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飯過後,少籬搖着扇子在院子裡乘涼。山中寂靜,夜風吹得樹葉沙沙作響,這份舒爽較之喧囂的城裡不知要強多少倍。少籬心中有事,沉靜不下來,索性縱身躍上房頂,遙遙朝隔壁的淨慈庵望去。淨慈庵較之鬆巖寺地勢略低,此處望去,視野正好,只是夜裡黑洞洞一片,不過幾點燭光影影綽綽的撩得人心神不寧。
常武側耳聽了一陣,忽然想起一事,忙順着梯子爬到屋頂,小心翼翼地問:“爺,您仔細聽聽,有沒有覺得有什麼不一樣的地方?”
“什麼不一樣?”少籬凝眉,果然細細聽了半晌,仍舊聽不出個所以然來,便茫然搖頭。
常武唉聲嘆氣道:“爺可真是遲鈍,那周姑娘都在隔壁庵裡吹了好久的簫,如今冷不丁聽不到了,您就一點兒都沒感覺出來?”
“哦?我倒還真忘了!”少籬沒心沒肺地一笑,“我說這世界是如此清靜呢!怎麼,她是知難而退了?”
常武搖搖頭:“我只知道今兒一早周家的管事小廝們都走了,我知道爺不待見她,連問都懶得問,如今聽不見周姑娘的簫聲,想來也一併走了。”
少籬聽後,不但沒有絲毫失落,反倒很愜意地舒展了一下手臂,然後大大咧咧往瓦片上一躺,摺扇一搖輕笑道:“走了好,爺我終於有心情欣賞山中美景了。”
常武嘆息一聲,真心地替周海棠不值:“周姑娘對爺真是癡心一片,自打那年聽過爺吹簫,回去立即就拜名師開始學簫,到如今,已有五六年的光景,小的雖不懂這些個,可每日裡聽見,也覺得越來越好聽了,如此良苦用心,爺竟一點都不感動?”
“感動?”少籬搖着摺扇的手一停,隨即笑着搖頭道,“又不是我讓她學的,是她非死皮賴臉地學這個在我面前顯擺,目的是爲什麼?還不是想討爺的歡心!可惜啊,爺對她沒興趣!”
常武無奈撇嘴:“我看是爺太挑剔,周姑娘哪點不好?論模樣,論出身,論才藝,在整個京城都是出類拔萃的了,我就不信比你那個什麼還銀子的姑娘差!”
“常武!”少籬“騰”的一下坐起身,沉下臉喝道,“你知道什麼!那周海棠在外人面前溫柔和順,背地裡則仗着自個兒出身顯赫,對下人吆五喝六頤指氣使,哪裡有半點兒名門閨秀的教養,還當我不知道呢,我是給她留幾分面子,要不然她早丟人丟到姥姥家了!”
常武一呆,吶吶道:“爺……親眼看見了?”
“當然!”少籬冷笑一聲,“而且不止一次!”
“什麼時候?小的怎麼沒見過?”常武仍舊不死心。
少籬朝他翻了個白眼,不屑道:“爺我經常在後山林子裡轉來轉去,看見過她不止一次兩次了,十回有九回見她都在發脾氣,橫眉豎眼的,我瞧着都瘮得慌!有一次遠遠看見一個女子領着丫頭過來,就以爲是她,一時心煩打算給她一箭嚇唬嚇唬她,沒想到居然認錯了人……”
一想到當時黛玉狼狽不堪的模樣,不覺好笑,可轉眼又想起她不依不饒伶牙俐齒的小模樣,又覺得可恨,一不小心,豐富多彩的表情又掛在了臉上,看得常武又是一臉的莫名其妙。
少籬懶得解釋,他這會子正是放飛思緒,信馬由繮的時候,他可不想讓外人打擾了這份難得的好心境,索性閉上眼,不再理會常武,翻個身自個享受去了。
次日清晨,雪雁和春纖到屋裡伺候時,見黛玉雙眼烏青嚇了一跳,私下裡一問紫鵑才知昨夜黛玉幾乎徹夜未眠,都心疼得要命。春纖一邊服侍黛玉洗臉,一邊忍不住埋怨道:“姑娘身子纔好些,又不知愛惜了,這萬一再熬壞了身子,可去哪裡再抓那樣的神藥呢?!”
