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一月功夫,大概是近二年來,神京城內最平靜的一段時日。
天子似乎沉浸在太上皇的駕崩之痛中,沒有了以往的嚴厲和雷厲風行。
朝堂上諸大臣們在接手元輔寧則臣薨逝後留下的巨大權力真空。
林清河、吳琦川、宋廣先、婁成文四人,瓜分了內閣大權。
雖仍以林、吳二人爲重,但宋廣先和婁成文二人,卻不再像從前那樣沒有存在感。
寧則臣死,趙青山貶,林、吳二人不能再將二人壓的擡不起頭,讓二人漸漸大權在握。
李道林、趙崇、王子騰三位軍機,則各自收斂各自的地盤,舔舐着傷口。
雖然看起來王子騰如今勢力最爲雄厚,京營節度使已經名副其實,十二團營大半在其麾下。
但自家人明白自家事,莫說執掌奮武、果勇、敢勇三大營的武定侯吳誥、參寧侯宋傑和靖安候徐忠等貞元勳臣不怎麼理會他,便是牛繼宗、馮唐、史鼎、柳芳等開國功臣一脈,也都未曾真個將他敬爲上官。
反倒他有些像這些人推到明面上的一個利益代言人……
相比之下,無論是李道林還是趙崇,若開了口,就是牛繼宗等人等閒都不敢小覷……
而宣國公趙崇和宋國公劉智上書,請調部分邊軍入京,充實京營的奏摺,也被崇康帝批准。
算是近來最石破天驚之事,這愈發加大了王子騰、牛繼宗等人的壓力。
這一月來,他們拼命的努力吸收消化手中的實力,然後整軍嚴訓,不敢怠慢。
開國功臣一脈坐了二十多年的冷板凳,嘗夠了被人小瞧冷落的滋味,再不想回到從前。
而剩餘的劉皇宗室們,則忽然多了許多孝心,沒事就進宮,或陪皇太后說話,或去奉先殿列祖列宗靈位前,爲天子祈福……
崇康帝或許是爲了給世人展現宗室親親相親的美好畫面,竟也未阻止。
唯一不和諧的,怕就是民間幾乎被宣到明面上,關於天子壽元不多的謠傳。
愈演愈烈。
因爲錦衣衛始終未得天子旨意,所以未敢禁絕民言。
自那日在大明宮外,當着滿朝文武的面鎖拿了十數人,掃了一衆軍機宰輔的面後,這月餘來,賈琮似在人前消失了般,等閒官員根本看不到他的身影。
就是軍機諸大臣,也極少在白日看到他,縱是天子有宣,也多是在夜晚。
好些人心中凜然忌憚,不知這對出了名的心性刻薄手段狠辣的君臣,又在謀劃什麼……
其實他們倒是多心了,這一月來,賈琮除了偶爾入宮回事外,幾乎鮮少出門。
天子下定決心養好身子骨,又或者在和風細雨的佈局,總之,整個四月份也不過召見了賈琮三四回,還都非大事。
而只要不辦大案要案,三品以下的官員,都不用賈琮親自出面。
實際上這月餘來,朝廷裡連個五品官都未黜免一位,所以他也就愈發清閒。
當然,也不可能是真的清閒,雜事還是頗多……
名爲“晶瑩雪”的雪紗洋糖在京中熱銷引起了不小的轟動,順帶着,賈家因戰事損毀的堂宅修復完畢,又馬不停蹄的開始修建起了園子,大興土木。
雖在國喪,但這段時日都中各大府第都在修繕宅院,只要不飲酒作樂,婚娶嫁女,理論上便不算犯忌諱。
當然,真要較真兒,其實也有些擦邊。但到了賈琮這個地位,若天子果真想發作他,肯定不會是因爲這個原因……
這些都由下面管事的人在處理,宋巖當初親自爲賈琮調理出的四個管家,薛故、杜江、曾七和陳九,身家清白,且連家眷在內都簽下了死契,與主家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所以放心的下。
賈琮讓他們同賈芸、林之孝一道,負責起園子的諸般事宜。
藉着錦衣衛指揮使的滔天權勢,都中最有名最有實力的十來個大匠帶着衆多徒子徒孫們近兩千人,堆山鑿池,起樓豎閣,種竹栽花,一應點景,在賈家東西二府後面連夜施工,沒人敢磨洋工。
一個月來,園子的大體模樣竟已成型。
不過這月餘來,賈琮的注意力並不在園子上,他甚至一次都未去過。
詔獄內關押着的近十萬謀逆案犯,每日吃喝拉撒都是一個極大的負擔。
更不用提每日病死之數……
事關性命,賈琮不敢耽擱,經過五六天幾乎日夜不休的審問,行刑室內的鍘刀都換了幾回刀刃,斬殺了數百人後,其餘的男犯,都在奏請之後,被髮往黑遼之地,“勞動改造”。
不過不是墾荒種糧,雖然黑遼的黑土地,是這個星球上最大的三大黑土平原之一,肥沃之極。
但就當下的條件而言,在沒有大機械輔助的條件下,想要開發黑遼的難度,實在太大。
就算種出糧食,想要運出山海關,進去關內,運程也艱難無比。
所以,這些囚徒是去黑遼開墾種桑養蠶。
這個活計,賈家在黑遼的數萬畝大農莊早就已經開始做了。
而收到的大量蠶繭,其分量也沒多少,則被輕易運回關內。
如今正被那些女囚徒們繅絲後,織造成綾羅綢緞。
雖然繅絲的過程難熬辛苦,要從近乎沸水中抽絲,但相比被賣入教坊司一點朱脣萬人嘗,大部分女子還是選擇保留清白。
而她們的第一批成果,則用於賈家新起的園子中……
這近十萬人的調度,不是一件小事。
賈琮這一個月,大部分都在忙活此事。
而“晶瑩雪”洋糖在京中熱賣的大部分利潤,也被添進了這個窟窿裡。
在這些絲綢沒有被賣出海外創造利潤前,這些人的日常消耗,都是一個天文數字。
許多人都不理解賈琮的做法,但見他樂此不彼,倒也沒人敢說什麼……
……
大明宮,養心殿。
經過一個月的精心調養,崇康帝的面色好了許多。
雖然一頭霜發如銀,面色也比往年白了許多,但精氣神看着不似受傷後那麼虛了。
不過他目光並不大友善,看着被殿內的賈琮哼了聲,道:“少年之戒在於色,朕倒沒看出來,你快成了色中餓鬼!”
