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日, 安國公周尋突然登門拜訪,想來是周海棠回家在父親面前鬧得實在不像樣,他這個當父親的才舍下臉面親自過來探一探虛實了。
東安郡王倒是一派雲淡風清, 一陣寒喧後按賓主落了座, 東安郡王便命人擺了一副棋上來, 與安國公一邊下棋一邊閒話。
安國公的來意東安郡王自是知曉, 可他就是裝糊塗, 安國公幾次隱諱地提及,都被他巧妙地避開了,只把注意力放到棋上, 一招一式絲毫不留情面。
安國公心中煩躁,棋盤上便有些沉不住氣, 不過半局下來, 已隱隱現出敗勢來。他自知無力挽回, 索性一推棋盤,笑道:“郡王棋藝進益簡直可以用一日千里來形容, 是不是子衡那孩子請封了王長子,您也跟着士氣大漲了呢?”
東安郡王不置可否地微微一笑,道:“休要提他,都二十歲了才獲封此銜,我這個當父親的都替他害臊!”
安國公笑道:“子衡是個大器晚成的孩子, 文武兼備, 膽識過人, 若是再配一門門戶相當的親事, 將來前途無可限量啊!”
東安郡王知道安國公的心思, 可他卻偏偏不說出來,只是神秘地一笑, 壓低聲音道:“國公有所不知,老朽上疏請封王長子時,聖上曾撂下一句話,說子衡的婚配他自有考量,讓我回府靜候佳音。國公您說,我哪裡還敢再在此事上張羅啊,沒的耽誤了人家姑娘!”
“哦?這……這可要恭喜郡王,賀喜郡王了!”安國公心裡大驚,嘴上雖說着恭喜的話,面上卻已是七分尷尬三分失望,煞是精彩起來。
東安郡王臉上這才現出幾絲遺憾來:“說來慚愧,國公府差媒人來提親時,老朽當時並不知聖上的意思。本想着同郡王妃商量定了,就給國公府回信議定了此事,沒想到當晚聖上的口諭便下來了。老朽當時也是震驚不已,一時也不敢大肆聲張,畢竟賜婚的聖旨一日不下,這事兒就不敢公開宣揚,只能讓國公久等了,慚愧啊慚愧!”說到這兒,話鋒一轉,忙補充道,“不過話說回來,萬一此事聖上改了主意,許我們自主擇親,到時我們東安郡王府定會請人隆重地上門提親,給足國公府面子,如此,才能彌補對國公的愧疚啊!”
“哎,郡王此言差矣。既然聖上早有了口諭,自然會一言九鼎,郡王就等安心等待吧,必是一樁強強聯手郎才女貌的好姻緣!”說到這裡,安國公實在有些坐不住,便以府中還有要事爲由起身告辭。
東安郡王誠心誠意地留他小酌幾杯再走,無奈安國公早就心急如焚歸心似箭,哪裡還有心思喝酒,死活推辭了這番盛意,領着人走了。
這邊安國公才走,那邊賜婚的聖旨便到了府門前。彼時少籬正跟郡王妃商量着新房要設在哪裡爲好,一聽說聖旨來了,要他親自去接旨,不覺大喜,笑着對郡王妃道:“父親果然心疼兒子,竟然給兒子討了這麼個天大的恩典!”說完,扶着郡王妃更衣後去前院領旨去了。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東安郡王王長子穆子衡,人品端持,行孝有嘉,文武貴重,今已至弱冠。今有前揚州巡鹽御史林如海之女林氏黛玉,值及笄之年,行端儀雅,禮教克嫺,秀外慧中,與王長子堪稱良配。爲成佳人之美,特將林氏黛玉許配王長子爲長子夫人,責有司擇吉日完婚。飲此!”
少籬自長到二十歲,是第一次接聖旨,又是如此心滿意足的聖旨,隨着宣旨太監一字一句的宣讀出來,他只覺得心中的幸福與滿足感也是逐漸滿溢,至最後竟有些熱淚盈眶了。
聖旨宣讀完畢後,少籬鄭重地整衣斂容,從太監手裡接過聖旨,高呼:“皇吾萬歲萬歲萬萬歲!”,叩首,謝恩,然後回首看向自個兒的父親,滿眼的感激之情難以言表。
東安郡王似乎也被少籬的這個眼神感染了,一時鼻子一酸,也差點老淚縱橫起來。好在,他定力夠強,不過轉瞬又恢復淡定,忙殷切地招呼宣旨太監,進廳內小敘去了。
郡王妃直到此時還是懵的,原來,東安郡王不但瞞了少籬,也瞞了郡王妃。因爲不到最後確定的那一刻,他不想節外生枝,好在,一切塵埃落定了,他原本安排的驚喜也達到了預期的目的,心中的滿足感油然而生。當然,他這樣勞心費力地爲兒子張羅,也是自有他的目的。而這個目的,便是要換少籬這個唯一的嫡子從此收斂心性,走上他人生的正途,負起他該負的責任!
