碼自己的身份要顧到。”

“真的!”七姑奶奶終於忍不住了,“五嫂這話說得真正有道理。我們嬌滴滴一朵鮮花,又不是落市的魚鮮,怕擺不起,要硬掗給他!”

聽這句話就像吃了芥末,阿珠一股怨氣直衝到鼻子裡,差點掉眼淚了,自己是嬌滴滴的一朵鮮花,胡雪巖卻當做落市的魚鮮,陰陽怪氣,愛理不理,想想真有點傷心,不由得咬着牙說:“哪個有那麼賤,一定要硬掗給他!”

“好了,你想明白了。”七姑奶奶說,“老實說一句,‘兩頭大’已經委屈得不得了,他還說有什麼難處。這種男人,真是‘謝謝一家門’了。”

事情已一半成功,何必再罵胡雪巖,徒結冤家?尤太太便替他解釋:“七妹,你的話也太過分了。胡老闆人是再好沒有,他也是力不從心,不肯耽誤張家妹子的青春,你不要冤枉他。”

七姑奶奶有樣好處,勇於認錯。聽了她嫂子的話,心裡在想,胡雪巖有多少機會把阿珠弄上手,而到現在她還是“原封未動”。同時他給張家的好處,也真不少。這樣的人,說起來也很難得了。

於是她笑着說道:“想想也是,費心費力,忙了半天一場空不說,還要捱罵,實在也太冤枉了!”

阿珠的一顆心,一直動盪不定,只隨着她們姑嫂倆的話,浮沉擺動。這時候聽了七姑奶奶的話,便又想起胡雪巖的許多好處,心裡實在割捨不下,但硬話已經說出去了,落下來的篷,再要撐起來,十分不易,心中萌生悔意,卻又是說不出的苦,因而滾落兩滴淚珠。

“咦!”七姑奶奶驚詫地說,“你哭點啥?”

“不要傷心,不要傷心!”尤太太也勸她,“路差點走錯,及早回頭,你應該高興。”

阿珠心想,怎麼高興得起來?七姑奶奶說胡雪巖費心費力一場空,自己何嘗不是?他的落空是他自己願意的,自己的落空是無奈其何!夜靜更深,想起從前的光景,將來的打算,一起都變了鏡花水月,這日子怎麼過法?

她一個人怔怔地在想心事,尤太太便趁此機會給她小姑拋了個眼色過去,意思是不必再多說了。但七姑奶奶卻不明用意,趁她起身去倒茶時,跟了過去,悄悄問道:“你有話要跟我說?”

本來無話,不過她既問到,倒也不妨跟她談一談,“話是有兩句。就怕你嘴快!”尤太太說,“事情成功了一半,不過還有一半不成功,就算統通不成功。”

“怎麼呢?”

“胡老闆的意思是,”尤太太朝阿珠看了一眼,把她拉到亭子外面,低聲說道,“還要替我們這位張家妹子做媒。”

“做給哪個?”

“做給姓陳的那個後生。”

“他!”七姑奶奶驚喜地喊了起來。

“輕點,輕點!”尤太太埋怨她說,“真正是莽張飛!一點都不曉得顧忌。”

“這個人倒不錯!”七姑奶奶把聲音放得極低。她的心腸熱,爲了阿珠,喜不自勝,“對路了!真正對路了!”

“你不要高興!事情還不知道怎麼樣呢。”

“我來勸她,一定要勸得她點頭。”七姑奶奶說,“我聽她說過,她對姓陳的蠻中意的。”

“喔!”尤太太很注意地問,“她跟你怎麼說呢?”

“說起來還真有趣!她跟我說過,姓陳的能幹、心好,將來要好好替他做頭媒。哪知道‘養媳婦做媒,自身難保’。”

說到這裡,七姑奶奶哈哈大笑,彎腰頓足,笑得傻里傻氣,這一下,連阿珠都被她逗得好笑。

“你笑啥?”

“笑你!”七姑奶奶說了這一句,又放開了剛止住的笑聲。

“傻相!”她嫂子白了她一眼,卻也忍不住笑了。

這詭秘的神情,越使得阿珠懷疑,儘自追問着,她有什麼事值得她們如此好笑呢?尤太太長於機變,便編了一套話,支吾了過去。

於是扯了些閒話,吃罷夜點心,時間到了午夜。尤太太白天操持家務,相當勞累,倒不是親操井臼,尤五家的客人多,“吃閒飯”的人也不少,每天要開四五桌飯,光是指揮底下人接待賓客,就夠忙的,這時支撐不住要上牀了。

“你們呢?”她說,“天涼快了,也去睡吧!”

“我還不困。想再坐一歇。”阿珠這樣回答,其實是有心事,上牀也不能入夢。

“我也不困。”七姑奶奶說,“天氣涼快了,正好多坐一歇。”

尤太太一想,這兩個人在一起,一定還要談到胡雪巖和陳世龍,她深怕七姑奶奶不夠沉着,操之過急,把好好的一件事弄糟,所以不放心地遲疑不定。

“你回房去好了。”七姑奶奶猜到她的心事,安慰她說,“我們稍爲再坐一坐,也要上牀了。”

“有啥話,明天再說。”尤太太特意再點她一句,“事緩則圓,我常常跟你說這句話,你總不大肯聽。”

“曉得,曉得!你放心。”

她們姑嫂這一番對答,明顯着還有許多沒有說出來的話,因而等尤太太一走,阿珠隨即問道:“五嫂說什麼‘事緩則圓’?”

“還不是你的事?”七姑奶奶想了想問道,“剛纔談了半天,你到底作何打算。人家倒不是不要你,你這樣的人才,怕沒人要?不過胡老闆是到口的饅頭不敢吃,你也不能硬塞到他的嘴裡。”

這段話的前一半倒還動聽,說到最後,阿珠又有些皺眉了,“七姐,”她說,“你的譬喻,總是奇奇怪怪的,叫人沒法接口。”

“怎麼呢?我說的是實話。心裡這麼想,嘴上這麼說,一點不會有虛僞。”

“我曉得你待人誠懇。不過——”這該怎麼說呢?世間有許多事是隻能在心裡想,不能在口中說的,這番道理阿珠懂,但講不明白,只好付之苦笑。

“不過怎麼樣?”七姑奶奶倒有些明白,“怪我心直口快,說話不中聽?”

這有些說對了,可是不會承認,“不是,不是!決不是怪你。”阿珠答道,“府上一家,五哥、五嫂,連你七姐待我,不能再好了。既然像自己人一樣,原要實話真說。”

“那好!”七姑奶奶又忍不住了,“你知道我這個人的脾氣,別人的事就當我自己的事一樣,尤其是對你。我們現在長話短說,胡老闆這方面,你到底怎樣?”

阿珠想避而不答,但辦不到,想了一下,只好這樣推託:“七姐,這件事是我娘做的主,將來總也還要問她。”

“這話就奇怪了!你自己沒有主張?”

“父母的話,不能不聽。”

“唷!唷!你倒真是孝順女兒!”

語涉諷刺,阿珠臉上有些掛不住了。

“七姐!”阿珠用一種情商的口吻說,“你讓我想一想。我明天早晨再跟你談。”

七姑奶奶在家耳濡目染,對鑑貌辨色也是很在行的,一看她這神色,再要多說,就是不知趣了。於是立刻接口答道:“你慢慢想,慢慢想!等你想停當了,要怎麼樣做,我一定幫你的忙。”

“謝謝七姐!”阿珠拉着她的手說,“虧得是在你們這裡,如果是在別地方,我連可以訴訴苦的人都沒有。”

說這話,一大半是爲了拉攏交情。其實在這時候,她就已有了無可與言之苦,七姑奶奶的心熱,熱得令人燙手,尤太太人很圓滑,看樣子是爲了利害關係,站在胡雪巖這邊。此外就只有一個陳世龍了,這個人也差不多到無話不談的地步,但這件事跟他去談,是不是合適,卻成疑問。就算跟他談了,他幫着胡雪巖做事,要靠他提拔,能不能幫着自己對付胡雪巖,又成疑問。

千迴百折的心事,繞來繞去,又落到胡雪巖身上。她覺得以後變化如何,猶在其次,眼前橫亙胸中,怎麼樣也無法自我消除,而必得問一問的是:胡雪巖的變心,到底爲了什麼?

因此,這夜工夫,她的心思集中在第二天如何去找胡雪巖,同時如何開口問他?這樣設想着,便如跟那“沒良心的人”面對面在吵架,心裡又氣憤,又痛快。氣憤的是“他”說不出個道理,痛快的是把“他”罵了個狗血噴頭。

等“罵”過了,她卻又有警惕,不管如何,胡雪巖對她父母來說,是個無比重要的人物!世界上哪裡去找這樣慷慨的人?就算他自己能忍受這頓罵,旁人也要批評她恩將仇報。這樣一想,阿珠氣餒了,同時也更覺得委屈了,真正吃的是有冤無處訴的啞巴虧!

一夜沒有睡好,第二天早晨又無法再睡。天氣熱,都要趁早風涼好做事,她身在客邊,不能一個人睡着不起來。尤家倒不拿她當客人看,等她漱洗出房,廳裡已擺好早飯,尤太太和七姑奶奶已端起碗在吃了。

道過一聲“早”,七姑奶奶看着她的臉說:“你的眼睛都凹下去了。一定一夜沒有睡着,來,吃了早飯再去睡。”

阿珠不做聲,只看着早飯發愁。松江出米,一早就吃炒飯,她的胃口不開,只想喝碗湯,吃不下飯。

“你們吃吧,”她說,“我不餓!”

尤太太一聽這話,便放下筷子,伸手到她額上摸了一下,又試試自己的額頭,皺眉說道:“你有點發燒,請個郎中來看一看吧!”