賈琮聞言眉頭皺起,目光莫名其妙的看着崇康帝。
這一個月來他是真忙,除了在內宅夜宿時和平兒、晴雯等人在一起,平日裡連和寶釵獨處的機會都沒有,如何就成了色中餓鬼?
見他一臉震驚的模樣,崇康帝譏諷道:“虧你還是錦衣衛指揮使,難道不知外人如何在說你?錦衣衛抄家分得了那麼多大宅子,都被你用來養女囚。”
賈琮解釋道:“陛下,臣是讓她們學習繅絲織造技能。”
崇康帝冷笑道:“織出的絲綢,都運到你賈家園子裡?”
賈琮理所當然道:“臣往裡貼補了大幾萬兩金銀,買多幾倍的絲綢帷帳都夠了。”
崇康帝又問:“那你安排年老色衰或者醜陋的女子去繅絲,在開水裡抽絲,讓年輕貌美的女人做精細輕便的活兒,又怎麼說?”
賈琮簡直醉了,道:“臣……臣真是冤枉啊!臣連那些女囚都沒見過幾面,哪有機會去辨別哪些貌美,哪些醜陋?”
見賈琮瞠目結舌的模樣,崇康帝臉上竟難得露出一抹笑意,他也覺得有趣。
據中車府上報,如今他和賈琮這一對君臣在民間的謠傳愈演愈烈。
說他這個皇帝命不久矣的風聲經久不衰,這倒也罷,可說賈琮是色中餓鬼的謠傳,竟也愈演愈烈。
各種香/豔故事編排的有聲有色,但更有趣的是,平康坊的娼/妓們,卻異口同聲的爲賈琮辯白,將他誇成了舉世無雙的正人君子。
然而這樣一來,反倒愈發讓這傳言喧鬧起來,甚至壓過了對天子山陵猜測的熱度。
這讓崇康帝較爲滿意,但仍不夠。
因爲這些香/豔故事只有底層百姓和無聊士子們纔會熱心,朝廷官員們最關心的,還是他的龍體情況。
接下來兩個月的時間裡,他還有諸般大事要做,要給新皇留下足夠平穩的朝局,要留下足夠多的後手,要保證每一個人都能被制衡,不會失控。
這些事,不能在人心惶惶下進行,更不能在百官認爲他隨時可能駕崩的情況下進行。
人心不定,必然百事不順。
當官的都是狗性子,他若瞧你快死了,必會推諉扯皮、油滑怠慢。
這是崇康帝絕不能容忍的,但接下來兩個月,他又不準備也不能再大開殺戒了。
時間不允許了……
所以,崇康帝想了一個法子。
……
榮國府,榮慶堂。
半個月前便搬回西府的賈母,坐在幾乎一模一樣的屋子裡,似一切劫難都未發生過。
此刻賈政、王夫人、薛姨媽等人俱在,都不可思議的看着賈琮,驚喜問道:“果真?”
賈琮心中苦笑了聲,面上卻帶着感激的笑意,道:“陛下貼體萬人之心,世上至大莫如一個‘孝’字,想來父母兒女之性,皆是一理,不是貴賤上分別的。自太上皇龍御歸天后,陛下日夜侍奉皇太后,尚不能略盡孝意,因見宮裡嬪妃才人等皆是入宮多年,拋離父母音容,豈有不思想之理?在兒女思想父母,是分所應當。想父母在家,若只管思念女兒,竟不能見,倘因此成疾致病,甚至死亡,皆由朕躬禁錮,不能使其遂天倫之願,亦大傷天和之事。
故啓奏皇太后,每月逢二六日期,準其椒房眷屬入宮請候看視,皇太后大喜,深贊當今至孝純仁,體天格物。因此皇太后又下旨意,說椒房眷屬入宮,未免有國體儀制,母女尚不能愜懷。竟大開方便之恩,特降諭諸椒房貴戚,除二六日入宮之恩外,凡有重宇別院之家,可以駐蹕關防之外,不妨啓請內廷鸞輿入其私第,庶可略盡骨肉私情,天倫中之至性。此旨一下,誰不踊躍感戴?現今周貴人的父親已在家裡動了工了,修蓋省親別院,又有新晉封的吳貴妃的父親吳天家,也往城外踏看地方去了。
咱們家也是趕巧了,正好修好了園子,可作省親別院。我知聖意後,當即請旨,陛下已經恩准,五月初五端午之日,準貴妃歸寧省親。”
恩准元妃省親,又在後宮中冊封了新貴妃和六七個美人。
這便是崇康帝,安人心之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