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了中午,賈環跟趙姨娘一起坐在了桌子上,因着掃花當值便拿着筷子給賈環夾菜,賈環吃了小半碗飯便不再吃了,趙姨娘一向喜歡喝一些,便拿着小酒盞抿了兩口,她看到自家兒子正看着她手裡的杯子笑了笑:“環兒也想喝?”
賈環一本正經的點點頭。
趙姨娘原本就不是什麼正經的主,兒子想要便讓丫鬟給賈環倒了一杯。只是他略微沾了沾脣便沒有再碰了。
等着趙姨娘回房午睡,掃花正收拾着桌子,就看到賈環坐在矮榻邊折騰了一會香爐,又到桌子上拿着還剩大半杯的酒杯爬上了矮榻,站着要往下倒。
“環少爺,可使不得。”掃花忙走了過去,想着把賈環手裡的酒杯給捂住。可是來不及了,她纔剛剛上前,酒杯的酒就倒入了香爐,黑色的煙瞬間冒出,也不知道香爐裡到底放了什麼,‘哄’的一聲,撩過了她的鬢髮。
掃花覺得自己的臉有一些熱,於是就捂着跑了出來,到了井邊,引泉正在提水,見着掃花捂着臉便問:“這是怎麼了?”
“快快快,讓煙燻着了,我的祖宗,不過是個姨奶奶肚子裡爬出來的,也這麼折騰!”掃花憤恨的嚷了一句,一邊讓引泉給自己倒水。聽到賈環的名字,引泉拿着勺子的手一頓。
“怎麼了?”掃花正等着洗臉,對方卻停了手,她疑惑的直起身看着引泉,難道不是小孩頑皮麼。
“你真不記得了?”引泉看了看周圍,她小心翼翼的湊到了掃花的耳朵邊:“繡鸞姐姐不是說也是因着環少爺讓火撩了臉,如今生死不知嗎?”
掃花看着引泉,忽然想起今個早晨賈環跟自己開的玩笑,那一聲的‘哄’不停的迴響,冷的她的牙都顫了。
“你這是怎麼了?”引泉疑惑的看着掃花蒼白的臉,對方只是搖搖頭而後隨意的擦了一把臉,就回了房間伺候。
賈環看着掃花蒼白着臉回來了,然後安安靜靜的收拾完了桌上的東西,他只掃了一眼便覺得無趣,手裡拿着書卷想着要不要再來一下,只聽碰的一聲,他擡眼便看到對方跪在了自己跟前。
她砰砰砰的在地上磕了三個頭:“還請少爺饒了奴婢,今日之後若是奴婢敢有二心,就死無葬身之地,求了少爺,放過奴婢。”
賈環一挑眉又扯了扯嘴角,隨手把手中的書丟在一邊,擡起一腳踩在了埃塔上,他的下巴擱在自己的膝蓋上,眼睛卻看着底下低頭跪着的人。好半響才軟軟的開口:“等你十八我便去求了老太太要了你的賣身契送你出府嫁人。”跟孩子的口氣完全不同,掃花第一次發現原來這位舌頭不利索的少爺說話這麼清楚,她也完全信了他的話,難道跟着老太太就能得到個好下場。
等着掃花出了門,原本午睡的趙姨娘就從屋子裡出來了:“我說你怎麼讓我準備些麪粉,原來是爲了折騰這個丫鬟,她做了什麼?”
賈環搖搖頭,只是這才從懷裡掏出了探春給他的香囊,裡頭拆除了一個小金角,估計是過年的時候老太太賞的,一個小孩能藏起一個已經是不容易了。
“誰給你的?”趙姨娘拿起香囊看了看針腳很粗糙,看樣子是剛剛上手的小姑娘,她在腦子裡盤了一圈沒想到,於是就捏這香囊嘲笑自家兒子:“果然是老孃生的種,這麼小就知道勾搭小丫頭片子了。”
賈環瞅了她一眼,指了指趙姨娘的肚子。
“老孃的肚子怎麼了,不就是生了個你……”說着便停了嘴,“我說哪個丫頭片子呢,原來是那個攀了高枝的!”趙姨娘跟賈環不同,她前後每天都能見着探春,因着那麼小一個丫頭每天都到王夫人那裡請安。
“我千辛萬苦生了她,當初那是一條命換的一條命,如今可好,只認得她母親,哪裡還有我這個姨奶奶。”趙姨娘說着這話的時候咬牙切齒。她想到了當初還在襁褓之中的姑娘,等着她搖搖擺擺開始走路,看着她聰明伶俐的早早便開了口,喊了老祖宗,喊了太太,到底是身上掉下來的肉,她滿心歡喜的等着對方喊自己一聲母親,哪怕是一聲姨娘,盡是一聲未可得。
“你個見錢眼開的東西,爲了這一角的金子,是不是也要把你老孃給拋了,做你個春秋大夢去吧,人家可不稀罕你,人太太可是生了一個含玉降世的鳳凰蛋!”趙姨娘跳了起來,伸出手指便指着賈環罵道。
