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節

朱老忠和嚴志和說着話走到鎖井村後頭,進了一條小衚衕。衚衕盡頭有個磚門樓,大門關着。他們推門進去,院子裡靜悄悄沒有一點聲音,磚頭瓦塊和爛柴禾葉子撒了一院子。窗前有棵老榆樹,榆錢兒正密,一串串在枝上垂着。有幾隻剛出巢的蜜蜂,圍繞榆花亂飛,嗡嗡地叫着。院裡這麼靜,象是沒有人住着,朱老忠故意咳嗽了一聲,還是沒有聲音,就喊了一聲:“老明哥在家嗎?”

耽了半天,朱老明在屋裡答了腔:“誰呀?”

朱老忠說:“我呀!”

朱老明說:“進來吧,嗯?怎麼聲音這麼生,好象多久不見了的。”

嚴志和說:“當然是久不見了。”

朱老忠推門進去,門轉樞也不響一響。屋子牆被煙燻得漆黑,蔭涼得不行。進了槅扇門一看,一個大高老頭在炕上躺着,頭髮鬍子都長了很長。

朱老忠問:“老明哥你怎麼了?”

朱老明聽得有人進來,從被窩裡坐起來。他不能睜開眼睛,用手巾擦去臉上的淚,說:“我還聽不出你是誰來。”

嚴志和說:“你想不到。”

朱老明搖搖頭說:“想不到,反正不是這鎖井鎮上的,是外路口音裡夾雜着鎖井腔兒!”他的臉色焦黃,臉孤拐向外凸着。瞘着眼窩,眵目糊把上下眼睫毛粘在一起了。他使勁翻了翻眼皮,怎麼也睜不開,又緊緊合着。

朱老忠問:“你的眼怎麼了?”

朱老明說:“鬧眼呢。”

朱老忠說:“也不治一治?”

朱老明說:“誰說不想治,可也治得起呀!”

朱老忠說:“這個好說。”

說到這裡,朱老明不再說什麼,揚起下巴動了神思,左思右想還是想不出是誰的聲音,他說:“志和!你你告訴我吧,他是誰?老是叫我悶着!”

嚴志和說:“他是誰?你可記得三十年前爲了保護銅鐘大鬧柳樹林的事?”

朱老明呆了一刻,楞楞地說:“哪!我還忘得了?”嚴志和說:“他就是朱老鞏大叔的兒子,現在叫朱老忠。”

朱老明一聽,拍掌大笑,這一笑兩隻眼睛也睜開了,露出血紅的眼珠。可是他還是看不見,擡起兩隻枯瘦的手向前摸着。朱老忠見他伸出手來摸人,向前湊了兩步。朱老明先摸到他的胳膊,又摸到他的肩膀、耳朵。當摸到他的鬍子的時候,朱老明咧開嘴說:“啊呀!兄弟,你也老了!”

朱老忠說:“不老,長了鬍髭罷了!”

朱老明說:“不老,你今年怎麼個歲數兒?”

朱老忠說:“四十五了。”

朱老明說:“四十五也是半截子人了。”

三個人一直在屋裡說着話,也不見有人進來。炕上放着一把水壺,一個算盤,算盤上放着兩塊乾裂了的餑餑,這就是他一天的口糧。

朱老忠問:“咱那一家子人們呢?”

朱老明說:“哪裡還有人!你嫂子纔沒了,閨女們住不起家也都走了。咱老二扛着個長活,晚上回來看看,給我做口吃的,就又走了。咳!家敗人亡呀!”

嚴志和拿把笤帚,把小櫃子掃了掃坐下。從褡包上摘下菸袋來,打火抽菸。問:“老明哥,你抽一袋不?”

朱老明說:“我在鬧暴發火眼,不抽菸。”

朱老忠問:“這是怎麼鬧成個唏咧嘩啦?”

這句話不問也罷,這一問呀,朱老明拍着炕蓆說起來。從馮老蘭和馮老洪拉着團丁打逃兵,說到五千塊洋錢攤派到老百姓身上。他又張開大嘴哭了,說:“幹也是傾家敗產,不幹也是敗產傾家,我就決心和他打了這場官司。開頭誰也不敢幹,你想馮老蘭那傢伙,立在十字街上一跺腳,四條街亂顫,誰敢捋他的老虎鬚?再說家家種着馮家大院的地,使着馮家大院的帳,誰也掰不開面皮兒。後來老星哥和伍老拔出來,才串連了二十八家窮人,集合到一塊商量了商量,誰拿得出錢?

我說:‘這麼着吧,我拿頭份,先去五畝地再說!’”

朱老忠說:“一打起官司來,五畝地可花到哪裡!”

