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璉離開,兩邊的簾幕也放下,無數貴婦的身影出現。
其中,赫然就有賈母、王夫人以及甄家太太。只不過這幾位在這滿是皇妃、王妃的未央殿內,身份略顯卑微。
但是有人似乎不這麼覺得,只見坐在元春身旁一直沒有說話,雍容華貴的婦人瞅了一眼面色悲慼戚的甄家太太,忽然笑與皇后道:“先前聽皇后的意思,甄家是姐姐請進京中來的,還欲圖將甄家姑娘許配給太子爲側妃,這本是好事一樁。只不過如今看來,太子妃似乎並不領姐姐的情啊。
我勸姐姐還是免操這份心吧,甄家再怎麼說也是名門望族,姐姐也說了他們家老太太和已故孝文皇后情同姐妹,這萬一將來甄家姑娘再有個什麼三長兩短,姐姐好心辦壞事不說,到時候姐姐也難面對甄家太夫人不是?”
雍容婦人的話,令甄家太太面上的悲慼之色更重三分,卻也不好說什麼,直能等着上頭的貴人們主持公道。
皇后自然能聽得出吳貴妃言語中的挑撥、嘲笑之意,正欲說話,太子妃卻道:“吳貴妃娘娘多慮了,已故孝文皇后是何等身份,生前自然人人巴結攀附,只怕有些人不過是與仗着與孝文皇后多言談樂幾句,孝文皇后多照拂一二,便對外宣稱與孝文皇后情同姐妹。
就拿本宮來說,以前閨中所結識的那些大家閨秀,便不知道有多少人背地裡與人稱道,說與本宮關係如何親厚,情若姐妹。實則,好些人本宮並不熟絡。
因此,某些人所謂與孝文皇后情若姐妹,只怕也不過是巴結攀附的言辭罷了。
再者,我母后身爲皇后,一國之母,又何用與任何人交代?”
在太子妃眼裡,甄家不過是個土財主罷了,她纔不信什麼甄家老太太與孝文皇后情同姐妹的話。
加上吳貴妃乃是三皇子的生母,三皇子又老是與太子作對,常常惹得太子不痛快,太子妃心裡自然也對吳貴妃沒有好感。因此此時一聽吳貴妃說話,還陰陽怪氣的,她便沒忍住出言反駁。
她的話,旁人如何想便罷,甄家太太自是覺得無比刺耳。
若是別的,她可以忍,但是家中老太太,那可是他們甄家的定海神針,是她今天能夠站在這裡的底氣,豈容旁人貶低?
因此她顧不得什麼尊卑之分,扶着旁邊的王夫人站起來,悲憤道:“我家老太太,父祖皆爲國戰死,是開國功勳的遺孤,八歲就被太祖皇帝御口冊封爲‘秀安縣主’。孝慈高皇后憐我家老太太孤弱無依,將她當做親孫女一般疼愛,許自由出入宮禁。也就是那時候,與當時還在閨中的孝文皇后結識。
我家老太太一生要強,從不虛仗父祖功業。緣何到了太子妃的口中,我家老太太竟成了攀附巴結之人了?
只可憐我家老太太,都快八十的人了,當初疼愛她的那些人都已仙去,此時便是遭此污衊,卻也沒有人能夠爲她證明清白了……”
甄家太太這番話,令在場一衆貴人們面面相覷,不知道作何感想。
畢竟,這女人短短几句話點到的那些人,雖然都很久遠了,但是又有哪一個,有人敢輕忽?
再一想,這甄家老太太若當真八歲就是縣主,做了七十來年了,按照輩分,確實幾乎比在場所有人都高,能夠認識那些人,倒也不奇怪。
在有這樣想法的衆人眼中,此時一個輩分不知道低到哪兒去的太子妃,對甄家老太太指桑罵槐的行爲,便顯得,極爲的,不知所謂!
連吳貴妃都不由得多看了甄家太太一眼,心道沒看出來,這個甄家太太倒是有些心計。
當衆被甄家太太質問,太子妃道:“誰知道你說的這些,是真的還是假……”
“夠了!”
