慘案的血跡還沒有幹,美國思羅醫院裡,小禮拜堂的銅鐘,焦脆的響過。低沉的風琴聲咿唔響着,修女們低音唱着聖詩,歌聲飄進病室裡。張嘉慶從一片聖歌中醒來,睜開眼睛一看,是躺在病牀上。頭上一處傷,腿上一處傷,頭上纏滿了繃帶,鼻子焦得難受,嘴脣皮也裂開了,津出血珠。
他覺得身子輕得象鳥,在雲霧中飛行,在暴風雨裡折斤斗。兩腳朝天,頭頂觸地,滴溜旋轉。又覺得頭腦暈眩,兩腿麻木,硬挺挺地,象失去知覺。
那是一間精緻的小屋,粉白牆壁,紅油地板,天花板上雕鏤着花紋。門前是小禮拜堂,屋子後面是一片墓地,荒墳上長滿了棗棘和紅荊。有一個穿灰色軍裝的士兵,扛着槍站在門口,探頭探腦向屋裡窺望。他看那個士兵,癟皺的臉嘴,油污的槍,破軍裝被汗水浸透了,發着臭氣。整個說起來,他站在醫院裡,和這氣氛很不相稱。
張嘉慶一看見灰色兵就生了氣,楞着眼睛罵:“你媽的!
看什麼?”
崗兵見他凶煞似的,戰戰兢兢地說:“連長叫我們給你站崗。”
張嘉慶冷笑了一聲說:“嘿!給我站崗?揹着門扇取布,我沒有這麼大牌子!”說着,他瞪起眼睛,頭髮直想乍起來。
崗兵以爲他瘋狂了,嚇得渾身起了雞皮,抖顫着。不一會工夫,一個穿着白衣白裙,戴着白帽的女醫生,帶着護士,扭搭扭搭走進來。走到病牀跟前停住步,看着護士試了體溫,換了藥,打了針。她凝神看着天花板,在懷裡划着十字,默默祝禱:“耶穌基督……”就走開了。
張嘉慶一聞到女人的氣息,就皺起眉頭,閉着眼睛。他說不出是一種什麼氣味,說是香水,不象香水,說是肥皂,又不象肥皂。又暈暈眩眩地睡了一覺,做了幾個破碎的夢——散傳單、宣傳集會、街頭演說、警察追襲……說不清做了多少夢,經過多少次的心驚膽戰。
到了黃昏時候,他第二次醒來,覺得頭腦清醒了一些。翻過身,看太陽壓住西山,紅得象一隻番茄。夕陽照着洋槐樹,照着屋頂,照着墓地,從樹葉的夾隙裡,可以看得見有人在墓地上送殯。一輛騾車載來十幾口棺材,兩個人擡起,一口口扔到墓坑裡。棺木入葬了,沒有愛人和孩子們,沒有友人送葬。沒有儀式,沒有音樂,沒有花圈,只有黃昏的夕陽伴着暮影……
他看着看着,淚水不由得流出來,充滿了眼眶。他又想起,那是犯了一個嚴重的錯誤,這個錯誤是一輩子也忘不了的,失去了多少戰友,他們爲了自由解放的事業流盡了鮮血,倒下去了。他搖搖頭,悔恨自己:“爲什麼不同意江濤的意見,把戰友們分散到鄉村裡去,從這一座農民的小屋,走到那一座農民的小屋,把抗日的種子撒在廣闊的土地上。等待時機一到,各人帶着一羣戰友們走了來,同志們久不見了,握着手說說笑笑。鬥爭勝利了,鄉村裡有了政權,抗日工作就成了合法的……如今,儘管說戰鬥是英勇的,可是也沒躲過敵人的屠刀。戰友們再也不能見面了,黑暗的日子在等待着……
這時,小禮拜堂裡低沉的風琴聲又響起來,唱詩班又開始歌唱了。
張嘉慶的淚只有向心裡流着,說不盡的悲痛。江濤的面影又移到他的眼前:濃眉、大眼,努着眼睛看着他。他覺得慚愧,用不着判斷,當時是一種盲動思想他,使他懷着對立的心情,講出和江濤對立的話。只是勇往直前,卻不認識環境。沒有恰當的對策,盲目行動,就沒有鬥爭的勝利!如今一場慘案,把影響傳給後來的人,一代、兩代、三代……無數青年學生們,永遠銘記失敗的教訓,追隨着烈士們的血跡前進。青年人永遠記住:他們有堅定的意志,崇高的理想,他們勇敢不怕犧牲。他們站在抗日戰爭的最前列,奮不顧身地和敵人搏鬥,可是由於敵人的強大、兇暴,他們暫時失敗了,有些同志倒下去了……
他想着,淚花濺在枕上,泡溼了臉頰。在睡夢裡,覺得有一隻溫涼的手掌,放在額上,睜眼一看,是年輕的女醫生,就立刻把眼睛閉上。女醫生屏息寧神,不說不笑,閉着嘴脣,謹慎地執行她的職務。見張嘉慶臉上有淚,輕輕地問:“好好兒的!哭什麼?”