朱老明說:“可不是嘛,一個五畝,兩個五畝,三個五畝也不夠……我和朱老星,伍老拔,套上牛車,拉着半笆斗小米子,拉着秫秸穰,在城裡找了人家個破碾棚,支起鍋做飯。晚上就在碾臺上睡。就是這麼着打起官司來!這個世道,沒有錢在衙門裡使用,怎麼能打贏了官司呢?遞字兒,催案子,都得花錢。哪裡有那麼多錢!衙役們有時候叫我請他們吃飯,我就請他們吃碗小米乾飯熬菜湯。”

朱老忠問:“哪,能行嗎?”

朱老明說:“官司就是這麼着打輸了,連告了三狀,連輸了三狀。咱請律師要花很多錢,馮老蘭是有名的刀筆,用不着花錢請律師。再說他兒子馮貴堂,上過大學堂,念過‘法科’。”

朱老忠拍着巴掌,嘆口長氣說:“那就該不打這官司!”

朱老明說:“騎上虎下不來了呢!這一輸啊,老星兄弟把房賣了,搬到馮老錫場屋裡去,給人家看場。伍老拔去了幾畝地,我拿頭份,把房屋土地都賣完了,這就要搬家。我覺得不這麼辦對不起老夥計們!”

朱老忠問:“搬到哪兒去?”

朱老明說:“搬到咱老墳上看墳去。”

朱老忠問:“咳!這就算輸到底了?”

朱老明說:“這還不算輸到底,只要我朱老明有口氣,就得跟他幹!”他又捏着太陽穴說:“咳!我的眼呀,要是好不了,可就苦了我了。我的眼要是瞎了,趁個空兒也要拿斧子劈死他!咱滿有理的事,這輩子翻不過案來,死的時候也得拉他墊背,我就是這個脾氣!”又指着眼窩說:“唉呀!這輩子還能見着青天嗎?”

朱老忠聽到這兒,直着眼睛楞了一刻,說:“不要着急,慢慢來吧,我就是爲咱這窮哥們回來的,不是的話我還不回來呢!目前他在馬上,咱在馬下。早晚他有下馬的一天,出水纔看兩腿泥!”

說着,朱老明又不住地咳嗽,咳嗽得彎下腰起不來。他說:“兄弟們,給我口水喝吧!”

嚴志和提了提壺,壺是涼的,連一點水也沒有。忙去趴在竈堂門口,打火鐮點着火,拉動風箱燒水。朱老明的火石,已經打成圓球,沒有一點棱角了。他這麼打打,那麼打打,打了半天才打出火星來,點着柴禾燒了壺水來。

朱老忠在一邊看着,他想:“不回老家吧,死想家鄉。總覺得只要回到家鄉,吃糠咽菜也比流落在外鄉好。可是一回到家鄉呢,見到幼年時候的老朋友們,過着煙心的日子,又覺得起心眼裡難受。”心裡說:“知道是這個樣子,倒不如老死在關東,眼不見爲淨,也就算了!”轉念又想到:“在關東有在關東的困難,天下老鴉一般黑!闖吧,出水纔看兩腿泥!”他覺得肩頭上更加沉重了,祖輩幾代的新仇舊恨,壓在他的身上。

朱老明喝完了水,潤了潤嗓子,停止了咳嗽。朱老忠說:“我還要到老拔兄弟家去看看,想叫他幫着我拾掇拾掇房子。

大哥!你缺什麼東西?”

朱老明說:“缺什麼東西?沒法說了,什麼都缺!”

朱老忠見不得這麼可憐的人,眼上閃着淚花說:“大哥!你甭發愁,好好養病吧,養好了再說。有朱老忠吃的,就有你吃的。有朱老忠穿的,就有你穿的,你雖然是個莊稼人,是有英雄氣的!”他說着,掏出十塊錢,往炕上一扔,咣啷一聲響,說:“看看,夠治眼的嗎?”

朱老明一聽,立時伸起脖子笑了,說:“哈哈!什麼,洋錢呀?”

朱老忠說:“你先治病,別的我打發孩子們送來。”說着,走出門來。

朱老明又說:“你可常來看看我,我悶的慌,你來這一下,我象看見明燈一樣,你這人心眼怎麼這麼豁亮?”

朱老忠臨出大門時,又聽得朱老明在屋裡嘆口長氣說:

“咳!人們都把土地賣了,沒有土地,靠什麼活着!”

朱老忠一聽,他又站住,走回窗臺底下,說:“大哥!別焦心了,好好養着吧。事兒在我心裡盛着,馮老蘭就是一座石頭山壓在咱的身上,也得揭他兩過子!”

朱老明說:“好!我聽你的。”

嚴志和在一邊看着,實在動心,由不得流下眼淚來。心裡說:“出去闖蕩了幾十年,闖出這麼個硬漢子!”