“不要,不要!”阿珠自覺無病,“好好的,看什麼郎中?五嫂也真想得出。”

“那麼先弄點藥來吃。”

尤家成藥最多,都是漕船南來北往,從京裡有名的“同仁堂”、“西鶴年堂”等等有名的大藥鋪中買了帶回來。當時便用老薑、紅棗煎了一塊“神面”,濃濃地服了下去。出了些汗,覺得舒服得多,但神思倦怠、雙眼澀重,只想好好睡一覺。

但她心裡還有事放不下,想去看看她父親,卻又怕遇見胡雪巖,夜裡所想的那一套,此刻整個兒推翻了,她自己都不明白,怕的是什麼呢?是怕跟胡雪巖翻臉,以至於爲她家父母帶來糾紛,還是怕自己受不住刺激?甚至是怕胡雪巖面對面爲難受窘?

精神不好,偏偏心境又不能寧靜,煩得不知如何是好。想想真懊悔有此一行!不管怎麼樣,在自己娘身邊,就算髮頓脾氣,哭一場,也是一種發泄。現在不但沒有人可爲她遣愁解悶,還得強打精神,保持一個做客人的樣子,其苦不堪!

想想又要恨胡雪巖了!是他自己跟她父親說的,讓她到上海來玩一趟。帶了出來,卻又這樣一丟了事,這算是哪一齣?別的都不必說,光問他這一點好了,如果他說不出個究竟,便借這個題目,狠狠挖苦他幾句,也出出從昨天悶到此刻的一口氣。

這樣想着,精神不自覺地亢奮了,於是趁七姑奶奶不在場,向尤太太說道:“五嫂,我想去看看我爹。請你派個人陪了我去。”

“那現成。不過你身體不大好,不去也不要緊,反正我們過幾天就要到上海,那時候再碰頭好了。”

“還是去一趟的好,不然我爹會記掛我。”

說到這個理由,尤太太不便再勸阻,正在找人要陪她到老張船上,恰好陳世龍來了。

“來得巧!”尤太太一本正經地向他說,“你好好陪了她去看她爹,揀蔭涼地方走!她在發燒。”

兩個人一前一後出了尤家,揀人家檐下,陽光曬不到的地方走。陳世龍照顧得很周到,三步一回首地探視,口中不斷在說:“走好走好!”那樣子既不像兄妹,又不像夫婦,引得許多人注目。阿珠有些發窘,心裡嗔怪:又不是黑夜,路也很好走,何苦這樣一路喊過去,倒像是有意要引人來看似的。

走出巷子,豁然開朗,臨河是一條靜悄悄的路。阿珠遙望着泊在柳蔭下的船,忽然停住了腳,喊一聲:“喂!”

陳世龍聞聲回頭,奇怪地問道:“你在跟哪個招呼?”

“這裡又沒有第三個人,你的話問得可要發噱?”

“原來是叫我。有話說?”

“自然有話說,不然叫住你做啥。”阿珠想了想問道,“你有沒有聽見什麼話?”

“什麼話?聽哪個說?”

“你是裝糊塗,還是怎麼?”阿珠有些生氣了。

“喔!”陳世龍才明白,“你是說胡先生。他的話很多,不知道你問的哪一方面?”

“自然是說到我的!”

“這倒沒有!只說要趕到上海去接頭生意,過幾天再來接你,這當然不大對!”

聽得這句批評,阿珠心裡舒服了些,“連你都曉得他不對!”她冷笑道,“說好了讓我到上海去玩一趟,結果半路里放人家的生,這不是有意欺侮人!”說到“欺侮”,又想起胡雪巖的無端變心,頓覺百脈賁張,眼眶發熱,一下忍不住,便頓着足,且哭且說:“他是存心好了的,有意欺侮我!有意把我丟在半路上!他死沒良心!”

陳世龍有些發慌,也有些傷心。從湖州一路來,他下了許多功夫,誰知她一寸芳心,仍舊在胡雪巖身上。不過轉念一想,他把已餒之氣又鼓了起來,女人的委屈,最怕鬱積在心裡,朝思暮想,深刻入骨,那就不容把她的一顆心扳轉來,像這樣大哭大鬧,發泄過了,心裡空蕩蕩的,反倒易於乘虛而入。

因此,他默不做聲,只把雪白的一方大手帕,遞過去讓她擦眼淚。這個小小的動作,不知怎麼,在阿珠的心裡居然留下了一個印象,同時也喚起了回憶,想起在湖州一起上街,他總是拿這樣一方手帕,供她拭汗。

心無二用,一想到別的地方,便不知不覺地收住了眼淚,自己覺得有些窘,也有些可憐。拿手帕擦一擦眼淚,擤一擤鼻子,往前又走。

“慢慢!”這回是陳世龍叫住了她,等她回過身來,他又問道,“到了船上,你爹問起來,你爲什麼哭,該怎麼說呢?”

阿珠想了想答道:“我不說,沒有什麼好說的。”

“你不說可以,你爹來問我,我不能裝啞巴。”

“你——”阿珠這樣叮囑,“你只說我想家。”

“好了。走吧!”

到了船上,老張果然詫異地問起,阿珠不做聲,陳世龍便照她的話回答。

“那總是受了什麼委屈,在別人家作客——”

“跟人家有什麼相干呢?”阿珠搶着說道,“尤家是再好都沒有了,爹不要冤枉人家。”

“那麼是什麼委屈呢?不然不會好端端地想家。”

“我想,”陳世龍說,“大概是胡先生不讓張小姐到上海去的緣故。”

“這你不要怪他。他跟我說過了,一到上海,碌亂三千忙生意,照顧你沒工夫,不照顧你又不放心。等事情弄得略有些頭緒了,再來接你,好好去玩兩天。這話沒有啥不在道理上,你很明白的人都想不通?”

阿珠一面聽着,一面在心裡冷笑,聽完,憤憤地說道:“他這張嘴真會說!騙死人不償命。現在也只有你相信他了。”

“怎麼?”老張大爲驚詫,看她不答,便又轉臉來問陳世龍,“阿珠的話,什麼意思?”

陳世龍自不便實說,但光是用“不知道”來推託,也不是辦法,想了想,覺得最好避開,讓他們父女私下去談。

於是他說:“你問張小姐自己!”接着,走出船艙,上了跳板,在柳蔭下納涼。

“阿珠!”船裡的老張神色嚴重地問,“到底怎麼回事,你倒說給我聽聽看。”

怎麼說?說人家不要我了?這話似乎自己作踐自己,她不肯出口。如說胡雪巖變心了,話不夠清楚,打破沙鍋問到底,依然難以回答。因而阿珠覺得很爲難。

“說呀!”老張催問着。

想了半天,她答了這樣一句:“我懊悔來這一趟的!”

老張聽不懂她的話,着急地說,“你爽爽快快的說好不好?到底爲了啥?”

“你不要來問我!你不會去問他?”

這個他,自然是指胡雪巖。老張有些不安,“怎麼?”他皺眉問道,“你們吵了架了?”

“人影子都沒有看見,哪裡去吵架?哼,”阿珠冷笑道,“見了面,倒真的有場架好吵!”

“爲啥呢?他對你有啥不對?”老張埋怨他女兒,“你的脾氣也要改改,動不動生氣,自己身子吃虧!”

先聽她爹的兩句話,阿珠忍不住又要發火,但最後一句讓她

心軟了,到底還是親人!自己有這一雙爹孃,總算“八字”不錯。這樣一轉念,心境不由得變爲豁達,提不起放不下的事,此時也提得起,放得下了!

“沒有什麼大不了的!”她不知不覺地受了七姑奶奶的感染,挺起胸來,擺出鬚眉氣概,高聲說道,“從此以後,他是他,我是我!我也不同他吵,吵不出名堂來的,他同我說話,我朝他笑笑,看他到晚來睡在牀上,自己摸摸良心,難過不難過?”

怎麼一下子決裂得如此?老張相當詫異,卻還鎮靜,女兒許給胡雪巖,他原來就不大讚成,所以出現了這樣的局面,他覺得也並不壞。

不過,事情要弄清楚,看阿珠的神氣,可以想見胡雪巖有了很明確的表示。然而阿珠又說連“他的人影子都沒有看見”,那麼,“是不是他託人帶了什麼話給你?”他問。

“自然囉!不然我怎麼曉得他的鬼心思?”

“不要開口罵人!”老張訓了她一句,“不管怎麼樣,人家人是好的。”

“你跟娘當然要都當他好人,沒有他,哪裡會有今天?”

這話對自己的父親來說,是太沒有禮貌了,老張又是帶些狷介的性格,無法忍受說他貪圖財勢的指責,所以臉色大變。

阿珠是順口說得痛快,未計後果,擡頭髮現她父親的臉,大吃一驚!再想一想,才發覺自己闖了禍,趕緊想賠笑解釋,但已晚了一步。

“你當我賣女兒?”老張的聲音,又冷又硬像塊鐵,“我不想做啥絲行老闆!上海也用不着去了,我們今天就回湖州。”

阿珠沒有想到她爹生這麼大的氣,也曉得他性子倔,說得到,做得到。一時慌了手腳,又悔又急,又恨自己,“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WWW ▪ttκá n ▪c o

這一哭,使得老張好生心疼,但繃着的臉一下子放不鬆,依然氣虎虎地呵斥:“你哭什麼?要哭回家去哭!”

於是阿珠心裡又加了一分捱了罵的委屈,越發哭,哭聲隨風飄到岸上,陳世龍聽見了,不能不去看個究竟。

看到阿珠用衣袖在拭淚,他又把他的手帕遞了過去,一面開玩笑地說:“今天哭了兩場了。”

阿珠正找不到一句話可以開口,心裡說不出的不對勁,恰好在陳世龍身上發泄,使勁把手帕往他身上一擲,白眼說道:“你管我?哭十場也不與你相干!”

看她拿陳世龍出氣的語調、神氣,完全是個嬌憨的小女孩,老張不由得好笑,同時心裡也動搖了,跟她生氣,不就跟小孩子一般見識了?