張嘉慶擦乾了眼淚,說:“痛得不行,哎!活不成了!”
女醫生在懷裡畫着十字,說:“耶穌基督……好好兒的!
沒傷筋,沒動骨,你養息幾天就好了。”
正在說着話,牧師挺着大肚子走過來。這人五十多歲,穿着西服革履,胖胖的,兩撇短鬍髭。隔着窗子,用陰森森的眼睛看着,見女醫生安慰他,斜起白眼睛,說:“哭什麼?有抗日的勁頭兒,這算個啥?砍下半個膀子也甭吭聲,看你們有多麼硬的骨頭!上頭不叫你們抗日,你們非要抗日?那又不是自己的事情!”
女醫生看牧師走過來,退了一步,低下頭去,暗暗畫着十字,向耶穌默祝。牧師又撅起嘴說:“不信耶穌的傢伙們,無神論者!”說着,仄起頭匆匆地走過去了。
女醫生緘默着,用眼睛送牧師走遠。又走過來照顧換藥,摸摸索索地蘑菇了半天。在她眼裡,這個長挑兒青年,是怪喜人的。高鼻樑,烏黑的眼瞳,好硬氣的身子骨!她心裡偷偷地跳動了幾下,一股熱烘烘的浪頭兒從心裡涌上來,面龐上泛起一抹暈紅。
張嘉慶在女人眼裡,是一匹雄獅,他有堅強的體魄,容光煥發的臉頰。那獷悍的性格,要想用女人的愛情,用鬼神的魅力去馴服,是萬萬不能的。他的鬥爭歷史註定:他不能皈依女人,不能皈依神。他是一個者,一個勇於戰鬥,勇於犧牲的員,他要爲抗日戰爭,爲無產階級革命事業奮鬥一生!
女醫生正在牀邊呆着,朱老忠一步一步地走進來。手裡拎着一兜簍雞蛋和掛麪,好象串親戚瞧病人。張嘉慶一看見他,眼角上立時滲出淚滴來。怔着眼睛,想爬起來,顫着嘴脣說:“爹,你可來了!”
朱老忠向他眨巴眨巴眼睛,忍住眼淚,說:“來了,孩子!我來看你了!”又猛然提高了嗓門說:“那門房裡,好可惡的東西!麻煩了半天,說什麼也不讓我進來。又是什麼找熟人做證,又是什麼打鋪保,這麼多的羅嗦事!真是欺侮我鄉下人哪,拿槍打了俺的人,還不叫家裡人見面?天底下有這麼不講理的不?”朱老忠嘮嘮叨叨地說個不停,使粗布手巾擦着眼淚。
女醫生見朱老忠和張嘉慶動了感情,搖了搖手兒,喃喃地說:“好好兒的!平靜點兒,動那麼大的火氣幹嗎?對身體不好……耶穌!基督!”她又在懷裡畫着十字,微微點頭。
朱老忠走過來,撲在張嘉慶身上,說:“我兒!聽說你無緣無故被人打了,心裡好着急,你的傷可是怎麼樣!”說着,走上去要動手翻開被子,看張嘉慶的傷。
女醫生忙走過去,伸手按住,笑了笑說:“不!不能看!”
