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
金陵知府衙門後宅,一片燈火輝煌。
雖然自古便有官不修衙的說法,崇康帝登基這十三四年裡,也從未主動撥付給地方政府一文錢讓其修衙。
但江南太有錢,那麼多義商鄉紳們每隔幾年就會主動捐贈一筆銀子,幫助督撫府縣修繕一下辦公居住之所。
尤其是後宅,每一任新官上任前,總會盡力再增添更換些陳設。
如此一來,這些官衙的後宅就好似一座座江南園林,美輪美奐,舒適宜人。
知府衙門後宅,後花園內。
一座亭軒裡,精緻小巧的梨花几案上,擺放着幾碟江南小菜。
一壺清酒溫在銅盤中,幾隻羊脂玉盅分散。
雖已過了十五,夜空上明月依舊皎皎。
金陵知府賈雨村正與幾個妻妾賞月飲酒,但亭軒內氣氛並不算愜意。
因爲即使在飲酒賞月,賈雨村眉間的山紋也從未舒展過……
正室夫人嬌杏不過二十出頭的年紀,自然是續絃。
她本是香菱孃親封氏的丫鬟,因當年賈雨村落魄時曾得甄世隱諸多照顧,除卻贈銀贈衣外,還每每請其去甄家飲宴,故而與嬌杏相識。
後來甄世隱因香菱被拐傷心走失,賈雨村得官重逢嬌杏,便從封氏處討來做妾。
待賈雨村原配病逝後,又將嬌杏扶正做了正室夫人。
嬌杏從一介女婢變成了知府太太,豈能不知足?
餘生只一心想將賈雨村照顧好,這幾天見他都如此低落沮喪和不安,真真讓她心疼壞了。
今日她不顧心中的酸意,將賈雨村幾房比她還美豔的姬妾全部拉來,就是爲了討賈雨村的歡心。
可是……
看起來並無甚效果。
嬌杏就自責的抽泣起來,賈雨村回過神便問發生了何事?
嬌杏將緣由說明後,賈雨村心中又是無奈又有些感動,嘆息一聲道:“我憂慮之事與你等無關,有你做夫人,我已經極滿足了……”
嬌杏落淚道:“可是我等姊妹實不願見老爺憂愁,人說君憂臣辱,老爺憂愁,我等也自覺無用。”
賈雨村聞言心中生暖,溫聲道:“和你們並不相干……”說着,猶豫了下才將自己心事吐露。
嬌杏等人聽的震驚莫名,原本在她們看來,堂堂應天府知府已經是了不得的大人物了,從來都是別人在巴結她們,沒想到,賈雨村居然如此煞費苦心的想要巴結別人,居然還爲巴結不上茶飯不思……
嬌杏簡直快要信仰崩塌,衆姊妹面面相覷後,嬌杏遲疑了下,道:“老爺如今已是四品高官,還這般年輕,就算慢慢熬,未來也必能爲相做宰,又何必自降身份……”
賈雨村聞言不悅喝道:“婦人之見,你懂什麼?官場上若沒有跟腳靠山,連自保都難!”
嬌杏悻悻道:“可老爺何等貴重,又那樣有才幹,還用去巴結一個半大孩子?”
賈雨村深嘆一聲,眼中已有醉意,搖頭道:“才幹有個屁用,大乾立國已逾百年,貴賤早已分明。再有才幹,沒有出身,什麼都不當事……唉,我賈雨村自詡人傑,若是能投胎到高門大戶,就算閣臣首輔之位……”
話沒說完,就聽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走來,嬌杏等皺眉看去,就見是一管事媳婦跑來,沒等被責罵,就先開口道:“老爺、太太,前面讓傳話,說老爺派往都中去的陳管家回來了,還說帶來了好消息,要立刻見老爺。”
本來直抒胸臆被打斷的賈雨村正怒,聽聞此言後卻驚喜若狂!
他傾盡全部身家,只爲再求一條門路。
原本都要放棄了,不想山窮水盡疑無路時,又迎來轉機!
連內眷都在也顧不得了,一迭聲叫道:“快快有請,快快有請!”
……
明月高懸,古城幽寂。
江南之地不同關中神京,不用宵禁。
不過過了子時,昏暗的街道上到底沒什麼行人了。
只有城防司的更夫們,在金陵城內各個街坊內巡城打更。
提醒百姓,當心竊賊和火燭……
在沒有鐘錶的年代,更夫是古老卻又輕賤的職業。
多是孤寡無依的老人才會爲之。
也只有這樣的老人,纔有耐心和空閒,夜復一夜的在古城的各處巡邏報更。
“鐺!”
“鐺鐺!”