然而拿眼前來說,就算陳世龍熟得一家人一樣,到底是外人,應該客氣,女兒失禮,他做父親的應該有表示,所以趕緊向陳世龍說好話。

“世龍,你不要理她,瘋瘋癲癲,越大越不懂事了。”

“張老闆,你這話多說了的。”陳世龍笑道,“不是我這一來,張小姐的眼淚怎麼止得住?”

聽這一說,阿珠便瞟了他一眼,撇着嘴說:“多謝你!”

“好,閒話少說了。”老張臉色一緊,又談到必須要談的正事,“世龍,”他用遲緩而認真的語氣說,“我們阿珠的事,你也曉得的,如今聽說胡先生另有打算了,到底是怎麼回事?問她她不說,只會哭。你想來總清楚,倒說給我聽聽看。”

“我實在不大清楚。”陳世龍很謹慎地答道,“不過在杭州的時候,我聽胡先生說起,好像爲了這件事,胡先生跟胡師母吵得很厲害。”

“那——”阿珠突然轉臉,看着陳世龍大聲質問,“這話你爲什麼早不告訴我?你早告訴我,我老早就好問他了,何至於弄到今天,要剛認識幾天的陌生朋友來傳話?不是有意出我們家的醜!”

問倒問得理直氣壯,但卻是片面之詞,陳世龍並沒有一定要把聽來的話告訴她的責任。但情勢是隻好她發脾氣,別人不能反駁,否則就變成吵架了。而且陳世龍另有用心,更不肯正面講理,反倒點點頭表示歉意:“你要體諒我,這話在我不好亂說。”

“是嘛!你叫他胡先生,已經是他的學生子了,自然要幫師父。”

“好了!”老張不耐煩地阻止,“咭咭呱呱,就會吵架!這樣子談到天黑,也談不出一個結果。”

受了一頓排揎的阿珠,自知理屈,不敢開口,但臉上又有些掛不住,那就只好避了開去,“你們去談,不管我事!”說完,扭頭就走,到後艙去坐着靜聽。

老張不理她,管自己對陳世龍說:“我現在很爲難。世龍,你看事情看得很準,我要跟你商量,我想帶阿珠回湖州——”

話還沒有完,陳世龍吃驚地問:“這爲啥?張老闆,你是不是生胡先生的氣?”

“不是,不是,絕不是!”老張極力否認,“我剛纔還在阿珠面前幫他說話。不過,一個人窮雖窮,志氣是要緊的。說實話,阿珠的娘有點癡心妄想,我是從來也不覺得我做了絲行的老闆。以前說要結親戚,彼此還無所謂,現在事情有了變化,他不必再照應我,我也不好再受他的照應。你說,我的話是不是?”

“不是!”陳世龍簡截了當地答說,“張老闆,你的想法,完全不對!”

“完全不對?”老張倒有些不服氣,“你倒說說看!”

“第一,胡先生不是那種人,不管事情有沒有變化,他喜歡照應人家的性子是不會改的;第二,開絲行,不是你受胡先生照應,是你照應胡先生。”

“你的話是說得好聽,可惜不實在。他那麼大本事的人,何用我來照應?”

“越是本事大的人,越要人照應。皇帝要太監,老爺要跟班。只有叫花子不要人照應,這個比方也不大恰當,不過做生意一定要夥計。胡先生的手面,你是曉得的,他將來的市面,要撐得其大無比,沒有人照應,赤手空拳,天大的本事也無用。就拿這次買絲來說,湖州不是你們老夫妻兩位,還有珠小姐的照應,哪裡會這樣子順當?所以,”陳世龍加強語氣說,“張老闆,你千萬不要存了什麼受人好處的心思!大家碰在一起,都是緣分,胡先生靠大家照應,他也不會虧待大家。再說句實話,我們就算替胡先生做夥計,憑本事、憑力氣掙家當,用不着見哪個的情。”

老張的心思拙,而且有些如俗話所說的“獨門心思”,鑽入牛角尖,不易自拔,他雖覺得陳世龍的話有道理,卻總丟不開恥於受人恩惠的念頭,因而只是搖着頭,重複地表示:“話不是這麼說!”

在後艙的阿珠,有些發急了!陳世龍的話不但句句動聽,同時她另有一種看法,即使跟胡雪巖“鬧翻”了,生意不妨照做。這樣橋歸橋、路歸路,纔不會惹人說閒話。不然,一定會有人說,張某人的女兒嫁不成胡雪巖,連絲行老闆也做不成了!那有多難聽?

她又想到她娘,一心一意要丟掉那條船,在岸上立起個門戶,好不容易有了如陳世龍所說的“緣分”,得以如願,誰知弄到頭來是“竹籃子撈月一場空”,那有多傷心?

爲了這兩個原因,她不能不挺身而出,“爹!”一踏入中艙她就氣虎虎地質問,“你是不是跟我彆氣?”

老張一愣,不高興地說:“哪個來跟你一般見識?”

“既然不是彆氣,爲啥一定要回湖州?人家的話,”她指着陳世龍說,“說得再明白都沒有了,你一定不肯聽,是啥道理。”

老張不做聲,心裡盤算了一會,如果硬做主張,一定夫妻吵架,而阿珠一定站在她娘這一面,吵不過她們,只好自己委屈些了。

“好了,好了,我聽!”

阿珠得意地笑了,但心裡對父親不無歉然,只是嬌縱慣了的,不但不跟老張說兩句好話,反而“沒大沒小”地笑道:“一定要我來兇兩句,纔會服帖。”

“我算怕了你。”老張苦笑,“你們說的話,自覺有道理,到底怎麼回事,我自己心裡有數。”

“你是‘獨門心思’,想法總跟人家不同。”

“一個人要自己曉得自己!”老張正色說道,“憑力氣吃飯,這話好說,說憑本事掙家當,我沒有那種本事!”

“那怕什麼?”陳世龍毫不思索地接口,“有我!”

“聽見沒有?”阿珠很欣慰地說,“人家都要幫你的忙,你就是不願意。怪不得娘常常說你——說你牛脾氣!真正是對牛彈琴!”說着,她掩着嘴笑了。

陳世龍看在眼裡,大爲動心,覺得她笑有笑的妙處,哭也有哭的味道,實在比那些呆呆板板、老老實實的姑娘們有趣得多。

這時的阿珠,已走入後艙,取只木盆,盛了她父親換下來的一身白竹布小褂褲,預備到“河埠頭”去洗,除了嘴上不肯吃虧以外,她總算是個孝順女兒,但老張卻不領她這份孝心,大聲喊住她說:“放在那裡,我自己會洗。太陽越來越厲害了,你快回尤家。”說着,又向陳世龍努努嘴,意思是快領着她走。

阿珠奇怪,不知她父親爲何急着催她走?只是跟爹吵了半天,不忍再執拗,把木盆放下,微咬着嘴脣,要細想一想,在臨別之際,有什麼話交代?

“走了嘛!”老張說道,“有話過幾天到上海再說。”

“爹!”阿珠終於想到了一句話,“娘要買的東西,你有沒有忘記?”

“忘記也不要緊,等你到了上海再說。”

於是阿珠仍舊由陳世龍陪着,上岸回尤家。一面走,一面說話,阿珠把她心裡的疑問提了出來,陳世龍明白,老張急着催她走,是因爲胡雪巖快要來了,怕他們見了面會吵架。這話他本來是不想說的,但爲了試探,他還是說了出來。

阿珠不響,只沿着靜僻的河邊,低着頭走。這使得陳世龍感到意外,照他的預計,她聽了他的話,一定會有所表示,或者說她父親過慮,她不會跟胡雪巖吵架,或者說胡雪巖如何不對。這樣保持沉默,倒猜不透她的心思了。

“好熱!”阿珠忽然站住腳,迴轉頭來跟陳世龍說。

“那就在這裡息一息!”他順理成章地用手一指。

手指在一棵綠蔭濃密的大樹下,極大的一塊石頭,光滑平淨,一望而知是多少年路人歇腳之處。石頭上足可容兩人並坐。但男女有別,陳世龍只好站着。

一坐一站兩個人,眼睛都望着河裡,有五六個十歲上下的頑童,脫得精赤條條地在戲水。但兩人卻都是視而不見,都在心裡找話,好跟對方開口。

“噯!”阿珠突然想到有句話得問,“你剛纔怎麼叫我‘朱’小姐?”

陳世龍一愣,定神思索了一下才想到:“把阿珠小姐的‘阿’字拿掉,就變成珠小姐,有啥不對?”

阿珠很滿意這個稱呼,“我還當你替我改了姓了呢。”她笑着說。

那嫵媚的笑容,對他是又一次很有力的鼓勵,多少天來積在心裡的情愫,到了必須表達的時候,就算操之過急,他也顧不得了。

“要改姓,也不會替你改成姓朱。”他半真半假地回答。

阿珠驟聽不覺,細想一想才辨出味道,心裡在想:這個人好壞!他那“胡先生”剛一打退堂鼓,他就來動腦筋了。於是把臉一沉,但是她馬上發覺,要想生他的氣也生不起來。以至剛繃起的臉,不自覺地立刻又放鬆。

這忽陰忽晴,比黃梅天變得還快的臉色,讓陳世龍有些莫名其妙。不過由陰變晴,無論如何是個好徵兆,所以膽又大了。

“阿珠!”他這樣喊了一聲,同時注意她的神態。

她的神態是一驚,而且似乎微有怒意,不過很快地轉爲平靜,用聊閒天的語氣說道:“先叫我張小姐,剛纔叫我珠小姐,現在索性叫我的名字了,越來越沒有規矩!”

“從前,你是候補胡師母,我不能不叫你小姐——”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阿珠就搶着問道:“現在呢?”

“現在自然不同了。你我是平輩,我爲啥不能叫你名字?”

