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府大堂內,楊戩看着滿桌酒菜,當真有點難以下嘴。
倒不是酒無好酒,也非菜無好菜,實在是……桌前,一羣膀大腰圓的武將正在那舞劍弄刀爲他們助興。
李靖時不時撫掌叫好,興致十分高漲;但楊戩確實沒經歷過這陣仗,只盼殷氏早點帶哪吒前來相見。
先前那小娃回府,楊戩的神識自然捕捉到了。
見哪吒尚年幼,此時也並未闖下什麼天大的禍事,楊戩心中安穩了許多。
而他又聽見哪吒和殷氏說的那番話,心中更是一陣無語……小哪吒這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絕對是被太乙師伯給慣出來的!
護犢子也沒這麼護的吧?
“李總兵……”
“哎!”李靖豎起眉頭,“不是都說了,喊我李靖便是,什麼總兵不總兵,當真折煞於我!”
楊戩笑道:“李總兵不也稱我做真君?我當與令子平輩論交,若不讓我喊總兵,那就只得稱呼一聲叔伯。”
李靖啞然,苦笑道:“那還是喊總兵吧。真君,可否與我說說我那幼子前世之事?”
楊戩心中略微遲疑,突然冒出了些許念想。
哪吒的故事,在後世算是家喻戶曉;而在這段故事中,李靖的形象並不光彩。
雖李靖是站在‘道義’一方,但他並未做好一個父親的職責,對哪吒的種種行徑斥責、怒罵,讓哪吒寒心,以至於剔骨削肉,釀成慘劇。
哪吒身死之後,太乙真人先是用了一法,讓哪吒給殷氏託夢,在陳塘關外翠屏山修建一處行宮,供奉哪吒之靈,只要供奉三年,自可反死還生。
可此事被李靖發現,李靖竟以‘此子爲禍害’之由,打碎哪吒金身,掃平了翠屏山的行宮,令哪吒功虧一簣。
那是哪吒命中的劫數,也是他成就蓮花寶體的機緣,可哪吒成就蓮花身後,對李靖多是恨意,甚至曾追殺李靖。
父子反目,終非幸事。
楊戩早就想着前來干涉一番,不敢化解哪吒的劫數,以免毀掉他的機緣,但起碼要讓哪吒心中無恨,也不必太過悲涼。
念及於此,楊戩心中已有了定數,當真要從李靖這下手。
他雙目綻放神光,審視李靖;後者雙目之中露出些許茫然,遲疑的問了句:“真君,怎了?”
“在說哪吒往事之前,李總兵可否爲我解答三兩疑問?”
“自然,”李靖連忙點頭,正襟危坐,等楊戩發問。
楊戩道:“哪吒性情灑脫不羈,平日裡活潑好動,難有定性,也經常在府內府外惹是生非,李總兵如何覺得?”
“這……”李靖苦笑道,“我兒頑劣,又有他母親護着,我訓斥無果,又打罵不得……”
“是打罵不得,還是從未管過?”楊戩目光逼人,李靖皺眉,低頭避開楊戩的目光,沉吟幾聲。
“平日裡,我事務繁忙,陳塘關百姓的生計、陳塘關的防務軍情,皆需我去主持,”李靖嘆道,“確實也是疏於管教,讓真君見笑了。”
楊戩笑了聲,端起酒杯飲了一口,道:“李總兵定然知道,令子天生法力高強之事吧。”
李靖緩緩點頭,面色有些難看,“此事,在陳塘關人盡皆知。”
楊戩嘴角含笑,但言語卻如同利劍一般,直戳李靖心防。
“那李總兵到底是對令子的仙緣有些嫉妒,還是覺得,我這師弟乃是投胎轉世而來,不算你的子嗣,故而親情淡薄?”
李靖面色一變,頗爲難看;桌前舞劍的兩位武將對視一眼,低頭退走。
“真君,這怎麼也算是李某的家事……”
“這是你家事,也是我師門之事,”楊戩起身,在桌旁負手漫步,淡然道,“李總兵也曾修道,當知幽冥地府,也應知六道輪迴。”
李靖別過身去不看楊戩,面色難看,只是點頭應了句‘不錯’。
楊戩道:
“六道輪迴不可亂,人書生死簿乃是天道至寶,記載三界萬靈的生死命數,此事誰也改不了,誰也定不下。”
“你心中之芥蒂,或許便是因,哪吒未走六道輪迴之關,而被仙人施法,直接降生到府上?”
李靖沉吟幾聲,輕嘆不語,被楊戩說中了心事。
楊戩卻冷笑了聲,道:“李總兵委實不知,那是他師父用大法力,耗費了數不清的天材地寶,在六道輪迴中護住了他的魂魄,才讓他帶着仙根降生於你家!”