張嘉慶把上身向後一仰,說:“爹!我可活不成了!腦子被震壞了!”說着,眼淚又象麻線一樣地落下來。
朱老忠聽得張嘉慶說“活不成了”,立時心血上涌,衝紅了臉頰,心尖打起哆嗦,流下淚來。女醫生看他們難過得不行,就說:“哪裡……不要緊!好好兒的!”說着,也由不得鼻子尖兒微微一酸。
正在這刻上,牧師又走過來,喪氣地說:“哼!都說P骨頭硬,一點也看不出來!蠍螫蚊咬也成了傷身大症!”自從那一天,保定行營把看守任務交給他們,他只怕有個一差二錯,不是玩兒的。一會走過來看看,一會走過來看看,惟恐有什麼閃失。
張嘉牀急躁地拍着牀板,用眼睛盯着他說:“象你這麼說,槍子兒打在你身上不疼?”
牧師也不理睬,還是嘟囔着:“革命黨!沒有一個是信服耶穌的!”
女醫生低下頭去,看着牧師走遠,呢喃着說:“醫院總比監獄好一點,好好兒的!嗯?”她淡淡地一笑,又跳躍起烏亮的眼瞳呼喚着他,拿起醫具,扭動身子走了出去。
張嘉慶眇她走遠,一下子伸開長胳膊,把袖子一捋說:
“去你個蛋!老子比你明白得多!”
朱老忠一看,大睜着眼睛問:“嗯,怎麼樣?你好了?”
張嘉慶說:“不瞞大伯說,只是一點皮肉上的事。”他也明白,住在醫院裡,總比監獄裡好得多。
朱老忠把兩隻手撐在牀沿上,翹起小鬍子看着他,問:
“老是有人在這裡看守着?”
張嘉慶指着窗上的鐵絲網說:“***!好象防賊!”
說會話的工夫,又換了一個崗兵,盯着那個兵士走遠了,才轉游過來。把手在朱老忠身上一拍,說:“朱老忠!是你來了。”
朱老忠一聽,這個聲音怎麼這麼熟?渾身一驚,轉過頭來,盯着眼睛問:“你是誰?”
那個士兵伸手指着自己鼻子,說:“我,是馮大狗。”
朱老忠歪起頭看了看,不知說什麼好。又揚起下巴思摸了思摸,猛地走過去,握起他的手說:“是你,大狗!”馮大狗問:“你來幹什麼?”朱老忠說:“不瞞你說,來看一位親戚。老鄉老鄰,請你多加關照吧!咳!日子沒法過,在這裡也沒有什麼營生兒,只好拉個人力車,掙個盤纏腳給,掙碗飯吃。我想,每天在這門口等個座兒!嗯?”他合上嘴,點着下巴暗示嘉慶,又仄起頭響亮地笑了,走過來說:“要是知道你在這兒,我早來找你了!”馮大狗睜着兩隻眼睛看着,他猜不透朱老忠是對着誰說話。
兩個人才說唸叨個家長理短,牧師聽得響亮的笑聲,又走過來,隔着窗戶看了看,說:“笑什麼?老頭子!這是重病房,要保持安靜。鄉下人,一點不懂得醫院的規矩!”說着,又走過去了。
馮大狗看他走遠了,才說:“哼!整着個兒是他娘外國的奸細!”
朱老忠說:“大狗!你要好好照顧他,這是我的親戚。”
馮大狗點了一下頭,笑了說:“他也是我的親戚。”
張嘉慶又問他:“我好象在什麼地方見過你?”
馮大狗說:“八成,是那天晚上和江濤……”
張嘉慶笑着拍着牀,說:“這就是了!看起來,咱們也是一家人。”
馮大狗說:“當然是!這算無巧不成書。”
張嘉慶爲了母親的不幸,特別同情貧窮婦女。一看見妖冶的女人,就起心眼裡不高興。他想:“守着這樣的女醫生養病,一點沒有好處,會越養越病得厲害。”
過了幾天,女醫生又來看他。這一次,不象從前,門兒一響,她踩着細碎的腳步聲走進來。到了牀邊,微微笑着。先在懷裡畫了十字,揭開被單問:“怎麼樣?好點了吧?”又仄起頭,瞟起白眼仁說:“按日子算,你該好了。”張嘉慶搖搖頭說:“還是不好!腰痠,腿痛,腦袋沉重,渾身軟洋洋的。”女醫生合上嘴,忸怩地笑着,說:“那就該運動運動,嗯?你又瘦了。”看張嘉慶實在痛苦,對馮大狗說:“他可以拄上柺杖,出去散散步,蹓躂蹓躂,窩壞了呢?”