皇后終於忍不住了,沉聲喝道。她此時對太子妃的不滿已達到極致。
第一是對太子妃陽奉陰違,欺凌甄玉嬛,第二便是她竟敢質疑甄家老太太與孝文皇后的關係,也就是質疑她和太后之前說過的話。
要知道,當初寧康帝沒登基之前,她並不是寧康帝最寵愛的女子,之所以最後是她登上太子妃的寶座,幾乎全靠孝文皇后扶保。因此她敬孝文皇后爲至親長輩,也正是有着這層關係,甄家老太太此番纔會求上她,她也纔會答應從中促成這件好事。
誰知道,太子妃不但敢對她陽奉陰違,而且還敢否定長輩的話!對她們這些皇家女人來說,否定長輩,便是罔顧人倫大義,是最不能容忍的行爲之一。
“跪下!”皇后喝命。
太子妃有些懵,“母后……”
看皇后似乎懂了真怒,太子妃無奈,只能委屈巴巴的跪下。
“看看你做的好事!你最好企盼玉嬛她沒什麼大礙,若是那丫頭有個什麼好歹,本宮定不輕易與你罷休。”
“還請母后恕罪,兒臣……兒臣不過是與甄家妹妹鬧着玩的,沒成想她那麼膽小,一下子就掉下去,兒臣真的不是有意的,還請母后原諒兒臣一時失察。”
是的,太子妃直到現在都不覺得她有什麼大錯,不就是推了一個四品官員的女兒下水嘛。
只不過是看皇后等人明顯不相信她先前的說辭,才以“開玩笑”爲由,輕飄飄的將事情認下。
見其終於老實,皇后深吸一口氣,看向上方始終局外人一般看戲的太后,稟道:“太子妃出手傷人,且言行無狀,還請太后秉公懲處。”
對於太子與甄家聯姻這件事,太后其實並不關心。
只不過是看在皇后的面上,她纔出面促和促和。至於甄家小女嫁進太子府之後,如何與太子妃相處,那不在她的考慮範圍之內。
但是……太后略微白了一眼身旁的昭陽公主。這丫頭,她就猶豫了那麼一會兒,就扯了她袖子幾下了,似乎生怕自己輕饒了對方。
於是端正身姿,正色道:“本宮清閒慣了,於庶務不通。皇后主持宮中事務,一向行事公允,爲人稱讚,因此這件事,還是交給皇后自行處置吧。”
“是。”
“另外,太子妃竟敢在太上皇的壽辰行兇傷人,所幸沒有鑄成大錯。但她已不適合繼續爲太上皇賀壽了,所以今後兩日,太子妃也就不用再來重華宮了。”
太子妃原本聽到太后讓皇后自行處置,心裡還慶幸。她最清楚皇后的爲人了,想着只要回坤寧宮之後好好與皇后認個錯,說些好話,皇后沒準就氣消了。
忽然聽到太后不讓她參加接下來的壽宴,她頓時驚了,連忙喚道:“太后……”
太后一揮手,打斷了太子妃的話,道:“本宮也乏了,各位都請自便吧。”
說完,太后直接站了起來,在昭陽公主的攙扶下,入了後殿。
殿內諸多命婦,恭送之後,也就散了。也有不少人瞅了一眼面色陰鬱的太子妃一眼,有些幸災樂禍。
太子妃行事張揚跋扈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只不過她身爲太子妃,又出身名門,祖父是三朝元老,又是內閣大臣,所有人都敬着她罷了。
誰承想,今日居然栽在了一個小小的甄家身上。
太后的懲罰,看似輕微,實則對她們這樣的人而言,影響卻是難以估量的。
堂堂太子妃,連給太上皇賀壽的資格都被剝奪了,丟掉的臉面可想而知。
更有一層人心裡想着,太后看起來明顯不喜歡太子妃,若是此番太子妃不能打消掉皇后的怒火,將來她這個太子妃,只怕也難當咯。
……
賈璉隨着太監走在未央宮。
都說看環境的佈置和格調,可以看出主人的性格和喜惡。可惜,未央宮似乎並不算大,沒等賈璉看出個所以然來,就到了目的地。
“這是往年太后賞賜給奴才的衣裳,奴才沒捨得穿,一直收着。鎮遠侯若是不嫌棄,就先委屈委屈吧。”
被太后喚作蘇泉的太監捧了一疊摺好的衣袍進來,對賈璉笑道。
賈璉掃了一眼,點頭道:“多謝蘇公公了。”
“呵呵,那老奴就在門外候着了,侯爺有什麼吩咐,喚老奴一聲便是。”
蘇泉將衣物放下,對着賈璉躬身一禮便退出房門了,只留下賈璉一個人在房間裡。
他沒有安排人來服侍賈璉。賈璉畢竟是外臣,沒有太后的吩咐,讓未央宮的宮女服侍賈璉,明顯是不合適的。
安排兩個小太監倒是沒問題,但他看得出來,賈璉應該不會喜歡讓小太監服侍他更衣。
不多時,一身大太監常服的賈璉就走了出來。
蘇泉見之笑道:“侯爺不愧是尊貴人物,咱們這等卑賤之人穿的衣服,穿在侯爺的身上,竟也尊貴好看起來。”
賈璉微微一笑,他原本也以爲,穿上小太監的那種藍衣服,戴個小紅帽子,有損他璉二爺的形象。
但是此時卻沒有這等顧慮了。
蘇泉很明顯是未央宮掌權的大太監,給他的也是一整套嶄新的常服。這大太監的常服,其實也和外面富貴人家的常服沒太多兩樣,只是素淨一些。
因此賈璉挺滿意的,便也有意與蘇泉交談兩句,因道:“蘇公公說笑了,世上本無卑賤之人,更無卑賤之人的衣服。一個人所處的職位,並不能代表他的貴賤,真正能夠代表一個人貴賤的,有且僅有他自身的修養與是否能夠爲朝廷和社稷帶來價值。
蘇公公在內服侍太后,本侯在外朝效忠陛下,正如蘇公公的衣裳穿在本侯身上,一樣合身一般。”
蘇泉愣了愣,他有點不是很能理解賈璉的話。
但是,大致的意思,他還是能明白的,他心裡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太監身體殘缺,是卑賤之人,是這世所共稱的,連他們自己也大都這麼認爲。沒想到,今日還能聽到不一樣的尊卑評判標準,特別是,這樣的話出自出身尊貴,深受當今陛下器重的鎮遠侯的口中,就顯得格外的新鮮與珍貴。
蘇泉是第二次見到賈璉,第一次是當初賈璉在未央殿抗婚的時候,只不過那一次他並沒有與賈璉說上話。
今日是第二次,他與賈璉只不過略有交集,便突然間明白,什麼纔是真正的天生貴人!