他的話不能說沒有道理,不過阿珠心裡還有些不舒服,也不響,也不笑,撿起一把碎石子,一粒一粒拋向水裡,看着漣漪一個個出現,擴大,消失,忽然覺得世間凡事都是如此,小小一件事,可以引起很大的煩惱,如果不理它,自然而然地也就忘記了。

“平輩就平輩,”她說,“我也不想做你什麼長輩。”

她這句話是有感而發,但在陳世龍聽來,寬心大放,第一步的試探已經成功,不妨再接再厲,從今天起,就要叫她一顆心放在自己身上。

於是他說:“阿珠,我要問你一句話,這句話如果你不便回答,可以不開口,我就曉得了。”

阿珠也是很好奇的,聽這話就覺得有趣,但也不無戒心。因爲聽得出來,他要問的那句話,一定很難答覆。所以就像小孩玩火那樣,又想下手,又有些躊躇,不知如何處置。

這樣拖延了一會兒,陳世龍認爲她默然就是同意,便把那句話問了出來:“阿珠,你憑良心說,你到底喜歡不喜歡我?”

竟是這樣一句話!阿珠大吃一驚,只覺頭上“轟”地一下,滿臉發燙,一身的汗,不但無法回答,最好能夠往河裡一跳,躲開了他的視線。

他的視線直盯着她。阿珠只好把頭轉了開去,心裡在想,這個人臉皮真厚!而且有些憊賴,如果不開口,他一定道是自己喜歡他。但是要說不喜歡他,又覺得有些不願。左右爲難之下,不由得發恨,“你這個人,”她站起身來說,“我不高興跟你說!”

“不高興說,就是‘不開口’,我曉得了!”

“你曉得啥?”阿珠放下臉來說,“你不要亂猜!”

“我一點不會亂猜。你心裡的意思,我都明白。”

倘或她真的無意,大可置之不理,反正心事自己明白,隨他亂猜也不要緊。無奈她怎麼樣也不能泰然置之,“我心裡的意思,你怎麼會明白?”她說,“你一定不會明白!”

“那麼,要不要我說給你聽?”

“你說!一定不對!”

“你一點都不喜歡我。”

她在猜想,他一定會說:“你喜歡我。”誰知不是!這話太出人意外,以至愣在那裡,無從置答。

“怎麼樣?我說得不對?”

“也不能說不對!”

“那麼,”陳世龍緊接着問,“你是喜歡我的?”

阿珠讓他把話纏住了,自己都弄不清楚是怎麼回事。反正,心裡雖恨他促狹,卻無論如何不肯很清楚地表示:我不喜歡你!

“我再也不跟你說了!”她大發嬌嗔,“你比你‘先生’還要難惹!”

“不會。”陳世龍的語氣極堅定,“我跟胡先生都不是難惹的人。”

阿珠聽人說話,有時不聽意思,只聽語氣,由於陳世龍的聲音堅定有力,令人有種可信賴的感覺,她也就忘記掉自己的話,真的認爲他並不難惹。

“我問你,”陳世龍又說,“你預備哪天到上海去?”

“我哪裡曉得,要看尤太太和七姑奶奶的意思。”

“尤太太是靠不住的。他們家天天高朋滿座,都靠尤太太招呼,又有孩子,哪裡抽得出空來陪你到上海去?”

“七姑奶奶有空。不過——”

“不過你不大願意跟她在一起!是不是?”

“她人是好人,心直口快,可惜稍爲過分了些。”阿珠苦笑着搖頭,“真有些吃她不消。”

陳世龍頗有同感,他也吃不消七姑奶奶。說起來也是好意,總拿他當兄弟看,但大庭廣衆之間,過於親熱,看起來彷彿情有所鍾似的。陳世龍雖有些浪子的氣質,因爲身在客邊,輩分又矮,怕惹出許多話,所以總避着她,這也就是他少到尤家去的原因。

但以前可以少去,現在要在阿珠身上下功夫,不能不多去。去了又吃不消七姑奶奶,而且說不定會引起阿珠的誤會,這倒是個難題。

看他不說話,她覺得再坐下去也沒有意思,便站起身來,把衣襟和下襬扯一扯平整,又掠一掠髮鬢說道,“該回去了吧?”

“再坐一下,我還有話說。”

阿珠不即回答,心裡在想,這一坐下來再談,就絕不是談什麼可有可無的閒天,他是在自己身上打主意,當然有些緊要的話要說。自己跟胡雪巖就是這樣好起來的,前車不遠,應當警惕,如果自己根本不容他打什麼主意,那就不如趁早躲開。

然而心裡想得很明,那雙腳卻似釘住在地上,動彈不得。最後,終於糊里糊塗坐回原處。

“我看你不必等尤太太和七姑奶奶了。過兩天,我來接你。你看,好不好?”

這也沒有什麼不好,只是一走容易,到了上海,不能好好玩一玩,反倒無趣,那得先問一問清楚。

“到了上海以後怎麼樣呢?”

“玩嘛!”陳世龍說,“夷場上很開通的,洋人和洋婆子都是手攙手上街——”

阿珠很敏感,大聲打斷他的話說:“哪個要跟你手攙手上街?”

“我沒有這樣說。”陳世龍覺得好笑,“不過拿洋人作個比方,我的意思是,你要在上海逛一逛,也不必一定要七姑奶奶作伴。我就好陪你。”

話倒說得輕鬆,實際上絕不會這麼簡單,“偶爾陪一趟可以,天天陪我上街——”阿珠很吃力地說,“成什麼樣子?”

“人家不曉得我們是怎麼回事,說是兄妹,難道不可以?”

“這哪裡好冒充?親兄妹到底親兄妹,一看就看出來了。”

“不見得。”陳世龍說,“這也可以裝得像的。”

“怎麼裝法?”

“第一,要親熱——”

“啐!”阿珠臉紅了,“哪個要跟你親熱?”

動輒是“哪個要跟你”怎麼樣,“哪個要跟你”怎麼樣,陳世龍注意到了這種語氣,蓬門碧玉他見多了,瞭解這種語氣後面的真意,完全是“對人不對事”,意思是“手攙手上街”也可以,“親熱”也可以,只不過不願“跟你”如此而已。當然,這也算是句反話,有點故意“搭架子”的意味,彷彿暗示着,只要情分夠了,無事不可商量。

這就是無意間流露的真情,陳世龍越覺得有把握,也就越不肯放鬆,“你不肯跟我親熱也不要緊,”他說,“好在我裝得像,叫人家看起來,一定當我是你的親哥哥。那一來,你還怕什麼?”

阿珠想了一會,決定依他的話,但還要約法三章:“我話先說在前面:第一,不准你嬉皮笑臉;第二,不准你嚕哩嚕囌;第三,”她略頓一頓,板着臉說,“不准你動手動腳!你答應了,我跟你去。”

陳世龍笑道:“還有第四沒有?”

“你看你,”阿珠斜着白眼看他,“剛剛說過,不准你嬉皮笑臉,你馬上就現形了。”

這是真的有點生氣,陳世龍起了戒心,正一正臉色答道:“好,你不喜歡這樣子,我懂了。我決不討你的厭!”

這倒提醒了阿珠。她一直弄不清自己對陳世龍是怎麼樣的一種感覺。現在“找”到了:這個人不討厭,而且應該說是蠻討人喜歡的,這樣想着,忍不住擡頭看了他一眼。

大大方方地看,原也不妨,她卻偏要偷偷摸摸去看,一瞥之下,迅即迴避。越是如此,越使陳世龍動心,幾乎當時就想違反她的約法第三章,抓住她那白白軟軟的手握一握。

“嗨!”突然有個在戲水的頑童大喊,“你們來看,一男一女吊膀子!”

這一下把阿珠羞得臉如紅布,顧不得陳世龍,拔腳就走,走得像逃。河裡的頑童還在譁笑大喊:“吊膀子!吊膀子!”阿珠急得要哭了。

“小鬼!”陳世龍恨不得抓住他,狠狠揍一頓,只是顧阿珠要緊,便也拔腳追了上去。

追是很快地追上了,阿珠不理他,特意避到對面檐下去走。陳世龍很機警,知道她這時的心境,不敢再跟過去。

尤家快到了,只見她忽然站住腳,微微回頭望着,這自然是有話要說,陳世龍加快幾步,到了她身邊,不忙開口,先看臉色,紅暈尚未消褪,怒氣更其明顯。他心裡有些着慌,不知道該怎麼說。

“都是你!”阿珠咬牙瞪眼地埋怨。

遷怒是可想而知的,他唯有解勸:“那些淘氣的小鬼,犯不着爲他們生氣!”

“你臉皮厚,自然不在乎!那些難聽的話——”阿珠深感屈辱,眼圈一紅,要掉眼淚。

“不要哭!”陳世龍輕聲說道,“七姑奶奶喜歡管閒事,當心她會打破沙鍋問到底。”

這下提醒了阿珠,她的原意就是要告誡他,不準把剛纔這件事當笑話去講,所以此時用手指抹一抹眼角答道:“只要你不說就好了!”

說完,阿珠轉身就走。陳世龍心裡很不是味道,好好一件事,不想叫那幾個“小鬼”搞得糟不可言,這是從何說起?細想一想,也要怪自己太大意,如果能夠謹慎小心些,不是在那人來人往的河邊,大訴衷曲,豈不是就不會有這樣掃興的事了?

徒悔無益,爲今之計,必須全力挽回局面。因此,陳世龍經過仔細考慮之後,還是跟了進去。他在尤家沒有像阿珠那樣熟,而且尤家雖說江湖上人,比較開通,男女之防,還是很着重的,儘管七姑奶奶不大在乎,他卻不便穿房入戶,闖入後廳。到尤家,只是存下個見機行事的打算,就算不能見着阿珠,無論如何要讓她知道,爲了她戀戀不忍遽去。

他不知道,這天的情形跟昨天已大不相同,不同的原因,就在尤家姑嫂對他已“另眼相看”,所以當他正在廳上與尤五手底下的人閒談時,尤太太打發一個丫頭來請,說有話跟他談。

這真是“寵召”了!陳世龍精神抖擻地到了後廳,恭敬而親熱地招呼:“尤太太,七姑奶奶!”