朱老忠和嚴志和,從朱老明家裡走出來,沿着村邊走到鎖井東頭,上了千里堤。千里堤上那一溜子大楊樹,長得鑽天高。堤上一條幹硬的小路,在硬土裂縫裡滋生出稷草的黃芽。大黑螞蟻,在地縫裡圍繞草芽亂爬。

堤岸下邊,是一排排紫色的柳子,柳尖上長出嫩葉。伍老拔的土坯小房,就在千里堤上。朱老忠和嚴志和走到小柵欄門口,有一隻小狗從院子裡跑出來,汪汪地叫着。嚴志和嚇唬它:“呆住!呆住!”他一貓腰,拾起塊磚頭,那隻小狗跐蹓地跑了。嚴志和提高了聲音,喊:“老拔哥在家嗎?”

屋門一響,走出箇中年婦人,一邁門檻見有個陌生人,又退回去說:“他沒在家,出去了。”

說着,有個十幾歲的孩子,隔着伍老拔做木作活屋的小窗戶看了看,也沒說什麼。朱老忠在柵欄門口轉游了一會;院子裡放着幾棵溼柳樹,是才從地上刨下來的,受了春天陽光的溫暖,又生出紫色的嫩芽。東風順着河筒吹過來,帶來一股經冬的腐草的氣息。離遠看過去,有人在河身地上犁地呢。朱老忠和嚴志和離開伍老拔家莊戶,沿着千里堤望西走。這時太陽起來了,陽光曬起來。朱老忠覺得身上熱得發癢,解下褡包搭在身上。順着大堤向上一望,河水明亮亮的,從西山邊上流下來。在明淨的陽光下,遠遠看得見太行山起伏的峰巒。

朱老忠家當年就住在鎖井村南,千里堤下頭。他們走到河神廟前站住腳,廟前的老柏樹沒有了,那塊大青石頭還在,廟頂上的紅綠琉璃瓦,還在閃爍着光亮。朱老忠對着廟臺,對着大柳樹林子呆了老半天,過去的往事,重又在頭腦中盤桓,鼓盪着他的心血,眼圈酸起來。嚴志和並沒有看出他的心事,叫了他兩聲。他忍住沉重的心情,一同走下大堤。

他們穿過大柳樹林子,大柳樹都一摟粗了,樹枝上長出綠芽。到處飛着白色的柳花,人們在林子裡一過,就附着在頭上、身上。穿過柳林是一個池塘,池塘北面,一片葦塘。一羣孩子,在葦地上掰葦錐錐(葦筍),見大人們來了,斤斗骨碌跑開了。他們在池塘邊上了坡,就是朱老忠家的宅基。

可以看得出來,當年靠河臨街,是兩間用磚頭砌成的小屋。因爲年年雨水的沖刷,小屋坍塌了,成了爛磚堆。每年在這磚堆上長出掃帚棵、茴茴菜、牽牛郎和一些不知名的野草。土坡上還長着幾棵老柳樹。

嚴志和說:“當年你走了,我就合泥用破磚把門砌上。後來小屋塌了,我把木料拾到家去燒了,這個小門樓還立着。”道邊上孤零零的一座小門樓,牆根腳快滷鹼完了,也沒了門扇和門框。朱老忠向上一看,頂上露着明,漏水了。

嚴志和問:“這房再壘的時候,你打算怎麼壘法?壘坯的還是壘磚的?”

朱老忠說:“壘坯的唄,哪有那麼多錢壘磚的?”

嚴志和說:“那個好說,就在這水坑邊上就水合泥,脫起坯來。刨幾棵樹,就夠使木料了。用這爛磚打地腳,上頭用坯壘,管保一個錢兒不花,三間土坯小房就住上了。”

朱老忠笑了說:“敢情那麼好。”

嚴志和說:“這幾天有什麼活兒,咱趁早拾掇拾掇。然後,老拔刨樹我脫坯,齊大夥兒下手,管保你夏天住上新屋子。”

嚴志和用步子從南到北,抄了抄地基,又從東到西抄了抄。說:“將來,日子過好了,還可蓋上三間西房。這裡是牛棚,這裡是豬圈。再在牆外頭栽上一溜子柳樹,等柳樹長起來,看這小院子,到了夏天,柳樹遮着蔭涼,連日頭也見不着,要多麼涼快,有多麼涼快。”

朱老忠說:“哪我可高興,兄弟盼着吧!”

嚴志和說:“好!咱就先叫老拔幫助咱弄這個,要不他就走了。”

朱老忠問:“幹什麼去?”

嚴志和說:“上河南里東張崗,張家木頭廠子裡去做活。

他脊樑上太沉重了,壓得喘不過氣來!”

朱老忠問:“幹什麼那麼沉重?”

嚴志和說:“叫債壓的。”

兩個人在柳樹底下抽着煙,盤算了一會子蓋房的事。朱老忠站在大柳樹底下,往西一望,對岸坡上就是馮家的場院。周圍黃土牆圈,牆圈裡外長滿了高的楊樹,低的柳樹。陳年草垛,有楊樹尖那麼高,霧罩罩的一座宅院。他站在土坡上楞了一刻,猛可裡呼吸短促,胸膛裡滾熱起來。他看到老爹住過的地方,死過的地方,想起他出外的日子,仇恨如同潮水在胸中洶涌起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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