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康十三年,七月初八。
又是一年秋……
乞巧剛過,大乾神京長安都城內,各大坊市內處處可見乞巧殘留之物。
關中百姓素重七夕乞巧,閨閣中本無太多趣事,能有一日活動,自然喜之不盡。
自新法大行以來,雖然士林中罵聲震天,但百姓手中卻漸漸寬裕起來。
尤其是都中長安的百姓。
國庫豐裕後,再不復往年虧欠京官俸祿之事。
京中官員成千上萬,也就養活了成千上萬個家族。
再加上駐京官軍,宮中侍者,連其家族,足佔了大半個京城。
他們的日子好過,連帶着長安城內其他百姓的日子也好過。
國力日強,民心安定,盛世可期。
皇城,大明宮。
上書房暖心閣內,崇康帝端坐御座上。
只是素來以宵衣旰食,夙夜憂勤著稱的崇康帝,今日卻並未處置公事。
甚至,其衣着也並非龍袍。
而是戴着假髮,穿着海西洋服,甚至還戴了副眼鏡……
下方,與御案相對之處,一個金髮碧眼的洋人站在一面畫板前,不住在畫板上勾勒着。
另有一洋人,則在不同的燃料缸裡調理顏料。
足足過了一個時辰後,外間的西洋鍾連響十二下,兩個洋人同時罷手,崇康帝也起來活動了下筋骨。
大明宮總管太監戴權帶着幾個小黃門,送來了淨手的熱水和帕子,又添了熱茶。
戴權服侍着崇康帝往內室更衣,未幾,換了身常服的崇康帝重歸御座後,見兩個洋人已經淨手罷,向他行禮,便和顏悅色道:“兩位愛卿免禮。”
此二位洋人,一來自海西佛朗斯牙,賜名張誠,一來自佛郎機,賜名徐日升。
二人極得崇康帝之信任,崇康帝常於大臣面前言:“朕鑑於所用西人,皆忠貞可靠,足資信賴。”
尋常二品大員,也多隻能在十日一朝的大朝會上,遙遙目睹聖顏。
然此二位供職於欽天監的洋人,卻能每五日來上書房暖心閣,與崇康帝相處一二時辰。
足可見寵眷之隆,無以復加。
崇康帝問道:“不知這幅西洋圖,還有幾回能全?”
張誠躬身,用有些怪異的官話道:“回陛下,只要再畫三次就好。”
崇康帝聞言暗想:一次五日,三次就是半旬。
他微微皺了皺眉頭後,從御案一角拿出一張紙箋,遞給戴權,戴權會意後走下御階,遞到了張誠手中。
崇康帝問道:“愛卿看這幅畫,亦是惟妙惟肖,可是聽說連一盞茶的功夫都用不到。”
張誠拿來一瞧,見上面畫着一個天真爛漫的小女孩,然後不以爲意的笑道:“陛下,這是最簡單的素描圖。在佛朗斯牙,每個學畫的畫童都能畫得出。很簡單,臣也會畫。不過這種畫不好保存,最多一二年,就會模糊了。”
崇康帝聞言,眼中隱隱閃過釋然之色,道:“初學畫的畫童也會畫麼?”
張程聳聳肩,笑道:“非常簡單。”
崇康帝瞪了眼面色訕訕的戴權後,撂開此事,又和顏悅色道:“兩位愛卿,承兩位愛卿忠孝之功,自海西佛朗斯牙和佛郎機引進紅衣大炮和佛朗機炮,使得今次雅克薩之戰我大乾火炮銳於彼國,終大獲全勝。三日前,信使已傳回捷報。厄羅斯困頓於雅克薩城,搖旗請降,並請求談判,兩位愛卿都是熟悉海西諸國之人,以爲朕當受不受?”
張誠和徐日升聞言,二人對視一眼後,先躬身恭賀,待叫起後,徐日升言道:“臣以爲,陛下當接受他們的投降。”
崇康帝眉尖一挑,道:“哦?爲何?厄羅斯人言而無信,屢次冒犯大乾邊境,豈能輕饒?”
徐日升道:“陛下,厄羅斯人建立雅克薩,只是爲了在遠東尋一立足點,然後開通商路,厄羅斯並不會對南下大乾感興趣的。”
崇康帝奇道:“這是爲何?”
徐日升道:“因爲厄羅斯人正在歐羅巴大陸,與奧斯曼帝國作戰。他們兩國已經打了上百年了,如今還在戰爭。他們是真正的世仇,而大乾與厄羅斯相隔萬里之遙。雖然歐羅巴大陸沒有‘千里奔襲,必撅上將軍’的兵法,但也有類似的常識。只軍隊給養,他們就賠不起的。除非,他們的皇帝覺得失去了尊嚴……”
崇康帝重點卻落在了前一句,有些悚然而驚道:“你是說,厄羅斯與奧斯曼帝國進行了百年大戰,還未消停?”