“不要用這樣客氣的稱呼了。”七姑奶奶說道,“你跟我們張家妹子一樣,也叫‘五嫂’、‘七姐’好了。”

陳世龍越有受寵若驚之感,而且福至心靈,想起一句很“文”的話:“恭敬不如從命!”他垂着手喊,“五嫂!七姐!”

一面喊,一面眼風順便掃過阿珠,她把臉轉了過去,不知是有意不理,還是別有緣故。

“世龍!”尤太太開口了,語氣平靜自然,“你今天下午要走了?”

“是的。下午走。”

“我託你點事,可以不可以?”

“五嫂怎麼說這話?有事儘管吩咐!”

“我託你在上海買點東西。”尤太太接下來解釋,“不要看我這裡,差不多天天有人到上海,關照他們買點東西,總是不稱心,不是樣子不對,就是多了少了的,真氣人!我曉得你能幹,這一趟特爲託你。”

“五嫂說得好。”陳世龍笑道,“只怕我買回來,一樣也要捱罵。”

“不會的。”尤太太問道,“東西很多,要開個單子,你會不會寫字?”

陳世龍學過刻字生意,字認得不多,卻寫得很好,便即答道:“會!”

他一說會,七姑奶奶已把筆硯捧了過來,在紅木方桌上放下,拉開凳子,還拿手拍了一下:“來!坐下寫。”

他坐在東首順光的那一邊,七姑奶奶坐在他對面,左手方是尤太太。還空着上首一個座位,七姑奶奶把阿珠硬拉了來坐下,三雙眼睛灼然地看着陳世龍手中的那支筆。

他忽然意會了,“這哪裡是開買東西的單子?簡直是考自己的文墨嘛!”心裡不安而又興奮,打起精神,希望在三位“考官”面前交一本好卷子。

真如“說書先生”常用來表白那句話,“磨得墨濃,舐得筆飽”,陳世龍執筆在手,看着尤太太,靜候吩咐。

“男人的袍子要一丈四。一丈四、一丈四、兩丈八,再加八尺,就剪四丈八好了。”尤太太唸唸有詞地盤算了一會,擡頭看着陳世龍,“哆羅呢四丈。”

第一遭就遇着難題。哆羅呢這種衣料聽說過,是外國來的呢子,卻不知怎麼寫法。不過陳世龍的腦筋也很快,他想,外國名字大多加個“口”字旁,譬如“咭唎”之類,那就不妨如法炮製。

這一下倒是寫對了。他也很細心,寫完又問:“什麼顏色?”

“玄色。”

“玄”字不會寫,卻也不算錯,他在“哆羅呢”三字下,注了個“黑”字。

就這樣尤太太口述,陳世龍筆錄,許多洋貨的名字,他“以意爲之”,只譯寫聲音,反正自己知道。尤太太她們也不來管他,實在是不知道他寫對了沒有,不過阿珠看他那筆字,寫得端端正正,心裡也不知是安慰,還

是得意,只覺得臉上很有光彩。

女人家辦這些瑣碎事最麻煩,尤太太跟她小姑又商議、又爭辯,阿珠也不時參加些意見,越發耗費辰光。陳世龍很耐心地等着。等那單子寫完,已經誤了中飯時間,一桌子的菜都擺得涼了。

“吃飯,吃飯!”七姑奶奶對陳世龍的稱呼,與衆不同,比較親暱,“阿龍,你不必到外頭吃,同我們一桌好了。”

如果是在平常日子,陳世龍一定會辭謝她的好意,而這天不同,欣然落座,坐下來就吃。一面吃,一面閒談,不過“手揮五絃,目送飛鴻”,視線不斷繚繞在阿珠臉上,她除掉偶爾低下頭來,很快地眨着眼,彷彿有些事在想以外,臉色大致是恬靜的,大可叫人放心。

吃完飯,尤太太進去取出一張一百兩銀子的銀票,交了給陳世龍。這就該走了!他卻還不肯告辭,總覺得沒有機會跟阿珠再說兩句話,於心不甘。

誰知有個意想不到的機會,“我還要到船上去一趟。”阿珠起身說道,“有兩句要緊話,剛纔忘了跟我爹說了。”

用不着陳世龍自告奮勇,有意爲他們撮合的七姑奶奶,當然會順理成章地建議,仍舊由陳世龍陪着她到船上。

“不要走那條路了。”一出尤家後門,阿珠就嘟着嘴說。

“總歸要到河邊。”陳世龍答道,“那些小鬼再淘氣,我一定捉牢他們敲屁股。”

“你少替我多事!”

其實,阿珠並不要到船上,只是有件事要跟陳世龍說,所以當先領路,走到僻靜之處站住了腳。

“我請你辦點事。”她說,“在尤家叨擾了他們許多日子,應該有點意思,我想送他們一份禮,請你在上海辦一辦。”說着,她從手巾裡取出一張銀票,遞了過去,“盡二十兩銀子辦,要辦兩份,送五嫂的那份,是伢兒用的東西就可以了。”

“我曉得了。等我辦好了,回來再跟你算。”

“那樣我就不要。”阿珠把銀票塞到他手裡。

不接不行,陳世龍也就不再多說什麼,只另外問了一句要緊話:“我先前說來接你的話,怎麼樣?”

阿珠知道,這像走路一樣,又到了一處三叉路口,一條路渺渺茫茫,走到哪裡算哪裡,路雖平坦不會摔跟斗,但沒有什麼景緻,也不知走到頭來是何光景。

另一條路已可以看得出來,崎嶇難行,但必有山光水色、奇石怪木,堪以流連,而走到頭來,若有歸宿必是個很好的歸宿,就怕中途失足,葬送一生。

陳世龍見她久無回答,心急催問:“怎麼樣呢?你倒是說一句唦!”

“讓我想一想也不要緊——”

“好,好!”陳世龍是怕她聽而不聞,在轉別的念頭,只要是想這件事,時間再長,他也能等待,所以這樣搶着說,“你儘管慢慢想!”

想了半天,委決不下,心裡是願意走第二條路,卻又有些膽怯。她這時候才感覺到,一個人不能沒有一個可以商量心事的親人或者朋友,如果有七姑奶奶在旁邊就好了。

這樣一轉念,她越不肯作肯定的答覆,不過這一來,反倒有話可說了:“到時候再看!”

這句話,如果他一開口她就這麼回答,必是敷衍,經過好一陣考慮才說,那是打不定主意。陳世龍雖有些掃興,不過因爲一時得不到一句準話,細想一想,正見得她重視此行,不僅僅是爲了玩一趟。至於她爲何打不定主意,這倒該設法在她心裡查一查。

於是他問:“你是不是還顧忌着胡先生?”

“顧忌他點啥?”阿珠把臉繃得極緊,纔好說出她那一句不大好意思出口的話,“我跟他清清白白,乾乾淨淨,有啥好顧忌的?”

不但已可以把胡雪巖拋開,而且在表明心跡了,其中的意味,着實深厚。陳世龍心滿意足,“自說自話”地放下諾言:“我五天以後來接你。”

阿珠差一點又要說:“哪個要你來接?我又沒有答應你一起走。”只是畢竟未曾出口,而且心裡覺得好笑,此人比胡雪巖還要不講理。

“好了,好了。我要回去了。”阿珠揮揮手說。

“要不要我送?”

“不要!”阿珠又說,“你也該早點到船上去,人家在等你。正經事也要緊,不要盡轉不相干的念頭。”

陳世龍笑笑走了,走了幾步,轉臉去看,恰好阿珠也回身在望,視線一觸便離,扭轉身去,沿着路邊很快地走了。

這一個望着苗條的背影,回想她臨別之際的那兩句叮嚀,覺得有咀嚼不盡的餘味,心裡是說不出的好過。

ωwш● ttκan● C〇

阿珠卻跟他不同,心裡亂糟糟的,不辨是何滋味,卻又無法靜下來想一想,因爲一回去就讓七姑奶奶纏住了。

“你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

這第一句話就讓她不容易回答,她嘴上不大肯讓人,其實說不來假話,自己算一算,到船上來回一趟,這點辰光是不夠的,因而疑心七姑奶奶已發覺她根本沒有去見她父親,只是藉故溜出去跟陳世龍“講私話”。

於是像被人捉住了短處似的,她一張臉漲得通紅,半晌說不出話來。

七姑奶奶等於一個女光棍,那雙眼睛看阿珠這樣的人,表裡俱澈。恍然大悟之餘,心中好笑,真正是做賊心虛。但她雖口沒遮攔,對這句話到底還有顧忌,怕阿珠臉皮薄,一個掛不住,會傷了彼此情分,因此笑笑不響。

這一笑在心思也極靈敏的阿珠,當然亦猜到了她的心理。掩飾不可,只有解釋,索性把話說明了,倒也無所謂。

“老實告訴你,”她的臉色反轉爲平靜,“我也要託陳世龍買點東西,不好當着你們的面說。”

“爲啥?”

“在府上打擾了好些日子,哪怕送點不值錢的東西,也是我一點心。我如果當了你們的面說,你們一定不肯,所以我要避開你們託他。”

“原來這樣。你何必又破費——”

“是不是?”阿珠理直氣壯似的說,“我就曉得你們一定會攔住我。”

“好了。我就不客氣了。自己姐妹,老說客氣話也沒有意思。”七姑奶奶看一看桌上的自鳴鐘說,“我要到書場去了。你去不去?”

七姑奶奶喜歡聽書。一部書聽上了癮,天天要聽。阿珠總覺得女人拋頭露面上書場,不像樣子。而且有些“先生”,說到男女間事,看有“堂客”在座,比較含蓄,有些就毫無顧忌了,繪聲繪影,春情十足,七姑奶奶不在乎,阿珠卻窘不可言。她“上過一回當”,頗存戒心,七姑奶奶也不便勉強,只是每天去總要問她一聲。她有時去,有時不去,要看那天說的是哪一回書。

阿珠知道,她聽上癮的那部書是《玉蜻蜓》,隨即問道:“今天說到哪裡?”

