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夫人行爲處事粗陋,沒有章法,賈璉自然不同。
自他縊死楊氏之後,賈琮這個問題,便就存在了。既然已經存在,就不能置之不理,否則天長日久的發酵下去,誰也不知道最後會釀出什麼麻煩來。
賈璉今晚,就是要解決這個麻煩。
他面上本來並無厲色,直到看見賈琮哭了,才微微沉眉,訓道:“男子漢大丈夫,心裡有什麼事,便說出來,哭什麼?”
賈璉的聲音似乎對賈琮有着很大的震懾作用,他微微一抖,一抹眼睛,果然止住了哭。
“琮兒,我讓人處死了你的姨娘,你恨我嗎?”
簡單而令人生懼的問話,使得賈琮的神色立馬緊張起來。
他已經七八歲了,書也念過一些,對於世事,已經有了初步的認識和判斷。
更何況,這半年以來,他也算經歷過悲歡和坎坷,生母的死,周圍人對他的態度,令他不得不,以現在這個年紀,進行了許許多多的思考。
所以他知道,這個問題,對他而言,很是重要,重要到,可能會關乎自己的命運、生死。
他想起了奶母等人與他說過的話,下意識的便搖搖頭。
“那你覺得我處死你的姨娘,做的對嗎?”
更加直逼內心的問話,讓賈琮瞬間攥緊了拳頭。
對嗎?他能說對嗎?即便他再小,他也知道,被賈璉下令縊死的那個女人,是天底下對他最重要的人之一。
可是不對嗎?
周圍的所有人,都告訴他,是他的姨娘罪該萬死。
連邢夫人,這個他姨娘親自交代他,以後要在其面前儘量表現好,討得她喜歡,身爲比他姨娘更親的嫡母都告誡他,說他的姨娘是罪大惡極,罪有應得。
還罵他是惡婦生的野種。
那樣那樣多的人,都是這個態度,她們沒有一個人覺得他的璉二哥哥做的不對。
從小對他最好,他最喜歡的奶母也教他,要將那個姨娘給忘掉。反正她也不是他的母親,他的母親,是太太邢夫人,他的哥哥,是賈璉。
這兩個人才是他最親的人,他以後,應該,也只能指望這兩個人,只有在他們面前贖清他姨娘犯下的罪孽,才能讓他們不計前嫌的照顧他。
千萬不能生恨,若是再因此把這兩個人給得罪了,他們就都沒得活路了……
所以對不對他不知道,他只知道,確實不能得罪賈璉,他心裡也認真畏懼賈璉,因此從心的小聲道:“我沒有覺得二哥哥做的不對……”
小小年紀,說的話,是不是真心,賈璉很容易看的清楚。
於是笑問:“既然不恨我,也不認爲我做的不對,那爲何你要不顧老爺病危之中,不顧太太和我的意思,將你姨娘已死的事情,告訴老爺?難道,你不是想要老爺爲你姨娘和你做主,讓老爺責罵、處置我嗎?”
賈琮便語塞,不知如何回答了。
他也不知道他將姨娘的死訊告訴賈赦是想做什麼。
他只是覺得,就算她們說的沒錯,但是姨娘從小也對他很好啊,服侍他吃飯穿衣,她就突然死了,他的心裡也好難過好難過。
她們爲什麼不讓告訴賈赦,他的父親!
別的人和他親不親他不理解,但是賈赦,一定是他最親,對他最重要的人,所以,他心裡一直有要將這件事告訴他父親的想法,只是懼於旁人的壓力,一直不敢。直到今日過去給賈赦請安,恰好旁邊沒什麼人,他就忍不住說了。
可是沒等賈赦來主持公道,告訴他究竟誰對誰錯,轉頭,賈赦就死了。
看賈琮回不了話,賈璉便冷淡的問道:“怎麼,難道你姨娘教的你,敢做,不敢認?身爲我賈府男兒,就這點出息,連真話都不敢說?
就你這樣,將來還如何爲你姨娘報仇?”
邢夫人好嚇一跳,連忙道:“璉兒你也太會說笑了,什麼報仇不報仇的。不過一個微不足道的惡毒娼婦,奴才輩兒的人物,死了就死了。
你是他的親哥哥,他豈敢爲這個對你不敬的?
他要果有這個心思,也不用旁人,我先讓人把他打殺了,免得這等惡婦生的,不明是非的蠢東西玷污我們賈府的名聲。”
賈琮連日來所受到的白眼和冷漠,今晚被賈璉一番誅心的逼問,此刻又被邢夫人如此侮辱,精神壓力和自尊心都令他感覺到異常的痛苦。
他終於受不得,一握拳頭,第一次正聲斥道:“二哥哥,我沒想過報仇!!她們都說我姨娘該死,我也知道她對你做了不好的事情,但是……你真的太狠心了,太狠心了,那是我的姨娘,是我的孃親啊,你怎麼可以讓人勒死她呀,他是我的孃親……”
勇氣並不足以支撐他將這番話說完,因此說着說着,便坐到地上,傷心的哭了起來。
永遠不要小瞧小孩子,他想的,也許比你想象的多得多。
一點不恨賈璉,那是不可能的。但是,賈琮卻實在找不到該怎麼恨,沒有人告訴他。
那一日,他明明那樣哀求賈璉不要殺他的姨娘,可是賈璉沒有理會,讓人將他拖走了。隨後,他的姨娘就死了。所以,這是他唯一能夠找到的恨賈璉的地方。
他太狠心無情了!