馮大狗說:“去蹓躂蹓躂吧,又有什麼關係。”
聽得說,牧師又走過來,擡高了聲嗓說:“小心着點兒,這是‘平頭’。有個一差二錯,我負不起責任!”
女醫生說:“他的關節動着了一點,長時間不運動,怕出了毛病呢!”
張嘉慶聽了牧師的話,心上一下子象長了茅草。說:“平頭?我是學生頭……媽的,淨說些個胡話!咳!實在立不起身子,骨頭還沒長好,別光看錶皮。”
也許,一顆眼淚,兩聲哀喚,會打動一個宗教徒的憐憫心。女醫生偷偷地看他美麗的眼睛,放散出痛苦的光芒。長頭髮黑黑的,飄着青春的幸福……一縷憐惜之情,盪漾在她的心懷裡。可是,她不敢表示什麼,覺得是越分。又合上眼睛,畫着十字說:“耶穌……基督!”慢慢地擡起眼瞼,一絲笑容重又掛在臉上。連忙給張嘉慶蓋好了被單,說:“在家裡都是闊少爺,擔不起一點沉重!”說着,邁起輕巧的步子,一步一步地走出去。
張嘉慶故意矇矓上眼睛,通過眼睫毛看她走遠。才聳了聳肩膀,倚在牀欄上,心上覺得實在好笑。想不出從什麼地方,跑出這樣一個人物兒。他掏出煙盒子吸着煙,見馮大狗戳着槍,靠在門框上,順手捏起一支菸說:“喂!看煙!”說着,把香菸投過去。
馮大狗接住煙,笑了笑,湊近對了個火兒,說:“說真的,你的傷怎麼樣?”
張嘉慶說:“咳,不好呀,身子酸得不行,飯也懶怠吃。”他又擡起頭盯着,說:“怎麼樣?大哥!拉咱一把兒吧!”
馮大狗吸着煙,剛剛蹲在門坎上,又站起來說:“嗯,自己人,好嘛!”說着,又一步邁過來說:“咱們是老朋友!”
張嘉慶攥住他的兩隻手,楞了老半天,才說:“幫我逃出去吧!”
馮大狗說:“不要慌,慢慢來商量。”
張嘉慶把大腿一拍說:“嘿!真是……”看有希望逃獄,到這刻上,他覺得身上象完全復原了,茁壯起來。
馮大狗走過去關上門,壓低了聲音問:“你的傷到底怎麼樣?”
張嘉慶說:“還不太好!”
馮大狗說:“唉呀!有本事的人們!可惜江濤被捕了,他被捕了可非同小可,他名聲大,上頭指出名字來要他。”又搖搖頭說:“那天夜裡進攻的時候,我就打死好幾個反動傢伙,我看見幾個人追着江濤跑,一伸槍撂倒他們幾個!”
張嘉慶問:“這裡還有誰?”
馮大狗說:“那邊還有邊隆基和陳錫周。”
張嘉慶說:“大哥!你得給我們想個辦法!”
馮大狗說:“行,傻哥哥助你們一臂之力!醫生既允許你蹓躂蹓躂,你就蹓躂蹓躂吧,等身上壯實些了……”說着,擠了擠眼睛,又笑了。
張嘉慶說:“我走不動,還得有個人兒扶着。”他說着,又投給馮大狗第二支香菸,說:“大哥!換換!”
馮大狗吸着煙,張嘉慶又說:“剛纔忠大伯送了掛麪雞蛋來,想吃也沒法兒做,你拿去吃了吧!”
馮大狗聽得說,立刻心上高興,走過去把掛麪一把一把地看了看,饞得咂着嘴脣說:“家裡人送來的東西,還是留着你自格兒吃吧!”
張嘉慶搖頭說:“甭客氣,拿去吧!咱一遭生兩遭熟,在一塊兒待久了,就是老朋友。”
馮大狗說:“當個窮兵,這話也就沒法說了,連個鞋呀襪子的也弄不上。老早就鬧胃病,吃也是小米乾飯,不吃也是乾飯小米。這可有什麼法子?”他說着,象有無限的悲憤。
張嘉慶說:“是嗎?你拿去,養息養息身子。”
馮大狗說:“看你也是個直性子人,好朋友!你既有這個意思,就沒有什麼說的了。”他用褂子襟把掛麪雞子兜好,又笑着說:“咱也享享福。”說着話走出去,象是得了寶物似的。出了門,又停住步,走回來說:“不當兵不行,開了小差抓回來也是打個死。當兵吧,家裡大人孩子也是餓着。咳!混到什麼時候是個頭兒呀?”