“快要‘庵堂產子’了。”

“庵堂產子”只有懷孕足月的小尼姑志貞,沒有造孽緣的申貴升,聽這回書不會受窘,阿珠便答應同去。

有人做伴,七姑奶奶的興致格外好,一面塗脂抹粉,細細打扮,一面把“庵堂產子”的情節和昨天的“關子”說到什麼地方,都講了給阿珠聽。

“到底是‘申大爺’,還是‘金大爺’?”

“應該是‘申大爺’,說書先生都稱‘金大爺’,因爲蘇州申家勢力大,不敢得罪他們,這部書,從前是禁的。”

“這樣說來,真的有這回事了?”

“那就不曉得了。不過,”七姑奶奶說,“申家上代出過狀元,倒是真的。有年到蘇州,走過一家人家,門口下馬石、旗杆、有塊匾‘狀元及第’,氣派大得很,別人說是申狀元家。”

“這個狀元,就是小尼姑志貞的兒子?”

“照《玉蜻蜓》說,志貞的兒子叫申元宰,後來中了狀元,‘庵堂認母’,把她接回家裡。”

“那麼,”阿珠問道,“‘申大娘娘’呢?怎麼說?”

“這還有啥話說?兒子雖不是她生的,誥封總要先歸她,再說申大爺老早癆病死在庵裡,爲死人吃醋也沒有這個道理。”

“這一下,志貞總算苦出頭了。”阿珠感嘆着說,“大概她做夢也不曾想到,兒子會中了狀元。”

“照我想想犯不着。”七姑奶奶很平靜地說,“苦守苦熬多少年,才熬得兒子出了頭,頭髮白了,眼睛花了,牙齒掉了,就算有福好享,也是枉然。倒不如覓個知心合意的,趁少年辰光,過幾天寫意日子。”

這話不知是不是有意諷勸?反正阿珠的印象極深。等聽了“庵堂產子”回來,感觸越深。而且由志貞的伶仃無告,勾起想家的念頭,渴望着回到湖州,覺得只有在自己娘身邊,這顆心才能定下來。

鄉思造成失眠,一直到四更天還不曾睡着。七姑奶奶跟她住東西兩廂房,一覺睡醒,發覺對面還有燈光,心裡有些不放心,便起牀來敲她的房門。

阿珠知道是七姑奶奶,除了她不會有第二個人。於是開門問道:“你怎麼還不睡?”

“我已經睡過一大覺了,看見你這裡燈光亮着,過來看看。”她走進門來,發覺阿珠的兩面帳門都未放下,便奇怪地問:“你一直都不曾睡嗎?在做什麼?”

“什麼都沒有做,就是睡不着。”

“在想哪個?”

阿珠臉一紅,“會想哪個?”她說,“自然是想娘。”

“怪不得!”七姑奶奶捏着她的手臂問,“冷不冷?”

“還好。”阿珠見她只穿一件對襟短袖的褂子,胸前鈕釦不曾扣好,露出雪白的一塊肉,褂子又小了些,鼓蓬蓬的凸出兩大塊。心裡便想,七姑奶奶像花開到盛時,卻形單影隻的守了寡,似乎也可憐。

這樣想着,不由得伸手捏住了她的豐腴的手臂,“七姐,”她說,“這裡來坐!”

她拉着她並坐在牀沿上,怔怔地看着她,眼中有些迷惘和憂鬱,把七姑奶奶看得莫名其妙,便即問道:“怎麼回事?你有話說嘛!”

“我在想,”阿珠緩慢而低沉地說,“俗語說‘家家有本難唸的經’,這話還不對,實在是‘人人有本難唸的經’。譬如七姐你,別人看起來,一天到晚,嘻嘻哈哈,好像沒啥心事,仔細想一想,你一個人的日子也難過。”

這兩句話聽來平淡無奇,誰知恰好觸着了七姑奶奶的隱痛,連她兄嫂在內,從來沒有人說過這話。午夜夢迴,淒涼萬狀,那時的心境,只有自己知道。如今總算還有個人瞭解她的苦楚!七姑奶奶頓有知遇之感,那麼剛強的人,竟忍不住眼圈一紅,快要掉眼淚了。

但是剛強的人總是剛強的,就在這時候,也不願讓人覺得她可憐,“你說得不對!”所以她裝得很豁達地,“我倒不覺得日子難過。”

“叫我,”阿珠搖搖頭,“這種日子就過不下去。”

“所以囉!”七姑奶奶爲人的心又熱了,接口勸她,“你過不慣這種一個人孤孤單單的日子,要趁早打主意。跟胡老闆斷了,這着棋走得一點不錯,他是個做大生意的人,一會兒湖州,一會兒上海,說走就走,丟下你獨守空房,這味道不大好受的。”

“噯!”阿珠皺眉搖手,“不要去講他了。講講別人吧!”

她是無心的一句話,七姑奶奶卻大爲興奮,“來!”她拉着她倒下,“今天我陪你。我們姐妹也說說私話。”

阿珠也是精神亢奮,毫無睡意,剛過了立秋的天氣,後半夜非常舒服,她也願意作個長夜之談。不過七姑奶奶如不羈的野馬,她實在有些怕她,便得要有句話“言明在先”。

“說私話可以。”她笑道,“就是你哇啦哇啦吃不消。”

“傻妹子!”七姑奶奶捧着她的紅馥馥的臉香了一下,“說到私話,怎麼會哇啦哇啦?自然只有你我兩個人才聽得見。”

“這樣纔好,”阿珠問道,“你餓不餓?我有杭州帶來的‘紹興香糕’,要不要吃?”

“‘紹興香糕’哪有你們‘湖州酥糖’好吃。有沒有‘沙核桃糖’?”

“有,有!我倒忘記掉了。”

阿珠從置放茶食用的,可以收燥的石灰壇裡,摸出一大包沙核桃糖,帶到牀上,兩個人並頭共枕,蓋着一條薄薄的紫羅被,一面吃糖,一面談私話。

“七姐,你守寡守了幾年了?”

“四年。”

這四年的味道如何呢?阿珠很想問,又覺得礙口,只好扯些不相干的話:“想來你那婆婆很兇。”

“憑良心說,倒也還好。就是脾氣合不來,一天到晚嚕囌,實在也是好意,譬如說,天氣熱胃口總有不好的時候,只要一頓不吃,她老人家就問長問短,一刻不停了。一會兒是不是病了?要不要看醫生?一會兒又說受涼了,晚上睡覺要小心。如果我不理她,她就哭兒子,我都想哭在那裡,聽見她哭,你想煩不煩?”

“那麼,回孃家來住,是哪個的意思呢?”

“自然是我自己的意思,”七姑奶奶說,“哪個都做不得我的主。”

“難道,”阿珠很謹慎地問,“在孃家住一輩子?”

“住一輩子也不要緊。我五哥、五嫂,跟別家的兄嫂不同。”

“這我看得出來的,說句良心話,五哥、五嫂待你是再也沒話可說了。”

“當然,自己同胞手足嘛!不過,”七姑奶奶又說,“其中還有個道理,說給你聽聽也不要緊。”

原來尤五在十幾年前,是倔強到底、寧折不彎的脾氣,有一次跟松江府知府的大少爺,在妓院裡打架,被抓到了“班房”裡,那知府倒也還明理,預備訓斥一頓,放他走路。但尤五自覺道理上站得住,所以言語頂撞,不受責備,這一下知府動了真氣,非辦他個“目無官長”的罪名不可。“老太爺”托出許多人來求情,那知府是個書呆子,說什麼也不行。

“這時漕糧要起運了,船上不是我五哥,就吃不住,老太爺十分着急。後來是我出面去見知府。”七姑奶奶回憶着得意的往事,那雙眼睛格外亮,格外顯得一汪水似的,“我說:大老爺,我哥得罪了大少爺,又得罪大老爺,理當吃三年六個月的官司。不過現在他有公事,好不好我來做押頭?把我關起來,放我哥哥出去當差,等漕船回空,他進監牢,我再出去。”

“你倒想得出。”阿珠聽得津津有味的笑道,“那知府大老爺,怎麼說法?”

“大家都說知府大老爺是書呆子,其實不呆。”七姑奶奶答道,“當時他跟我說:‘你哥哥不講道理。世界上只有老百姓怕官,照他這樣子,莫非官要怕他?那不是沒有王法了嗎?我本來不但要重辦,還要申詳到上頭,革他‘尖丁’的差使。現在看你倒還講道理,不過你也不要看得太容易,監獄裡的罪不是好受的。’我說:‘我曉得。不過不是這樣子,大老爺不能消氣,說不得只好我咬咬牙關來受罪。’大老爺聽我這一說,搖搖手:‘罷了,罷了!看你這樣子,我也不氣了。你具個結,把你哥哥領了回去。’”

“這真正是新聞。”阿珠笑道,“還要你具結?”

“是啊!硬是我蓋手模具結。具了結,知府大老爺把五哥叫了去說:‘你要改過自新!再是這樣子橫行霸道,我不辦你,辦具結的人。你要想想,倘或你連累你妹子吃官司,對不對得起你父母?’”

“啊!這一着厲害。”阿珠倒懂得那知府的用意,“就算五哥自己天不怕、地不怕,總要顧到你。這一來,脾氣無論如何要改改了。”

“就是這話囉!所以我說知府大老爺一點不呆。”

七姑奶奶又說,“等堂上下來,老太爺親自來接我,接到他家,擺開了十桌酒席,幫裡弟兄都到了,老太爺叫我坐首座。他說:阿七可惜是女的,如果是男的,我要收了‘他’才‘關山門’。”

“七姐!”阿珠聽得出了神,“我倒沒有想到,你出過這麼大的風頭?”