賈璉直視着賈琮,心裡卻遠不是邢夫人等人想象的惱怒。
他看出來了,賈琮這個孩子,還是單純的,甚至都不如賈環那樣陰鷙詭詐。
詭詐的人,絕對不敢將自己的真實心思,向“敵人”透露出來的。
不過面上,賈璉仍舊冷冷道:“狠?那你可知道,若非我僥倖,識破了你姨娘的陰謀,此刻,我就已經魂歸於九泉之下了!
那個時候,你可會去質問你的姨娘,她爲什麼要那麼狠心,無故殺害於我?”
賈琮只顧哭,卻還是將賈璉的話聽進去了。
他不知道,以他現在的心智,實在無法演算這種殘酷的現實。知道無法回答,所以只能以哭聲掩飾。
“還是,你覺得是我惡意陷害你的姨娘?誣陷她要害我這件事,你的姨娘,完全是清白的?
你若果有此心,我可以給你機會。明日,我幫你將當日所有的見證人,全部招來,讓你重新審查一番,替你姨娘沉冤昭雪,你可敢?”
“不……”
賈琮慌亂的搖搖頭。
那一日,他的姨娘當着衆人的面,都坦白了,是她給賈璉下的毒,他在旁邊,也是親耳聽到的。
而且,他也聽奶母等人解釋過了,他的姨娘那麼做,都是爲了他,爲了家產……
心虛則氣弱,任何人皆如此。
連賈琮這個小孩子都不例外。他無法在這一點上,爲自己的姨娘開脫,而且賈璉高高俯視着他的冷漠眼神,那正義凌然的模樣,都令他覺得自己也是個犯了大罪的人。
賈璉見他面有愧悔之色,心知時機已到,對着阿琪點點頭,阿琪便從旁邊到了一杯酒過來。
“璉兒,你這是……”
邢夫人不知道賈璉爲何要與賈琮廢話,在她眼裡,賈琮這樣的喪門星,要是不喜歡,直接收拾一頓,等以後隨便打發出去就是了。
此時見賈璉停止對賈琮的責問,讓侍女倒酒,很是詫異。
賈璉並不回答,只是從懷裡摸出一小包黃紙包的東西,平靜的對同樣茫然的賈琮解釋道:“這是當日你的姨娘,沒有用完的砒霜,後來特意放到秋桐的房間裡,想要毒死我之後,嫁禍給秋桐用的。”
聞言,不論是邢夫人,還是賈琮,都猛然縮了縮脖子。
毒藥,這個東西實在是駭人的很。
但是更駭人的還在後面,只見賈璉慢慢的將紙包打開,竟裡面的粉末狀的東西,輕輕抖落進面前的酒杯裡面……
“璉兒,不可啊,再怎麼說,他也是你的親弟弟,他犯了錯,你打他罵他都行……
你要是殺了他,可就惹下大禍了。”
邢夫人緊張的一下子站起來,他認爲,賈璉是想要用楊氏的手段,毒死賈琮。
賈璉眉頭一皺,道:“太太還請坐下吧,這是我和琮兒兩兄弟之間的事,太太還是不要插手的好。”
邢夫人面色幾番變換。她早知道,賈赦一死,賈璉對她便不會那麼尊敬了。
也是啊,對賈琮和迎春等人來說,她還是名正言順的嫡母。嫡母的娘,纔是他們的母族,嫡母的兄弟,纔是他們的舅舅,所以說,嫡母纔是真正且唯一的母親!
可惜,名義上她雖然也算是賈璉的嫡母,但是,賈璉是原配所生。
所以,賈璉的娘族,是張家,並非她邢家,賈璉的親舅舅,也是張家兩位老爺,而不是她的弟弟邢德全!
也就是說,賈璉雖然明面上還是要尊她爲母親,但是,嚴格意義上來說,她只能算是賈璉的繼母。
以賈璉如今的地位,對她一個無依無靠的繼母,自然,也就這個態度了……
雖然難以接受,最終,邢夫人還是默默的坐下。
她不想和賈璉鬥,她想要安安穩穩的保住自己榮國府大太太的地位。爲此,哪怕失去一點尊嚴,反正,在賈母和王夫人等人的面前,失去體面尊嚴,也不是一次兩次了。
雖然坐下,但是邢夫人還是挪了挪凳子,想要離那毒酒遠一些,生怕沾上一點半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