張嘉慶就勢說:“哪!咱就不幹這個了!”
張嘉慶和馮大狗,兩個人在一塊混熟了,盼得是他的崗,在一塊說說笑笑,吸着煙拉家常。那天,張嘉慶看天上晴得藍藍的,陣風吹過,洋槐樹的葉子輕輕飄動。他說:“我想到外邊去蹓躂蹓躂,可以嗎?”他說着,拄起柺杖在頭裡走,馮大狗在後頭揹着槍扶着。
張嘉慶說:“這纔對不起你哩,叫你這樣服侍我!”馮大狗說:“沒關係,誰叫咱做了朋友哩,沒什麼說的。”
張嘉慶說:“在一塊待久了,咱就象親兄弟一樣,我看咱磕了頭吧!寫個金蘭譜,嗯?”
馮大狗笑咧咧地說:“那可不行,俺是什麼身子骨兒?你們都是洋學生,闊少爺們。”
張嘉慶說:“老朋友嘛,有什麼說的。那是一點不假!把我父親的洋錢摞起來,就有禮拜堂上的尖頂那麼高。成天價花也花不完,扔在牆角里象糞土,一堆堆的堆着。”他說着,睜開黑亮的眼睛,擡起頭望着禮拜堂上的圓頂和圓頂上的十字架,甩了一下黑亮的長頭髮。
馮大狗咧起嘴說:“你家裡有那麼些個洋錢呀?”
張嘉慶說:“這還不是跟你吹,我父親花一百塊洋錢買過一隻鷹,花五十塊洋錢買過一條狗,花一百二十塊洋錢僱過熬鷹的把式。”說完了,怕他不信,又反覆地叮嚀:“是呀,真的呀!”他想:“是當兵的,都喜歡洋錢。”
兩個人邁下大理石的石階,院子裡象花園一般,有白色的玉簪,有紅色的美人蕉,爬山虎兒爬到高牆上,院子裡開着各色各樣的花。幾個老人,穿着白布衣服,打掃院子。洋灰地上,沒有一絲塵土。走到大門上,向外一望,一條甬道直通門口,甬道兩邊,兩行洋槐樹遮着蔭晾。一看多老遠,好象“西洋景”。日影通過槐樹的枝葉,曬在地上,一片片亮晃晃的影子躍動着,微風從門外吹來,有多麼涼爽。
馮大狗說:“嘿!真是美氣,你看外邊多麼敞亮?老是在小屋裡囚着!”
張嘉慶說:“要是沒有病,住在這地方有多好!可惜咱的腿壞了,這輩子放下柺杖再也走不動路了。”
馮大狗聽了,倒是半信半疑,從上到下看了看張嘉慶,說:
“咱快回去吧,要是叫牧師看見了,有些不便。”
張嘉慶說:“怕什麼?這地方有多涼快。”
馮大狗說:“可,這話也難說了。”
張嘉慶說:“咱是老朋友嘛,我能叫你坐臘?我有了災難,你能袖着手兒不管?”
馮大狗笑了笑,說:“當然不能。”
張嘉慶說:“我想……”一句話沒說出口,就又停住。馮大狗緊跟了一句,問:“你想幹什麼?”張嘉慶本來想把這意思告訴他,可是深思了一刻,心裡說:“還是不,如今的社會人情是複雜的!”他說:“我想搬個靠椅在這兒躺躺行不行?”
馮大狗說:“老弟!那可辦不到。”
他們兩個人,在槐樹底下站了一刻,從那頭走過一個老頭,墩實個兒,五十來歲數,光着脊樑,穿着短褲子。走近了一看,正是忠大伯。朱老忠笑開長鬍子的嘴,使着天津口音說:“車子吧!上哪兒?別看我上了年紀,還能跑兩步兒。”
馮大狗看了他一眼,笑了說:“算了吧!你這麼大年紀的人了,還能拉車!”仔細一看,又問:“怎麼,你在這兒落了戶?”