“唉!”七姑奶奶長嘆一聲,“就是那次風頭出壞了。”

“怎麼呢?”阿珠詫異地問。

是老於世故的,就不會覺得詫異。以七姑奶奶的性情,出了這樣一回風頭,自不免得意非凡,從此以後,也像男子漢一樣,伸手管事,“吃講茶”常有她一份。豪情勝概,自然會把女孩兒家的溫柔,消折殆盡。

“女人總是女人。”七姑奶奶不勝悔怨地說,“女人不像女人,要女人做啥?像我這樣子,弄到頭來,吃虧的是自己。”

這句話說得極深。七姑奶奶以過來人的資格,纔有此“見道之言”。阿珠既警惕,又感動。警惕的是女人爭強好勝,使得男人敬神而遠之,實在欠聰明;感動的是七姑奶奶的這些話,真正是肺腑之言,對旁人是決不肯說的。

“七姐!”阿珠也還報以真情,“你不說,我不敢說,你既然說了,我倒要勸你。你不開口坐在那裡,真正是一尊觀音菩薩,一開口就比申大娘娘還要厲害。如果申大娘娘不是雌老虎,申大爺不會迷上那幾個‘師太’,一條命也不會送掉。我勸你,也要像五哥一樣,把脾氣好好改一改。”

“我何嘗不想改?”七姑奶奶搖搖頭,不說下去了。

這是說改不掉。阿珠在想,改不掉就不會有男人敢要她。真的守一輩子寡?想守出一座貞節牌坊來?

她疑心七姑奶奶守不住。但這話說出來會得罪人,所以幾次想開口,終於還是忍住了。

“我問你,”七姑奶奶突如其來地說,“你看阿龍這個人怎麼樣?”

“又要提到他了。”阿珠想攔住她,因而特意裝出不悅的神情,“你爲啥這麼關心他?”

七姑奶奶笑了,略帶些忸怩的神色,這樣的神色,阿珠幾乎還是第一次看見,在她的印象中,七姑奶奶從不知什麼難爲情,因而這一絲忸怩之色,便特別引人注意。阿珠想起她平日對陳世龍的殷勤,深悔失言,自己的這句話,可能在七姑奶奶聽來刺耳。

正想有所彌補時,七姑奶奶說出一番令人大吃一驚的話來:“不錯,我關心他。老實跟你說了吧,我也想過好幾回,要麼不嫁,要嫁,現成有在那裡!”

“現成在那裡”的,自然是陳世龍。話說得如此赤裸裸,阿珠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回憶一遍,並未聽錯。這一來,心裡的滋味便不好受了,臉上的神色也不好看了,勉強笑着問了聲:“你是說哪個?陳世龍?”

“是啊,陳世龍。”七姑奶奶看了看她的臉色,又問,“你看我嫁他配不配?”

真正臉皮厚,居然問得出來!阿珠心想:你不怕難爲情,我就胡胡你的調。因而點點頭說:“配!怎麼不配?”

“你倒說說看,我跟他怎麼樣的相配?”

“這話就奇怪了。”阿珠依然是很勉強的笑容,“怎麼樣的相配,你自己總想過,何用來問我?”

“我跟你開開玩笑的。”七姑奶奶在她臉上輕輕擰了一把,“我怎麼會跟他相配?第一,年紀不對;第二,身份不配,他沒討過親,要娶自然娶個黃花閨女;第三,脾氣不配,他的性子也是好勝的,兩個人在一起,他不讓我,我不讓他,非天天吵架不可。”

阿珠不知怎麼,頗有如釋重負之感,但因爲她言語閃爍,一會兒像煞有介事,一會兒又說“開玩笑”,所以大起戒心,不敢輕易答話,只微笑着作出不甚關心的樣子,同時很仔細地觀察她的臉色。

“你說,我的話對不對?”

“也不見得對!”阿珠很謹慎地回答,反過來試探她,“七姐,陳世龍娶了你,也有很多好處。像你這樣的人才,打了燈籠都沒處去尋的,又漂亮,又能幹,而且還有五哥的照應。再好都沒有了。”

“真的?”七姑奶奶有意相問。

語氣中總聽得出來,有說她作違心之論的意味在內。阿珠有些發窘,但不容不答,更不容改口,硬着頭皮答道:“自然是真的。”

七姑奶奶笑一笑不答,隨後又說:“話再拉回來,你看阿龍這個人怎麼樣?”

第二次再問,如果依舊避而不答,便顯得“有心”了。阿珠想了想說:“我跟他認識的日子也不久,只曉得他人很能幹的。”

“心呢?”七姑奶奶問,“你看他的心好不好?”

“我看不出來。”阿珠說,“有道人心難測。”

“別人的心思難測,阿龍的心,你總曉得的。”

“又來說瘋話了!”阿珠一半害羞,一半賭氣,翻個身臉朝裡,以背向人。

過了一會,沒有動靜,她當七姑奶奶有些動氣了,想回過身來敷衍兩句,但外牀的人比她快了一步,已經起身下牀。

“嗨!”她提高了聲音喊,“你到哪裡去?”

“哪裡也不去。”七姑奶奶“噗”地一聲,吹滅了燈,仍舊上牀,上牀卻不安分,一把抱住了阿珠。

這是異樣的滋味。自懂人事以來,阿珠就沒有這樣子爲人緊抱過,而況是面對面在黑頭裡,雖明知道跟自己一樣是女人,仍然禁不住怦怦心跳。

“鬆手!鬆手!”阿珠輕喊,“抱得我氣都透不過來了。”

七姑奶奶略微鬆了些,“現在你用不着怕難爲情了。”她說,“有話儘管講。”

“我沒有什麼話好講。”

“那麼你就想,”七姑奶奶說,“想我就是阿龍。”

阿珠被她說得臉上火辣辣發燒,一面掙扎,一面喘氣:“噯!真不得了,從沒有遇見過你這樣的人!”

“這怕什麼?嘴饞沒有肉吃,想想肉味道都不可以?”

“有啥想頭。想得流口水!”

“這倒是真的。”七姑奶奶又把她抱緊了,不但如此,還這樣要求,“你也抱緊我。”

“我不來!”

“來嘛!心肝。”七姑奶奶膩聲說道,“我抱的是你,心裡想的是我死掉的那一個。”

阿珠大出意外,沒有想到自己會成爲她丈夫的替身,心有不忍,便姑且順從,抱緊了她,同時跟她開玩笑,“我是你的‘老爺’,你明天要服侍我洗腳!”

“你正好說反了,從前是我們那口子服侍我洗腳。”

“我不相信!男子漢大丈夫,做這種齷裡齷齪的事,真正氣數!”

“你不懂。”七姑奶奶聞着她的臉說,“夫婦淘裡,有許多異出異樣的花樣,將來等你嫁了阿龍就知道了。”

又是阿龍!阿珠不做聲,爭辯也無用,而且覺得越爭辯似乎越認真,不如隨她說去。她心裡倒是在想,夫妻淘裡有些什麼古怪花樣?但這話問不出口,只希望七姑奶奶自己說下去。

七姑奶奶哪裡猜得到她是這樣的心思?看她不響,她也不開口,抱着阿珠,別有綺想,就這樣神思昏昏地,一覺睡到天亮。

是阿珠先驚醒,只聽見有人叫門:“阿七,阿七!”是尤五嫂的聲音,“張家妹子!你醒醒!”

“來了!”阿珠聽得尤五嫂的聲音有異,急忙推醒七姑奶奶,“你聽,五嫂在叫你,好像出了什麼事似的。”

七姑奶奶定定神,一骨碌下牀,拔開門閂,只見尤五嫂的臉色有些驚惶。

“怎麼搞的!都叫不醒。”尤五嫂一腳跨進門來,拉住七姑奶奶的手,連連搖撼,“小刀會造反,上海昨天失守了。”

“喔!”七姑奶奶回身看了看阿珠,“不要把她嚇一跳!到我房裡去說。”

這句話反而說壞了,阿珠的耳朵尖,已經聽得清清楚楚,急急趕過來問道:“七姐,出了什麼事?”

“你慌啥?”七姑奶奶很沉着地指着她嫂子說,“我也是剛聽她說,說上海失守了!”

阿珠何能不慌?小刀會要起事的消息,事先她毫無所聞,只想到上海失守,她父親便要陷在裡面,還有陳世龍,還有胡雪巖,都是有關係的人,如今一起都有危險,因而急得快要哭了。

“你怎麼想不穿!”這些時候,就看出七姑奶奶的“本事”來了,說出話來,明白有力,“我五哥也在上海,難道我倒不急?”

