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晚,黛玉所居的落杏齋閉門謝客,無論是周海棠佯裝關切的來送點心,還是庵裡的小尼來送齋飯一律沒有開門,原因是黛玉身子不適,怕過了病氣兒給其他人。
紫鵑和春纖並未說謊,黛玉的確是病了,前半夜尚好,至後半夜身子滾燙,紫鵑和春纖幾次要背黛玉下山求醫,黛玉都死活不肯,只想一個人躺着,好好靜一靜想一想。
一夜昏睡,勉強捱到四更,黛玉終於緩緩睜開眼,身子稍微一動,便覺無一處不痠疼的,頭上更是疼得欲裂。她強撐着身子坐起來,見紫鵑正伏在牀邊上沉睡,春纖也坐在一旁的小几上倚着牆壁睡得正死。想來這兩個丫頭也熬了一宿,實在支撐不住才睡過去的。
黛玉誰都沒有叫醒,而是悄悄穿衣下榻,隨意挽了挽頭髮,就着涼茶喝了一大通後,方覺得喉嚨裡的痛感稍稍減輕了些。她回頭打量兩個丫頭,心中百味雜陳,最後索性走出屋子,又走出院子,漫無目的地朝正殿前方走去。
這時,已有早起的小尼開始打掃庭院,看見黛玉後遠遠地停下施了禮,黛玉只微微點頭回應,便腳步踉蹌地走過去。小尼見她臉色蒼白不覺詫異,但又不好細問,只得佯裝不見,重拿起掃帚了掃了兩下,這時,黛玉卻停下了腳步,回頭衝她笑笑,道:“我到山下轉轉,麻煩小師傅告知我那兩個侍女,讓她們千萬不要到山下找我,安心在庵裡等着,我轉夠了自然就回來了。多謝小師傅!”說完,不再看小尼一眼,徑直朝前殿慢慢走去了,留下小尼一臉沉思。
落杏齋內,紫鵑和春纖兩人實在太累了,又擔驚受怕了這一夜,早就體力不支,不約而同一覺睡到了大天亮。
紫鵑第一個醒來,睜眼的下一秒就去瞧黛玉,可此時榻上早已空空如也,哪裡還有黛玉的影子。
紫鵑心中一驚,忙起身來到院內尋了一遍,仍舊不見黛玉的影子,這才慌起來,忙把春纖喊喊,急道:“快醒醒,不好了,姑娘丟了!”
春纖正在夢中同周海棠吵架,冷不丁耳邊聽得有人喊“姑娘丟了”嚇得一個激靈,瞬間便睜開了雙眼,一雙眼睛熬得血絲可見。
“姑娘,姑娘,姑娘去哪了?”春纖一看空空如也的牀榻,也嚇傻了眼。紫鵑早急得落下淚來,指着牀榻道:“我一覺醒來就不見了姑娘,院裡院外都找了,也沒有,這下可闖了大禍了!”
“不好,難道姑娘想不開……”這個念頭一冒出來,紫鵑和春纖兩個頓時嚇得面無人色,不約而同地起身就往外跑。
“不會的,不會的,姑娘一向是個外柔內剛之人,不會這麼脆弱就輕生的,不會的。”紫鵑一面小聲唸叨,一面衝出院門四下張望,又跑到前殿去張望,仍舊一無所獲。
這時,一個小尼走過來朝二人施了個禮,開口道:“兩位小施主,你家林施主託貧尼帶個話給你們,說要去山下轉轉,讓你們千萬不要尋她,她轉累了自然回來。”
“什麼,她一個人去山下了?!”紫鵑和春纖同時瞪大了雙眼,心中頓時被驚恐和慌亂塞滿,等小尼點頭後,兩人不同約同地一跺腳,同時往山下跑。身後傳來小尼的呼喊:“小施主們,林施林讓你們不要尋她……”
與此同時,黛玉正一個人沿着下山的路踉踉蹌蹌的奔走。人在頹廢之時,什麼都可以不管不顧,正如此時的黛玉,鬢髮散亂,病容憔悴,但她渾然不覺,只埋頭往前走,至於去哪裡,她則毫無頭緒,只想趕緊離開這裡。
好容易下得山來,黛玉已然走得腿腳生疼,身子也越來越重,彷彿一陣風吹來她就要倒下一般。無奈之下,她只得伸手攔住一輛過路的馬車,問:“這位大哥,我要去京城,能載我一程嗎?”