朱老忠說:“落什麼戶,掙碗飯吃算了,咱家鄉水澇壞了!”又拍拍大腿說:“別看不上我,跑不了兩步兒,敢賣這個?”
馮大狗左看右看,看了看朱老忠,又看了看張嘉慶,他真有點莫名其妙,象是肚子裡憋着一堆笑。
朱老忠問:“你們不坐車?”
張嘉慶說:“你多等幾天吧,早晚有坐你這車的時候。”
朱老忠說:“好吧!幾時沒人坐,我就不動窩兒,老是在這裡等着。這年頭,連個棒子麪也吃不上了。”
馮大狗楞怔着眼睛,看了看朱老忠,又看了看張嘉慶,說:
“看你們倆象是打番語。”
張嘉慶笑了笑說:“哪裡,還能拿你當外人?”
馮大狗咬着張嘉慶的耳朵說:“也難說,你們裡邊真是有能人!”
馮大狗把張嘉慶攙回來,張嘉慶坐在牀上說:“呀,腿好痛呀,可壞了!”馮大狗嘟嘟囔囔地說:“腿還不好嘛,非上外頭去蹓躂!”張嘉慶伸手拉過馮大狗,對着他的耳朵說:“大哥!你幫我出去!”馮大狗笑着搖搖手說:“慢慢兒想辦法。”這句話剛脫口,又說,“兄弟,你可不能叫我坐臘!”張嘉慶說:“當然是!咱是老朋友嘛。”
第二天午睡的時候,蜜蜂在槐樹花上嗡嗡地叫着,院子裡很靜。張嘉慶看人們正睡午覺,拿起柺杖溜出來,禮拜堂的尖頂,浴在七月的陽光裡,嘎鴣鳥在槐蔭裡叫着。他急步走下石階,站在甬道邊探頭往門外一看,洋槐樹底下還有那輛人力車。朱老忠正在車上睡着,鼾聲象雷鳴。張嘉慶瞅着近處沒有人,一溜煙走出去,用柺杖磕着車槓,說:“喂!老夥計!”
朱老忠睜開眼一看,向四圍睃巡了一下,說:“甭問價錢,快上車吧!”他翻身抄起車槓,等張嘉慶上車。張嘉慶跳上人力車,伸手抓下繃帶,箍上塊洋肚手巾。朱老忠匐下腰,撒腿就跑。張嘉慶坐在車上,只聽得耳旁風呼呼地響着。這輛人力車,一直順着大道往南跑,拐彎抹角,經過曹錕花園,出了南關,直跑得朱老忠滿頭大汗。張嘉慶說:“大伯!你坐上車來,看我給你跑兩步兒。”
朱老忠問:“你跑得了?”
張嘉慶說:“早就跑得了!”
張嘉慶象出了籠子的鳥兒,兩手握着車槓,伸開長腿跑得飛快。朱老忠坐在人力車上,看路旁的黃穀穗兒蹦跳,紅高粱穗兒歡笑,心裡着實高興。更高興的,是他應該完成的任務,他克服了一切困難,堅決完成了!
正當夏日時節,平原上莊稼長得綠油油的。張嘉慶拉着這輛人力車,在田野上跑着,象撐着一隻下水的船,衝破了千層巨浪,浮游在綠色的海洋上,飄搖前進!……
跑到一棵大樹底下,才說放下車休息一會。可是,後面有人扛着槍趕上來。張嘉慶想拉起忠大伯鑽進青紗帳裡逃走,定睛一看是馮大狗。等他走到跟前,張嘉慶伸開嗓子問:“怎麼你也跑出來?”馮大狗說:“我一看沒了你,左等你也不來,右等你也不來,我能等着住軍法處?就擡起腿跑出來,一出城就看見你們兩個,你們在頭裡跑,我留在後頭殿着後,要是有人追上來,管保叫他吃顆黑棗兒!”他說着,拿下槍來,拉了一下槍栓,得意地笑了。
朱老忠說:“好,有了槍咱回去就有得成立抗日武裝了!”
這時,朱老忠彎腰走上土崗,倒揹着手兒,仰起頭看着空中。遼闊的天上,涌起一大團一大團的濃雲,風雲變幻,心裡在憧憬着一個偉大的理想,笑着說:“天爺!象是放虎歸山呀!”
這句話預示:在冀中平原上,將要掀起波瀾壯闊的風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