僅憑鎮遠侯說的這兩句話,他就覺得,似賈璉這樣的人能夠居高位,受萬衆矚目與愛戴,是理所應當的。
……
未央宮,昭陽殿。
侍女們按照昭陽公主的吩咐,端了兩盆火進屋放在甄玉嬛的身邊。
上等炭火散發出來的熱浪,總算是驅散了一些寒意,甄玉嬛本來瑟瑟抖抖的身子,竟慢慢的安穩了許多,只是面上的悲傷之色未減,淚痕未乾,小小的嘴脣也有些發白,看去十分惹人憐愛,又十分令人心疼。
忽然聽到房門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她回頭看去,看見是母親一馬當先闖了進來,她神色頓顯激動,兩行熱淚又有奪眶之意。
“娘……”
“嬛兒,你怎麼樣了?”
甄家太太進門之後,看見女兒那哀憐的模樣,心疼不已,立馬衝上前去,將女兒抱在懷中安撫。
原本就十分委屈的甄玉嬛,此時哪裡還忍得住,立時撲在母親懷中,嚶嚶哭泣起來。
而甄家太太見女兒哭的傷心,自己也忍不住掉下淚來。母女二人抱在一起哭泣的場面,令身後跟來的元春、王夫人等人,不忍直視,紛紛別過頭去將眼角的溼意抹了。
“怎麼樣,身上可有傷着?”
甄家太太將女兒扶起一些,伸手在女兒身上檢查起來。女兒素性嬌弱,何曾經過這般荼毒,當知道消息的時候,她的心宛若被人挖去一般的疼。
“娘……嗚嗚,我沒事,是璉二哥哥救的我,不然,嬛兒可能就見不着您了。”
聽到女兒的哭訴,雙手摸到女兒身上竟是冰浸浸的冷意,深知是落水所致,也不知道說什麼好,只是用力的將女兒摟在懷中,安撫道:“娘都知道了,苦了我的孩兒,受委屈了……”
這種時候,來自至親的關切,最是令人心酸。
甄玉嬛再次喚了一聲娘,忍住酸意,低聲哀求道:“娘,我不想嫁人,不想嫁給太子,娘,你不要把我嫁進太子府好不好?”
甄玉嬛的話,令甄家太太驟然愣了愣。
女兒知道她的婚事,是比較晚的,是在她們都有比較大的把握之後,才透露的。
之前女兒也曾說過不想嫁人,但那時不過是嬌羞居多,等到她笑語一句說,女兒家長大了之後,終歸是要嫁人的,難不成你要一直待在孃的身邊?
那個時候的女兒,要麼是羞澀的跑開,要是就是纏着她撒嬌,說要一輩子待在她的身邊。
如今話雖同,但是女兒的神態卻是完全不同了。
她一時不知道如何回答女兒的話。
說實話,從小最乖巧,她最疼愛的女兒長大要嫁人了,她這個做孃親的自然也有不捨。
只不過從最開始,一直到今天之前,她都和家中所有人一般,認爲女兒能夠嫁進太子府,是很幸運,能夠光耀門楣的事。
但此時此刻,看着一直被一家人捧在手心上的掌上明珠,在她懷中哭着說她不要嫁進太子府,最心碎的,莫過於她了。
因爲她心裡清楚,這件事別說甄玉嬛,哪怕是她這個做母親的,也做不得主。
一切,都是命。
儘管如此,但甄家太太還是摟着女兒,安慰道:“好好,不嫁,我們不嫁就是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