子時三刻的銅鑼聲響起,西城古柏街上,兩個佝僂身軀的更夫,沿着老街慢慢走着敲着。
只有一盞昏暗的燈籠照路,月夜下顯得愈發清寂。
然而就在此時,兩個老更夫忽然一起頓住了腳,老眼中都浮現起一點驚疑之色。
他們彼此看了眼,確定對方眼中的疑惑後,就變了臉色,一起蹣跚的轉過身,往後面幽深的街道盡頭看去……
空蕩蕩的街道,什麼都看不見,可兩個老更夫的神色卻愈發凝重。
因爲那“噠噠”嘈亂的馬蹄聲越來越明顯,聲音越來越大,連地上的青石似乎都被震的顫抖了起來。
兩個老更夫正猶豫着,是不是該做點什麼時,沒一會兒,就看到街道口拐角處出現了一批如幽靈般的騎兵。
玄色的衣服似乎能將他們融入黑夜中,煞氣沖天的氣勢,更讓人感到驚怖!
眼見鋪面而來的緹騎勢若洪水般涌來,兩個老更夫連看也不看多看一眼,慌張的躲到了街邊高門的門樓下,大氣也不敢喘。
然而就在他們以爲黑色洪流很快過去時,卻見爲首的那兩名緹騎忽然勒住馬匹,其身後諸多緹騎也紛紛勒馬,隊伍居然停了下來,使得兩個老更夫,就在隊伍的中段,瑟瑟發抖的靠在那裡。
好在沒人看他們一眼……
過了好久都沒動靜,老更夫也反應過來,對他們沒什麼危害,便抖着膽子悄悄往外打量去,正好就見爲首緹騎翻身下馬,走到高大的金陵知府衙門大門前,然後雙手劃過後腰,那名緹騎雙手就各出現了把細長的彎刀。
那人用彎刀插進門縫裡,用力往上一勾,“哐當”一聲,門閂砸在地上的聲音響起。
大門內傳出一道疑惑聲,似疑惑好端端的,門閂怎就掉下來了……
然而就在此時,就見爲首那一緹騎擡腿一腳,猛然踹在大門正中。
“砰”的一聲巨響,兩扇門同時被踹開。
持雙刀的緹騎一馬當先衝了進去,身後黑色洪流緊隨其後,滾滾而入!
看到這一幕,兩個老更夫只覺得心都快停息了,兩雙腿軟的撐不住老邁的身軀,緩緩癱坐在地。
老天爺啊!
……
知府衙門後花園,正中那座亭軒內,賈雨村欣喜若狂的看着跪在地上的陳管家,甚至都忘了叫起。
他面色漲紅,連雙眼都隱隱泛紅,激動道:“忠順王老千歲果真這樣說?”
陳管家擡頭笑道:“老爺,老王爺當真這般說。他讓大人只管好生做着官,如今江南正值推行新法的關鍵時候,大人坐在這個位置上,怎麼都能撈到功勞。只要大人忠心朝事,有孝心,等新法大行後,大人就能入中樞爲官了!!”
賈雨村聞言,興奮的隱隱顫抖,他再也坐不住,站起身來回踱步幾遭後,也不理會嬌杏等妻妾的恭喜,忽地頓住腳,猛然回頭看向陳管家,問道:“那老王爺可曾問過賈家的事?”
陳管家忙道:“奴才正要和老爺說此事呢,老王爺說,讓老爺繼續和賈家保持聯絡,尤其是和賈政,這對老王爺有點用處……”
賈雨村聞言,微微皺眉道:“什麼用處?”
陳管家搖頭道:“老王爺沒說,只這麼一說……還說等用到的時候,自會告知老爺。”
賈雨村點點頭,道:“那你可曾說否,有人惦記着我這個應天府知府的缺兒?”
陳管家高興笑道:“奴才也說了,老王爺說老爺只管安心做官便是,像老爺這般有孝心的好官,又怎能讓無能之輩給擠下去?”
賈雨村聞言既高興又心疼,道:“是有孝心,本官爲官這些年積攢的家底都送出去了,誰還比我有孝心?”
陳管家看來果真是心腹,勸道:“老爺,奴才聽人說: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只要有大官做,銀子以後有的是……”
賈雨村心情大好,笑罵道:“你這狗才,老爺我還用你多嘴?”
一旁嬌杏等人見賈雨村真的開心了,也都紛紛笑着恭賀起來:
“祝老爺公候萬代!”
“老爺平步青雲,封公拜相!”
嬌杏不同些,柔聲道:“老爺將積蓄都送了出去,是做正經大事業的,如今老爺囊中不富,這些年老爺也給了我許多,我一個婦道人家用不了什麼,都攢在那裡,不如拿來讓老爺做大事。”
其她妾室聞言,不管心甘情願否,都紛紛附和起來。
這一刻,賈雨村當真有人生贏家的感覺,雖然婉拒了賢良妻妾的好心,但還是仰頭大笑起來。
而就在他志得意滿之時,忽然聽前面傳來一陣狼哭鬼嚎聲,那是丫鬟婆子們在極度驚嚇時發出的叫聲:
“啊!!”
“什麼人?”
“救命啊……”
聽到這等動靜,後花園亭軒內衆人都變了臉色。
賈雨村不知想到了什麼,臉色尤爲難看。
可他目光中,更多的不是畏懼,而是不解。
他到底做錯了什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