楊戩這些都是不知的,隨便扯的罷了。
爲的便是告訴李靖——哪吒是你的三子,此乃天地定數,也是你之命數。你認也好,不認也把,他骨子裡留着你李家的血,哪吒二字之前,也當有個‘李’做姓氏。
李靖閉上雙眼,並未說什麼,嘴邊鬍鬚卻輕輕抖動着。
李靖確實不喜這第三個兒子。
最初時,哪吒三年零六個月未降生,出生後又是生了一團肉球,若妖怪一般。
李靖怕妖魔作亂陳塘關,用劍劈開肉球,哪吒這才從中蹦了出來。
這些也就算了,畢竟是自己的骨血。
可李靖並未想到的是,孩子剛出生不久,那紅衣道人便尋到了府上;言語輕慢,口氣高傲,似乎對自己頗爲敵視。
而在這道人口中,李靖聽到的,是這般意思——
‘你這幼子,不過是我徒兒借你夫人的肚皮轉世重修,不必沾沾自喜。’
自那日開始,李靖看哪吒,就彷彿是看自己夫人與旁人誕下的逆子一般,哪怕礙於夫人之請,勉強教導一二,卻也並未如何上過心。
他不是有個厲害師父嗎?還要我這父親來教甚?
這些念想,李靖從未對旁人說過,甚至連自己夫人也未曾提起過。
今日,楊戩戳到了李靖的心事,倒也並非陰差陽錯,而是楊戩琢磨了許久,方纔推敲出的時候些許可能。
太乙師伯太過高傲,而李靖表面看起來一團和氣,心中必然也有些剛強。
哪吒得到的寵愛太多,殷氏的,太乙師伯的,哪怕少了李靖給的,似也不缺什麼……
“唉,”楊戩突然長長的一嘆,面帶正色,注視着李靖,先做了一道揖。
李靖此刻雖心中困頓,但見楊戩行禮,連忙起身還禮,有些不解的看着這個年紀輕輕卻已在洪荒揚名的二郎真君。
楊戩嘆道:“李總兵若真是介意這些,我當爲我師弟言說幾句。”
“真君說便是,”李靖苦笑道,“今日真君前來教訓於我,我當聽着。”
“其實並非教訓,只是替我師弟有些不值,”楊戩道,“我師弟名爲靈珠子,原本乃是瑤池中的一塊靈石,素得王母娘娘喜愛,日夜相伴,誕生靈智,故拜入我師伯太乙真人門下,在乾元山修道數千年。”
李靖神情有些震動。
若說聖人弟子如何如何,李靖雖說懂那是不可招惹的存在,但並不知具體爲何。
他只是拜度厄真人爲師,學了幾年道法,便回了俗世做官爲將。
但要提到統管三界的玉帝、王母,李靖心中就有了概念——那是高高在上的天地主宰,非凡人可及。
自己孩子來頭這麼大?竟和王母娘娘有關?
楊戩繼續道:“我這師弟,聰慧靈秀,悟性頗高。但無奈先天有損,難以修得大羅金身,又念及自身無根、無憑,故想轉做人身,再修行。”
李靖皺眉,看着楊戩,不知楊戩說這些是爲何。
楊戩又道:“他來南洲尋自己要轉世的人家時,我便陪在一旁,這陳塘關,也是我帶他來的。”
“他在雲上,見後院尊夫人正陪兩位公子玩耍,心中羨慕,便駐足在此,一直看着。”
“李總兵帶兩位公子習武,尊夫人爲兩位公子做衣,一家其樂融融,坐享天倫之樂,這是何等的幸事!而我那師弟,卻是靈石悟道,從未見過這般情景。”
“他心動了,苦苦央求他師父,歷經周折,也是命數如此,降生在了貴府。”
楊戩長長的嘆了口氣,“李總兵今日或許嫌他是仙家子弟,無親情之念。實不知,他從未有過父母,也從未體會過父母之關愛。正是對李總兵與尊夫人的嚮往,他降生於此,開口喊李總兵一聲父親,稱尊夫人一句母親。”
“如此,總兵當真忍心,只是將他生而不養,放在一旁?父爲天,母爲地,李總兵當真忍心,讓他暗無天日,不見天明?那我這師弟,也未免太可憐了些。”
李靖手一顫,緩緩閉目,站在那許久未言語。
而楊戩掐算的剛剛好,待他話語落下,不過幾個呼吸,在大堂後門便傳來一陣歡快的腳步聲,那童稚的嗓音在那高聲喊着:
“爹爹!誰來看我了呀爹爹!”
李靖身軀輕顫,想應答,但嗓子卻莫名有些沙啞……
“是這位,過來吧。”
楊戩瞧那跑來的孩童,和剛纔穿肚兜的樣子又不一般,身着華服錦衣,朝天辮也梳成了小道箍,兩縷長髮垂下,粉雕玉琢的惹人喜愛。
他跑到李靖身前,打量着楊戩,還頗爲老氣的問着:“就算你來找我嗎?”
楊戩輕笑了聲,對哪吒招招手,哪吒卻有點警惕,靠的離李靖更近了些。
“爹爹,他是誰呀?”
李靖似乎想明白了什麼,展演一笑,坐回座位上,看着剛比桌子高一點的哪吒,雙目有些泛紅。
楊戩見狀,總算鬆了口氣。
師弟你若是這一世少些遺憾,也不枉做師兄的花費這麼多口水嘍……
“過來,”楊戩招招手,“有糖果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