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國府,榮慶堂。
一歲而逝,榮慶堂一如往年富貴。
甚至由於上一年鮮有事發生,又有諸多恩賞降下,榮慶堂比去年更加榮耀喜慶,不負榮慶之名。
因而一年過去,賈母史老太君非但不見顯老,反而看起來容光煥發,愈發富態。
只是此刻,老太太面上不見往日祥和的笑容,雖亦帶着微笑,可笑容裡卻多少有些不自然。
看到這一幕,坐於高臺一旁的王夫人心裡忍不住好笑。
她自然明白賈母緣何如此,自賈琮去歲賈琮走後,整個賈府好似都瞬間安寧了下來。
等到賈赦病亡,天子賞恩,賈家從風雨飄搖中穩定下來後,賈家更恢復了往日的富貴榮華。
靜謐祥和。
賈母每日與孫兒孫女頑笑熱鬧,穿綾羅宮緞,吃珍饈佳餚,自在勝神仙。
可是……
那個最能折騰的子弟,又要回來了。
還不知會不會再惹出什麼是非……
想起去年時候賈琮折騰出的那些事,別說賈母,王夫人都有些頭疼。
而如今賈家危機已解,賈琮對賈家的用處,就沒之前那麼緊要了。
王夫人心想,賈母此刻心情必然也十分複雜,或許,當初她許諾等賈琮回來就搬到寶玉院旁邊的話,已經忘卻……
堂下,賈政等人還在焦心等待,既有期盼,亦有擔憂。
賈政到底是大人,沒有將之前看過傳信親兵後的擔憂說與旁人,然而心裡到底放不下這塊石頭。
若果真那個溫潤如玉的侄兒也變成了那個親兵模樣,賈政怕是會生生慪死過去。
來日,他有何顏面再見牖民先生,再見鬆禪公?
原本,讓賈琮去黑遼,已經讓他極難自處了。若是再身毀如斯,那……
他賈存周還有何面目存世?
抱着此等心情,賈政幾乎坐立難安。
這等模樣,自然讓上頭賈母和王夫人皺眉。
不過,也感染的其她人心中惴惴。
一年過去,寶釵已到及笄之年,愈發出落的花容月貌。
縱然是更喜愛黛玉的賈母,也不得不承認,先一步長開的寶釵,已成傾國傾城之色。
更難得的是身上的那份端重和大氣。
若非黛玉爲其愛女賈敏之孤女,生的也更合她的意,靈秀活潑,她怕都要動了別的心思……
這一刻,寶釵垂着眼簾,端坐在交椅上動也不動。
不似迎探惜三春姊妹和湘雲那般,不時往門口方向看去。
見到這一幕,王夫人和薛姨媽二人不動聲色的相視了一眼後,先是微微皺眉,不過隨即又釋然。
以她們的老辣,在後宅閱人無數的經歷,怎會看不出寶釵是故意如此?
寶釵雖也聰慧過人,但在內宅中,目前還是比不過閱歷豐富的兩位長輩。
若果真心中平淡,又豈會是這般作態?
只是,二人又以爲不算什麼大事……
哪怕心中還有些殘念,但只要懂得剋制壓抑,就是好的。
都是從少女時過來的,哪裡不明白若是少女必懷春?
她們年輕時,又何曾沒有動過凡心……
只是敬畏禮法,終究走回了正道罷。
如今寶釵這樣,想來和她們當年一般……
看過寶釵,王夫人又回頭看向被賈母握着手坐在軟榻上的寶玉。
見他神思不屬,形容哀慼,不由又微微皺了皺眉。
她知道最近寶玉和原東府蓉哥兒媳婦的弟弟,一名喚秦鐘的少年走的極近。
只是自去歲冬二人一起往鐵檻寺送喪賈赦,歸來後秦鍾就染了風寒。
這大半年來竟一直未好,聽說前幾日更已是咽不下水米了。
寶玉和他靠近,着實晦氣的很。
拿定主意,回去教誨寶玉,這個時候不好外出,打發人送去二十兩銀子幫扶一下便是了。
又因秦鍾想到尤氏和秦氏身上,王夫人的面色再難看一分。
由於東府除爵被封,尤氏和秦氏這對婆媳被賈母安排至榮府來住。
本也沒什麼,都是親戚,二人又都有嫁妝,也不費什麼。
可這二人一個生的比一個豔,尤其是秦氏,實在惹人眼。
這一年來,家裡漸有不好的閒話傳出,雖然她已讓鳳丫頭狠狠治了回,但終於難防人言。
家裡只有寶玉一人在內宅裡廝混,若是沾染上了壞名聲,可怎麼得了?
這件事,她已經籌謀了許久,只是暫時還沒有頭緒……
坐於王夫人對面的薛姨媽,如今愈發慈眉善目。
她面上總是帶着微笑,賈母便極喜歡她這點,以爲是福相。
薛姨媽這會兒心裡卻在感慨,幸虧當日聽從王夫人之言,做對了選擇。
那會兒她其實也猶豫過,畢竟賈琮日後必定要襲爵,年紀雖幼,但行事手段頗有章法,甚至堪稱老辣。
若果真能得這樣一個佳婿,未嘗不能照拂薛家。
然而當日王夫人告誡她,薛家日後是其子薛蟠當家的,以薛蟠的能爲,能不能抵得住賈琮?