車伕是個面容粗糙的漢子,斜眼看了看黛玉道:“捎你可以,給二百錢。”
黛玉猛然驚醒,這纔想起走得匆忙,竟連一文錢都沒帶,就連首飾也褪得乾淨,一時有些無措,茫然道:“我出來得匆忙,沒帶錢,不過我保證到家後給您雙倍……”
“沒錢還想坐車,哄傻子呢!”車伕瞪了她一眼,揚鞭一抽,馬車“忽”的一聲擦着黛玉的肩膀呼嘯而過,晃的黛玉差點跌倒在地。
黛玉眼中飆出淚來,但她又不甘心,接連又攔住幾輛馬車,但車內人一看她病色憔悴,皆婉轉拒絕了,最後那輛馬車上的一個婦人還嗤笑道:“不知哪裡來的病秧子,一大清早地在馬路上撞喪,趕緊走吧,別惹上晦氣!”說完,更是一溜煙跑遠了。
接二連三地受挫被辱,黛玉忽然想放聲大笑,但她終究沒有笑出聲,百般情緒最後只凝結成一縷顯而易見的冷笑,一雙眸子也從混沌漸漸轉爲清澈。
又一輛騾車駛過來,這一次,她沒有攔,而是冷眼看着它,直到車子主動停在她面前,一個肥頭大耳的男人探出半個身子一臉色迷迷地問:“小娘子,去哪裡?要不要爺捎你一程?”
“走開!”黛玉冷下臉來喝道。
“喲,怎麼,不賞臉?”肥胖男臉一沉,啐道,“方纔不是還主動攔別人的車嗎,這會子爺給你面子,你倒端起來了。怎麼,你是想讓爺拉你一把不成?”說着,果然一伸手就要去拉黛玉。
黛玉大驚失色,倉惶後退幾步,厲聲喝道:“混帳東西,你若再敢對本姑娘無禮,小心你性命不保!”
肥胖男一把沒抓住,有些氣急敗壞地跳下車來,再次往黛玉跟前湊來,惡狠狠道:“臭丫頭片子還挺厲害,看來得給你點顏色瞧瞧,不然你以爲爺是個軟柿子!”說完,伸手又要去抓。
黛玉到底身子虛,連後退的步子也遲緩了幾分,眼瞅着那隻肥厚的爪子就要抓到了黛玉的胳膊,忽然背後一陣急促的馬蹄聲響,緊接着一支馬鞭凌空抽來,馬鞭不偏不倚正中肥胖男伸出來的那隻爪子,只聽得“啊——”的一聲慘叫,肥胖男的爪子被纏住,又被猛地往外一甩,身子頓時被甩出去一丈多遠,最後“嘭”的一聲重重落地。
這時,肥胖男的車伕一見大事不好,急忙跳下車來支援,誰知才一湊近,臉上便迎面捱了結結實實的一鞭子,登時滿臉是血,悽聲慘叫着抱頭亂滾。
黛玉嚇得目瞪口呆,忙回神定睛一看,見那出鞭之人一身黑色勁裝,身形高大,此時正坐在一匹棗紅色的高頭大馬上,以一種高高在上的王者氣度睥睨着腳下鬼哭狼嚎的兩個歹人,而最讓黛玉大吃一驚的是,這人戴了一張熟悉的青面燎牙的面具……
“你?……怎麼是你?!”震驚過後,黛玉又忽地生出一種慶幸來,至少在這陌生的大路上,這張面具她是曾經見過的,他再無禮再毒舌,至少他不會惡意傷人。
“居然是你?!”面具人也同時認出黛玉,微怔之後,眼中閃過一縷尷尬,但很快便恢復過來,衝着仍在愣神的黛玉沒好氣地命令道,“愣着幹什麼?還不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