想想不錯,尤五嫂似乎也不怎麼着急,可見得事情不要緊,再想到尤五的手面,越發心寬。當然,關切還是關切,不過看她們姑嫂有正事要談,只得暫時忍耐,回頭再來打聽。

尤五嫂沒有工夫來管她,拉着七姑奶奶的手說:“你快去穿衣服。嘉定有人來了,你去跟他見個面。”

聽她這一說,七姑奶奶拉着尤五嫂就走,到了她自己房裡匆匆漱洗,攏一攏頭髮,穿裙着衫,走來走去地忙着。尤五嫂便跟來跟去,把嘉定來客的話,告訴了她。

(本章完)

離亂重逢同裡之行出將入相意外糾紛紅頂商人胡雪巖1_第五章 公款過手做本錢,胡雪巖的融資之道_謁見藩司紅頂商人胡雪巖5:隱患埋於巔峰_第五章 胡雪巖事業的賢內助——螺螄太太_置備嫁妝遭人算計紅頂商人胡雪巖2:信譽即生意_第一章 用十萬銀子做五十萬銀子的生意_上海之行紅頂商人胡雪巖1_第三章 王有齡上任即遇大麻煩,胡雪巖謀劃完美解決方案_結交漕幫大好商機紅頂商人胡雪巖1_第十章 時局動亂,押上全部身家的一次商業預判_亂世商機終成眷屬紅頂商人胡雪巖2:信譽即生意_第二章 官場、洋行、江湖聯手,纔是大生意_一見鍾情紅頂商人胡雪巖1_第七章 閒談在他聽來是商機,胡雪巖謀劃開絲行_多事姻緣紅頂商人胡雪巖2:信譽即生意_第二章 官場、洋行、江湖聯手,纔是大生意_結交應春紅頂商人胡雪巖1_第八章 胡雪巖錢莊開張,向心腹親授“官商之道”_意外之喜紅頂商人胡雪巖4:時局中的商機_第六章 結識左宗棠,開啓鉅商之路_重回杭州驟起變故江湖禍事清查典當阿七做媒舉借洋債抵達杭州紅頂商人胡雪巖4:時局中的商機_第六章 結識左宗棠,開啓鉅商之路_重回杭州家事之爭惱人情債新媒舊友紅頂商人胡雪巖6:悲涼醒世大結局_第五章 查封典當,局中設局鬥心鬥智_大封典鋪情場干戈軍火押運小人拆臺紅頂商人胡雪巖6:悲涼醒世大結局_第五章 查封典當,局中設局鬥心鬥智_詭計敗露料理家事紅頂商人胡雪巖2:信譽即生意_第一章 用十萬銀子做五十萬銀子的生意_上海之行胡李會晤上下打點喜事心事紅頂商人胡雪巖2:信譽即生意_第一章 用十萬銀子做五十萬銀子的生意_不速之客紅頂商人胡雪巖1_第八章 胡雪巖錢莊開張,向心腹親授“官商之道”_意外之財巡視防務離亂重逢真假丈夫平息風潮籌辦船廠名花易主家有喜事擠兌風潮紅頂商人胡雪巖6:悲涼醒世大結局_第六章 大勢已去,胡雪巖革職散家_遣散姬妾喜事心事紅頂商人胡雪巖6:悲涼醒世大結局_第八章 寶物遭人掠取,一線生路變絕路_奸人貪寶甲申之變詭變戰局紅頂商人胡雪巖1_楔子舉借洋債喜事心事以賭會友紅頂商人胡雪巖1_第二章 王有齡打通層層關節,起步官場_返鄉跑官紅頂商人胡雪巖4:時局中的商機_第四章 重返上海,胡雪巖意圖東山再起_帶病啓程局勢突變紅頂商人胡雪巖4:時局中的商機_第四章 重返上海,胡雪巖意圖東山再起_帶病啓程全權委託分頭行事分頭行事紅頂商人胡雪巖6:悲涼醒世大結局_第五章 查封典當,局中設局鬥心鬥智_詭計敗露蘇州同行請兵護航紅頂商人胡雪巖1_第一章 胡雪巖資助王有齡進京捐官_胡王結緣紅頂商人胡雪巖4:時局中的商機_第六章 結識左宗棠,開啓鉅商之路_設置內應擠兌風潮招安之計紅頂商人胡雪巖1_第十一章 王有齡仕途遭遇生死劫,胡雪巖巧妙化解_成人之美江湖禍事遭人算計軍火押運籌劃談判紅頂商人胡雪巖5:隱患埋於巔峰_第五章 胡雪巖事業的賢內助——螺螄太太_螺螄太太左帥臨任紅頂商人胡雪巖1_第二章 王有齡打通層層關節,起步官場_進京捐官真假丈夫惱人情債阿七做媒紅頂商人胡雪巖1_第五章 公款過手做本錢,胡雪巖的融資之道_謁見藩司商場鬥法紅頂商人胡雪巖6:悲涼醒世大結局_第六章 大勢已去,胡雪巖革職散家_遣散姬妾意外糾紛家有喜事恭迎左帥紅頂商人胡雪巖1_第八章 胡雪巖錢莊開張,向心腹親授“官商之道”_春色滿舟排解糾紛紅頂商人胡雪巖6:悲涼醒世大結局_第五章 查封典當,局中設局鬥心鬥智_大封典鋪遭人算計紅頂商人胡雪巖4:時局中的商機_第四章 重返上海,胡雪巖意圖東山再起_帶病啓程政敵暗算紅頂商人胡雪巖5:隱患埋於巔峰_第五章 胡雪巖事業的賢內助——螺螄太太_兩廂情願紅頂商人胡雪巖1_第九章 上下打點,在湖州撞上一位最佳合夥人_結交鬱四紅頂商人胡雪巖6:悲涼醒世大結局_第五章 查封典當,局中設局鬥心鬥智_美人設局空門尋蹤絕地求生紅頂商人胡雪巖6:悲涼醒世大結局_第七章 人去樓空,一代商聖成舊夢_贈妾酬友同裡之行
離亂重逢同裡之行出將入相意外糾紛紅頂商人胡雪巖1_第五章 公款過手做本錢,胡雪巖的融資之道_謁見藩司紅頂商人胡雪巖5:隱患埋於巔峰_第五章 胡雪巖事業的賢內助——螺螄太太_置備嫁妝遭人算計紅頂商人胡雪巖2:信譽即生意_第一章 用十萬銀子做五十萬銀子的生意_上海之行紅頂商人胡雪巖1_第三章 王有齡上任即遇大麻煩,胡雪巖謀劃完美解決方案_結交漕幫大好商機紅頂商人胡雪巖1_第十章 時局動亂,押上全部身家的一次商業預判_亂世商機終成眷屬紅頂商人胡雪巖2:信譽即生意_第二章 官場、洋行、江湖聯手,纔是大生意_一見鍾情紅頂商人胡雪巖1_第七章 閒談在他聽來是商機,胡雪巖謀劃開絲行_多事姻緣紅頂商人胡雪巖2:信譽即生意_第二章 官場、洋行、江湖聯手,纔是大生意_結交應春紅頂商人胡雪巖1_第八章 胡雪巖錢莊開張,向心腹親授“官商之道”_意外之喜紅頂商人胡雪巖4:時局中的商機_第六章 結識左宗棠,開啓鉅商之路_重回杭州驟起變故江湖禍事清查典當阿七做媒舉借洋債抵達杭州紅頂商人胡雪巖4:時局中的商機_第六章 結識左宗棠,開啓鉅商之路_重回杭州家事之爭惱人情債新媒舊友紅頂商人胡雪巖6:悲涼醒世大結局_第五章 查封典當,局中設局鬥心鬥智_大封典鋪情場干戈軍火押運小人拆臺紅頂商人胡雪巖6:悲涼醒世大結局_第五章 查封典當,局中設局鬥心鬥智_詭計敗露料理家事紅頂商人胡雪巖2:信譽即生意_第一章 用十萬銀子做五十萬銀子的生意_上海之行胡李會晤上下打點喜事心事紅頂商人胡雪巖2:信譽即生意_第一章 用十萬銀子做五十萬銀子的生意_不速之客紅頂商人胡雪巖1_第八章 胡雪巖錢莊開張,向心腹親授“官商之道”_意外之財巡視防務離亂重逢真假丈夫平息風潮籌辦船廠名花易主家有喜事擠兌風潮紅頂商人胡雪巖6:悲涼醒世大結局_第六章 大勢已去,胡雪巖革職散家_遣散姬妾喜事心事紅頂商人胡雪巖6:悲涼醒世大結局_第八章 寶物遭人掠取,一線生路變絕路_奸人貪寶甲申之變詭變戰局紅頂商人胡雪巖1_楔子舉借洋債喜事心事以賭會友紅頂商人胡雪巖1_第二章 王有齡打通層層關節,起步官場_返鄉跑官紅頂商人胡雪巖4:時局中的商機_第四章 重返上海,胡雪巖意圖東山再起_帶病啓程局勢突變紅頂商人胡雪巖4:時局中的商機_第四章 重返上海,胡雪巖意圖東山再起_帶病啓程全權委託分頭行事分頭行事紅頂商人胡雪巖6:悲涼醒世大結局_第五章 查封典當,局中設局鬥心鬥智_詭計敗露蘇州同行請兵護航紅頂商人胡雪巖1_第一章 胡雪巖資助王有齡進京捐官_胡王結緣紅頂商人胡雪巖4:時局中的商機_第六章 結識左宗棠,開啓鉅商之路_設置內應擠兌風潮招安之計紅頂商人胡雪巖1_第十一章 王有齡仕途遭遇生死劫,胡雪巖巧妙化解_成人之美江湖禍事遭人算計軍火押運籌劃談判紅頂商人胡雪巖5:隱患埋於巔峰_第五章 胡雪巖事業的賢內助——螺螄太太_螺螄太太左帥臨任紅頂商人胡雪巖1_第二章 王有齡打通層層關節,起步官場_進京捐官真假丈夫惱人情債阿七做媒紅頂商人胡雪巖1_第五章 公款過手做本錢,胡雪巖的融資之道_謁見藩司商場鬥法紅頂商人胡雪巖6:悲涼醒世大結局_第六章 大勢已去,胡雪巖革職散家_遣散姬妾意外糾紛家有喜事恭迎左帥紅頂商人胡雪巖1_第八章 胡雪巖錢莊開張,向心腹親授“官商之道”_春色滿舟排解糾紛紅頂商人胡雪巖6:悲涼醒世大結局_第五章 查封典當,局中設局鬥心鬥智_大封典鋪遭人算計紅頂商人胡雪巖4:時局中的商機_第四章 重返上海,胡雪巖意圖東山再起_帶病啓程政敵暗算紅頂商人胡雪巖5:隱患埋於巔峰_第五章 胡雪巖事業的賢內助——螺螄太太_兩廂情願紅頂商人胡雪巖1_第九章 上下打點,在湖州撞上一位最佳合夥人_結交鬱四紅頂商人胡雪巖6:悲涼醒世大結局_第五章 查封典當,局中設局鬥心鬥智_美人設局空門尋蹤絕地求生紅頂商人胡雪巖6:悲涼醒世大結局_第七章 人去樓空,一代商聖成舊夢_贈妾酬友同裡之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