若是抵不住,薛家這百萬家財到日後落入誰手,都未嘗可知。
家族之間,這種鯨吞蠶食之事簡直太多了,引狼入室的故事根本算不得新聞……
要知道賈琮和薛家,可沒甚血親關係。
正是這一言,讓薛姨媽對賈琮徹底死了心。
賈琮越是了得,她反而越要敬而遠之。
知子莫若母,薛蟠是什麼成色的人,薛姨媽再清楚不過。
別說抵住賈琮,薛蟠根本連和賈琮對弈的資格都沒有……
當日薛蟠出事,慘被投入詔獄,這件事,薛姨媽漸漸回過味來。
雖還不能十分肯定,畢竟時間和證據上都不充分。
可只這一份疑心就足夠了。
無論如何,薛蟠都絕不是賈琮的對手。
也就是對上寶玉這樣的,才能讓她放心些,說不定還能佔些上風……
更幸運的是,去歲動盪不寧的賈家,又重新安寧富貴起來,宮裡賞下天大的體面,親朋故舊也再次親密起來。
王候誥命往來不衰。
這等情況下,薛姨媽以爲賈琮縱然再出色,也不過是個出色的子弟罷了。
有賈母、王夫人在,賈家還輪不到他當家做主。
寶玉,到底貴重有福。
她也看出了賈母頭疼的神色,心裡一嘆:
這個孩子,果真非福相啊……
正當榮慶堂內百樣人生百樣心思,彷彿等待沒有盡頭時,忽然一道半大孩子的身影“嘩啦”一下衝開珠簾,闖進堂內,連禮數都顧不得了,張着有些稚嫩的公鴨嗓子大聲叫了聲:“三哥回來啦!”
說罷,也顧不得堂內人人色變,又刺溜一下鑽了出去,只給衆人留下一串“蹬蹬蹬”的飛奔腳步聲。
賈政卻也顧不得啐這個孽子,滿面驚喜的站起身道:“哎呀!可算回來了!”
說罷,竟帶頭往外而去……
……
“噠噠!”
“噠噠!”
“噠噠!”
榮府西角門外,門子明顯可聞一陣恍若千軍萬馬齊奔的震動聲。
未幾,便見街頭轉角黑壓壓的一衆騎乘出現,氣勢彪悍驚人。
氣勢自然驚人,敢以命和厄羅斯羅剎鬼子正面衝殺的人,豈能不彪悍?
這等邊軍氣息,哪裡是享慣太平富貴的豪門門子經得住的。
好在爲首的中年門子持重些,眼尖看到了騎乘爲首的那人,這才轉驚悸爲驚喜,大聲叫道:“快快,快往裡面給老爺報信,就說三爺回來啦!”
打發一人進去報信後,門子領着其他七八個僕役,齊齊跪伏在門前,恭迎賈琮回府。
“籲……”
賈琮於門前勒馬,身後百餘騎緊跟其後,齊齊勒馬。
也是由於雅克薩着實太過遙遠,所以出征會戰時,黑遼大營多選騎兵前往。
故而如今這些老卒,多有一身上乘騎術。
這會兒整齊勒馬,動作劃一,愈發顯得精銳。
賈珩、林之孝本就候在前面,這會兒聽聞動靜趕緊迎了出來。如今賈璉送着黛玉往江南去,家裡無人操持,就將榮國近支五房老二賈珩叫了來操持庶務。
二人匆匆出了門,甫一見面,就被門前陣勢給驚住了。
不過等看到自一神駿寶馬上下來之人後,林之孝匆忙上前大禮跪拜迎道:“恭迎三爺回府!請主子大安!”
賈珩則滿臉振奮的看着一身飛魚服的賈琮,大喜道:“三弟,可回來了!”
賈琮看着賈珩熱情的笑臉,也微笑着頷首禮道:“經久不見,珩二哥可還安康?”他亦認得此人,算是賈族中難得的本分人。
“好好!安……”
再度上下打量了番賈琮後,賈珩忽然眼睛一紅,落下淚道:“三弟可清減的太多了……”
看着落淚的賈珩,賈琮目光微微閃動了下。
賈琮躬身謝道:“讓二哥掛念了。”
賈璉忙伸手用力扶起賈珩,用袖子拭去眼淚,慚愧笑道:“都是我的不是,分明是大喜事……三弟快進快進。”
賈琮頷首笑了笑,卻未動彈,而是對恭敬侍立在一旁的林之孝道:“勞林大叔安頓我這些親兵往東府前宅落腳,再安排人送去米糧菜蔬,另十隻黃羊、兩頭生豬和雞鴨若干。回頭我讓人將銀錢送往賬上……”
林之孝和賈珩聞言都怔住了,賈珩小聲提醒道:“三弟,東府被封了……”
賈琮笑道:“不妨事,方纔陛下將東府賞賜與我暫做落腳之處,只要將僭越之處改建一番便是。”
“啊?!”
賈珩聞言,眼睛都直了……
林之孝倒是沉穩些,雖也大吃一驚,可又覺到底是好事。
忙安排人去準備米糧酒肉,請了一應相貌可怖的親兵往東府走去。
還沒走幾步,就聽裡面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未幾,便見一八、九歲的稚童滿面通紅,氣喘吁吁的跑了出來。
只是看到門口處挺身而立的那道身影,對他溫潤而笑時,卻又忸怩起來,耷眉臊目的,吭哧了好一會兒才吭哧出一句:“三……三哥,你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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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這熟悉的做派,賈琮也並未在意,溫聲笑道:“嗯,我回來了。”
說罷,卻又肅穆下臉來,正當賈珩等人以爲出了何事,就聽賈琮悲聲道:“勞二哥,先帶我往大老爺靈前一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