黛玉聽了微微一怔,疑惑道:“不過是些尋常藥材罷了,哪裡還不能抓了?再者,我又不是紙糊的,哪裡那麼嬌氣了?”
春纖搖搖頭一臉認真道:“姑娘自個兒覺察不到嗎,您上回買回來的那幾副藥,確實有奇效,以往姑娘病一次,怎麼也得拖個半月二十天,這次不過小半個月就基本痊癒了,可見那些所謂的太醫也不過是個幌子,還不如個默默無聞的鄉間大夫呢!”
黛玉心中一動,仔細想想似乎確實是這麼回事,不覺暗自後悔當初沒問清少籬請的哪裡的大夫,不然就是特意找人去尋也能尋得到的。這樣又是不自覺地想起少籬,又想起昨夜同紫鵑的那番話,不覺心亂,忙胡亂洗漱完畢,領着丫頭們去賈母處請安。
此時,賈母處早已又是熱熱鬧鬧的景象,黛玉一進門便瞧見了探春和惜春兩姐妹,昨兒回來得晚,想來這兩姐妹也並不知情,今兒一早看見她,都笑着迎過來,一一與黛玉見過,黛玉方向賈母及王夫人等請安。
賈母今兒臉色不太好,想必也同黛玉一樣沒有睡好,及見了黛玉方勉強擠出一個笑模樣,拉她坐到自個兒身邊,問道:“昨兒可睡好了?”
“回了家,自然睡得很好。”黛玉笑得一臉滿足。
賈母見她雖然有說有笑,到底眼底也現了遮不住的烏青,不覺心底嘆口氣,可面上仍舊一臉平靜,叮囑道:“用完飯,你先別走,我有幾句話要同你說。”說着,便命令擺飯。
一時丫鬟們擡進食盒,鳳姐等人在一旁服侍,黛玉和探春、惜春圍着賈母坐下開始用飯。期間,探春一直拿眼打量黛玉,見她神色如常,心中佩服的同時,也替她委屈。本想飯後拉她說幾句悄悄話兒,卻不想被賈母一竿子支出來,只得遠遠地找個地兒等着。
這邊賈母等着人都散盡了,方拉着黛玉的手未語已先哽咽出聲道:“玉丫頭,我只有你母親一個女兒,她是個沒福氣的,年紀輕輕就撒手去了,留下你一人孤苦伶仃的着實可憐。早些年我就說過,一定要好好教養你,將來給你在京城尋一戶家底殷實的人家嫁了,一來離得我近,凡事有個照應;二來,你也有個孃家撐腰。你兩個舅舅再不濟,好歹也是朝中要員,一般人家也不敢欺負。只是沒想到……”說到這裡,賈母似乎說不下去,眼淚也是成串地往下流。
黛玉被賈母說得也是心口發酸,淚意直逼眼底。可她到底忍住了,因爲她知道,賈母這番話不過是個鋪墊,再往後纔是轉折,鋪墊對自己來說就是個精神安慰,轉折纔是實打實的摧殘。
果然,賈母用鴛鴦遞過來的帕子擦乾眼淚後,接着話鋒一轉爲難道:“玉丫頭,這些年你住在舅舅家裡,想必也早就有所耳聞了。如今你兩個舅舅雖說都有公職在身,可到底不如以前了,你二舅舅還好,一向勤冤,上面倒也說不出個不好來,可你大舅舅一向不拘小節,又被人惡意挑唆,竟辦了不少糊塗事。爲此,朝中御史多有彈劾,虧得你二舅舅多方周旋纔沒將事情鬧大,可到底拖累了名聲,想在京裡給你攀門好親事卻是難上加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