徐日升點點頭道:“是的,臣以爲,只要他們兩國有一國還未滅亡,戰爭就會一直繼續下去。他們每次大戰,都會出動數十萬大軍,極其慘烈。厄羅斯人性格暴虐,好記仇,沒有什麼理性可言。所以臣才建議,陛下可以答允厄羅斯人的求和談判。”
崇康帝聞言,默然不語。
能夠堅持打百年大戰,就足以證明羅剎鬼之暴虐和窮兵黷武。
在華夏曆史上,縱然漢末三國之戰,也不過七八十年。
然而這七八十年,讓五千萬戶的煌煌大漢,淪落成爲只有八百萬戶的孱弱之朝,終究慘爲五胡踐踏。
若是果真讓厄羅斯那個瘋子惦記上,那……
雅克薩城區區千餘羅剎鬼,就勞動上萬餘大軍常駐璦琿,軍馬糧草耗費無數。
若是有上萬羅剎鬼遠征而來
後果不寒而慄。
如今新法眼見就要完全鋪展開來,只剩下江南幾處頑固偏又勢力龐雜的州府未能拿下。
百姓還在休養生息,實在難展開一場傾國之戰。
若果真如此,近十載新法成果,必一朝盡喪。
這還是一場戰爭,若是展開百年……
大乾怕是連灰都不剩了……
念及此,崇康帝緩緩點了點頭,道:“朕知道了,彼賊殘暴,吾國之民,貴於彼國,朕會三思而行……若是行談判之舉,還要勞二位愛卿,往雅克薩一行,大乾並無通語之人。”
張誠和徐日升聞言,紛紛躬身道:“願爲陛下效力。”
崇康帝聞言,頷首而笑。
待兩位洋人跪安後,崇康帝靜坐了稍許,又拿起御案上另一份已經批閱過的奏摺,展開再度御覽。
掃了一眼後,饒是已經是再次批閱,他的面色還是變得有些古怪起來……
這是一份來自黑遼的奏功折,記錄着此次雅克薩大戰中榮獲軍功之將校兵卒。
在奏摺首頁,記錄着這次戰爭中,軍功最著的四名首功將士:
第一位,爲身先士卒,第一個登上雅克薩城的遊擊將軍,開國公世子李虎。
第二位,爲指揮炮兵,一炮幹掉厄羅斯大將托爾布津的炮兵校尉崔錚。
第三位,爲冒着嚴寒,領三百將士,繞過雅克薩城,斷絕厄羅斯人供給及後路的虎賁校尉趙立興。
第四位,爲改良軍中傷兵營,立下軍中急救十八法,並帶領親兵隨從,於戰陣上親自救回傷卒三百二十三人,使得戰損大減,又救下凍傷輔兵無數,更救治了身中槍子的開國公世子李虎的賈琮,賈清臣!
崇康帝萬萬沒有想到,事情會是這個樣子……
在他原本的預料中,只會出現兩種情形:
第一種,賈琮暴斃於黑遼。
這種可能,概率極其之大,天災與人.禍皆有可能成之。
若如此,以賈琮在天下士林中的人脈和文名,他只需稍加推波助瀾,就能讓以衍聖公並宋巖爲首的士林集團,對貞元勳貴一脈,展開口誅筆伐!
適時,他進可順勢而行,對貞元功臣一脈進行削減打壓,退亦可趁機加恩開國功臣一脈,分其兵權。
第二種,則是賈琮安然無恙,但也不會立下什麼軍功。他卻可強行加恩於賈琮,于軍功簿上,與他分潤一功。
如此,亦可強行加劇開國與貞元兩脈功臣之間衝突,以開國功臣一脈爲刀,砍向貞元一脈。
賈家虧欠如此大之皇恩,焉能不甘爲走狗鷹犬?
然而崇康帝萬萬沒料到,賈琮竟會以這種方式,上了奏功折的首頁!
軍醫?!
救人如此之衆,使得戰損大減,的確是大功一件。
再加上救治了開國公世子李虎……
對於李虎,崇康帝有所瞭解,確是戰起來恍若瘋虎的將門虎子。
和宣國公世子趙昊敢在他的宮宴上打成一團……
先前他就得到密摺,這次李虎親自攻上雅克薩,雖有家將親兵以死相護,到底於腹前捱了一槍。
因傷勢極險,連隨軍御醫都放棄了。
賈琮卻帶着傷兵營的幾員民夫,開膛破肚給救了回來……
有此大恩在,崇康帝有些頭疼,接下來該怎麼安排佈局。
畢竟,他是絕不想看到這一幕出現的……
另外,這四名首功將士,即將歸來受檢。
其他的都好辦,只是這賈琮……
他需要好生思量一番。
……
神京西城,居德坊。
公侯街上,路旁幾棵高大繁茂的銀杏樹下,落了一地金燦燦的黃葉。
路對面,是曾經煊赫一時,佔據了大條街的榮寧二座國公府。
只是如今寧國已除,國公府正門上也貼上了封禁。
而於去歲經歷了種種風波,歷盡劫難的榮國府,今年卻終於平靜了下來。
自去歲冬日榮國府承爵一等將軍賈赦病故後,榮府便一直處於沉寂中。
少與人來往,也無甚大事傳出。
雖然去年賈家一副風雨飄搖,頗有大勢將去的山崩之態,但在賈赦病亡後,宮裡念及兩代先榮國的功績,特賜以二等伯之禮下葬。
又有諸多王公駙馬,侯伯府第前來弔孝,聲勢浩大,哀榮之極。
連軍機閣都因榮府世子在前線作戰不能歸,親派一軍機前來弔喪。
以嘉榮國之忠義。
如此,賈家不寧之勢,竟又安撫了下來。
賈家上下,也終於放下心來,再度回覆了往日的安詳。
既不理朝堂風雲,也不關心天下大勢。
賈家人閉上門來,自享安樂富貴。
只是,也有不同處。
在賈家從來都是人憎狗嫌的二房庶子賈環,在這一年裡,人緣卻變好了許多。
往往每兩月,賈家姊妹們都會請他一遭東道。
寶釵、平兒等私下裡甚至還會送他些許頑意兒或是金銀……
因爲,每隔兩月,都會有書信從遙遠的黑遼寄往長安。
除卻寄給賈政者外,還有就是賈環處會得一封。
這一日,又有一封書信傳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