賈環並未做聲,只是拿着金角玩了一陣,把東西塞進了香囊又塞進了趙姨娘的手裡,便起身出了門。臨了關門正回頭再看,只見趙姨娘依然罵罵咧咧手卻緊緊拽着香囊,若不伸手摸便不會知道她滿臉的溼痕。
他坐在涼亭邊看着門口伺候趙姨娘的煙兒聽了一會之後,躡手躡腳的走出了小院,跟着那個剛剛來的引泉交頭接耳一陣,引泉便出了門,是往東走去的自然是二太太的屋子,煙兒也沒回,只朝着下人休息的房間去了。賈環吩咐了門口僅剩的小廝去問賬房領些宣紙,又看了一眼紋絲不動站着看風景的掃雪,自己則走回了趙姨娘的房裡,他人小且有些胖,原本應該是蹦蹦噠噠的形狀,只是如今走起來卻是步履穩健隱約還有些頓聲。
“已經走了?”趙姨娘見着賈環進來,就停了罵聲,自己倒了一口水喝上。湊近了看,那臉上已經沒了淚痕。
賈環點點頭,想爬上矮榻,只是他個子還小,穿着一身藍色的綢緞襖子,貼牀沿一蹦一蹦的,趙姨娘正想着上前抱去,結果賈環自己還真的上來了,他翻身上了矮榻,踢掉了腳上的靴子,倚在了趙姨娘的身上。
“自從你會走路,便不曾有過如此小兒狀了。”趙姨娘摟着賈環,伸手撫着他的脊背,也不說什麼,只是慢慢的,娘倆靠着不說話。
老嬤嬤剛剛從老太太那處回來,早晨得了賈環的消息她便出了門,等進了屋看到趙姨娘摟着賈環,以爲他人小正睏覺呢,於是便降低了音量:“老太太那處並未得到消息,只是二太太那邊你打點了嗎?”
趙姨娘點點頭:“嬤嬤且放心,我就這麼一個女兒,自然是上心的。”
“你曉得就好,女兒不比兒子,到手三小姐出嫁都是靠着太太的,莫要跟她對上。”老嬤嬤做事一向如此,“你且開心些,聽說咱府上的大小姐要送到那貴人的地方去,等着她走了,三小姐自然也精貴些。”
“她不過就這麼一個女兒,也捨得送了出去?”趙姨娘尖刻的臉永遠不好看,果然她才說完,賈環就伸出兩隻肥嘟嘟的手蓋住了她的臉。
趙姨娘抓着賈環的兩手就貼到自己臉上,原本彎彎的眉眼慢慢緊皺,她無聲的哭啼着。環少爺表示他已經很久沒有看到這個便宜娘這麼哭了,她咬着自己脣,不讓自己哭出聲,眼淚鼻涕卻一起下來,因爲忍耐起伏的胸口讓她不自覺的伸手去按着,甚至會敲兩下,捶胸頓足可議,“我的爹啊,你爲何是個奴才,自己是奴才,生了女兒也是奴才,奴才種,奴才的命,早死早超生的命。”趙姨娘顫着脣,她看着賈環從小到大她聽的滿耳朵的都是作爲下人的道理,如何想過若是自己不是下人,只是如今她眼見着親身女兒與自己分離,從來沒有比這一刻更加憤恨。
老嬤嬤上前小心的抱了抱了賈環下了矮榻:“三少爺去那個帕子讓你姨娘擦擦。”賈環點點頭就出去了,他纔出去老嬤嬤就伸手一耳光打在了趙姨娘的耳旁,她下手飛快卻並不留什麼痕跡。“你這是讓鬼迷了心竅,哭懵了吧,有這個勁不如使到老爺身上,在這不忿個什麼勁。”
“我心裡頭苦,嬤嬤你且讓我再哭一場。”趙姨娘雖然這樣說着卻伸手掏出了帕子擦去了臉上的淚痕。
“你這輩子就這麼個兒子就是天大的福氣了,你且看環少爺聽着周姨娘說像這樣的孩子,百個裡頭都不得見的,這還是因着她平常見着的人就少,雖說不求日後封侯拜相,可若是加官進爵未可知,姨奶奶你的福氣在以後。”老嬤嬤嘆了口氣替趙姨娘攏了攏額上的發。
“人活一世,求的是個什麼,活着不過是活着,死了便不過是一堆黃土,如今我一個奴才享着半個主子福的人在說苦,真是不要臉,不要臉啊。”趙姨娘吸了一口氣,眼前因着眼淚霧濛濛一片,等着感覺膝蓋上有人搭着,低頭便見到了自己少有表情的兒子,伸手接過了賈環遞上來溼帕子,估計是人小隻是沾了沾水,拿在手裡還往下滴着水。
“你這帕子一上臉,今個早晨我上的妝便都浪費了。”雖然這樣說着,可是依然往臉上擦了擦,因着到底年輕,底子擺着,擦去了粉反倒更利索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