一切都歸於平靜後,少籬回到世安苑,把常安喚來吩咐道:“去,把榮國府那個送信的小廝放了吧!讓他回去告訴賈老爺,就說我說的,他若盡心盡力地替林姑娘張羅好這樁婚事,我穆子衡絕不再講究他之前做的這些喪盡天良之事;若是敢有一絲怠慢,我叫他以賈家上下幾百口人的性命來賠!去吧!”常安答應一聲,轉身去了。
少籬又問常文:“賜婚的旨意,也到榮國府了嗎?”
常文忙道:“聽說宣旨太監打咱們府走後,又去了榮國府,想必是去宣旨的,爺就放一百個心吧,榮國府是再不敢出什麼幺蛾子了!”
少籬也忍不住一笑,但很快便歸於落寞,搖頭自嘲道:“說到底,這樁婚事還是靠父親的威望促成的,我不過坐享其成罷了。如此想來,的確是該乾點正事了!”
榮國府內,賈政因了給陳家送信的小廝遲遲未歸正急得團團轉,賈母等內眷也聚在榮慶堂一起忐忑不安。正在無計可施之時,忽聽大門外有小丫頭一通亂跑,一邊跑一邊高喊:“老太太、太太,聖旨到,老爺讓去請林姑娘接旨呢!”
“胡說什麼?!”鳳姐聽了,氣得起身喝道,“聖旨到了,也是老太太、太太前去接旨,礙着林姑娘什麼事了?”
“真……真的!”小丫頭跑得上氣不接下氣,“是老爺吩咐的,說讓林姑娘親自去接旨!”
“這……這是怎麼說的?”鳳姐猶自不解,賈母卻像突然大悟一般,身子先抑制不住地顫慄起來,同時一疊聲地喝道:“快、快、快去請林姑娘!”
“哎!”小丫頭答應一聲,飛速起身,朝瀟湘館跑去傳話。
這邊王夫人和鳳姐等人面面相覷,還是一頭霧水,紛紛看向賈母。賈母仰天長嘆,長淚縱橫,又突然朗聲大笑道:“好,好個林丫頭,我們賈家千算萬算,竟沒算到你竟會有這般造化!”說完,又冷冷地衝呆愣着的衆人喝道,“還愣着幹什麼?趕緊地到外院焚香擺案恭迎聖旨!”
一語驚醒夢中人。衆人這才慌了神,一時走的走,跑的跑,更衣的更衣,亂成了一團。賈母則率先收拾停當,扶着鴛鴦挺着胸膛,視死如歸一般,朝前廳而去。
彼時,黛玉正憑窗臨字,厚厚一摞宣紙上,字字珠圓玉潤娟秀工整,一看便出自沉靜秀氣的大家閨秀之筆。說起來,黛玉有近兩個月沒有靜下心來好好寫字了,每日不是擔心這個,就是憂愁那個,提筆也總是心浮氣燥乾脆不再浪費紙張。可巧今日心血來潮,竟有了寫字的心情,索性寫了個痛快。
正自酣暢淋漓之際,小丫頭送來了驚雷般的訊息,說是讓她速速更衣去接聖旨。
聖旨?!黛玉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就算父親還活着,她能親自接到聖旨的機會也是微乎其微,更遑論她到了眼下境況!
但經過了這兩個月的心理磨礪,她到底迅速成長了起來,不但很快鎮定下來,而且能有條不紊地指揮着丫鬟們給她重新梳妝更衣,直到自個兒看起來端莊又不豔麗,得體又不奢華時,方命令一聲:“前邊帶路!”便隨着那丫頭,一路分花拂柳款款而去。
榮禧堂正院內,賈政早已命人焚香擺案等候多時了。黛玉到時,賈母等人也已先一步到達,皆整衣肅容,規規矩矩地候着,一見黛玉來得最遲,有心想呵責兩句,可又怕這接旨之人有什麼天大的恩典下來,因此也都壓了怒火,笑意盈盈地將她簇擁到正中,方纔齊齊跪倒,山呼萬歲。
宣旨太監仍舊是那個宣旨太監,只是臉上的笑容卻較之在東平郡王府中時少了又少,幾乎是強擠出來的一點笑容,望之令人忐忑不安。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茲聞前揚州巡鹽御史林如海之女林氏黛玉秉性端淑,溫良敦厚,嫺熟知禮,太后與朕躬聞之甚悅。今東安郡王王長子穆子衡年已弱冠,適婚娶之時,當擇賢女與配。值林氏黛玉今及芳年待字金閨,與王長子堪稱天設地造,特將汝許配王長子爲長子夫人,擇良辰完婚。飲此!”
宣旨太監嗓音尖細高亢,宣讀時更是行雲流水一般一氣呵成,聽來餘音振振,竟有繞樑不去之功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