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年,因着和親,大宋與大遼得以暫時的化干戈爲玉帛,而整個皇室,都因爲突如其來的和平而高興不已,可是她們卻從來不會考慮,這一切安逸的背後,是要埋葬我一生幸福的。
晌午吃過了午膳,元符偷偷地跑到中宮的外面找我,他並不能輕易地進到中宮裡來,只能隔着牆角,按着我們先前約定好的樣子,學了貓咪的叫聲,然後我纔打扮成普通宮婢的模樣,悄悄地跟在他的後面。他說,只要對鳳儀殿的人說,他養的貓咪走丟了,便可以輕而易舉的進去尋找,而我,便可以趁着尋找的時候,去溫儀帝姬的寢殿中去尋找線索。
鳳儀殿並沒有太多的人,我們的心理難免疑惑,可還是按照事先的計劃,元符跑進殿中,對着一班宮人道:“我的貓咪跑進鳳儀殿來了,我要進去找一找。”而後並不等到那一班宮人做出反應,他已經拉着我的手飛快的進了鳳儀殿的大門,朝着偏殿的溫儀帝姬寢殿跑去。
後面的宮人顯然是被他的舉動嚇了一跳,反應過來之後,忙衝着我們追來。她們喊着:“殿下,殿下,你不能隨便亂闖……”可是,我們並不理會她們,要趁着她們還沒有追上來的時候趕緊尋找,要不然等到柳蘇庶母發現了,我們就前功盡棄了。
她們依舊在後面不知疲倦的喊着,夏日午後的陽光像是一個巨大的火盆一般逼近而熾烈的燃燒着整個紫禁城。她們只是叫着“殿下“,這顯然是沒有認出我來,我暗自的高興着。溫儀帝姬的寢殿內,一切擺設如舊,而且不染一絲的灰塵,我暗自對於庶母的安排很是驚訝,可是又開始同情她的遭遇,她也不過只有這一個子嗣,如今失去了她,便是失去依靠了吧,就如同是我將要遠嫁大遼,我的母親竟然會以死來威脅父皇,儘管這並沒有起到什麼作用。
我在並不大的寢殿裡轉了很多圈,卻依然沒有發現我想象中的可以揭露真相的所謂證據,倒是難爲了元符,一直在假裝尋找一隻丟失的貓咪,以混淆那些宮人的視線。
許久,也不見庶母出現,我變大膽的推測,她一定並不在寢殿裡,我悄悄地拉了元符的衣襟,低聲對他道:“我們再去庶母的寢殿看一看吧。”元符微微的一愣,隨即便跑了出去,對着後面的宮人道,“這裡沒有,我要再四處轉一轉,你們不必跟着了。”
我看着他去的方向,便是庶母的寢殿,我飛快地穿過一直跟在他身後的宮人,跑到他的身邊去。貴妃的寢殿,金碧輝煌至此,我幾乎被震驚,除了父皇的承乾殿,我從未在後宮見過如此奢華的宮殿,連我們的中宮也不及它的半分,我不覺得看愣了,直到元符在一旁輕輕地推我,我纔回過神來,可是宮殿這麼大,我卻不知道該從何找起了。
正當我們愣在原地的時候,忽聽得外面一陣騷動,那些宮人們露出緊張的神情,她們私語道:“是聖上和娘娘一同回來了。”我心裡一驚,看着一旁同樣有些慌亂的元符,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若是讓父皇看到了我打扮成宮婢的樣子,還與元符這樣的胡作非爲,一定會令他對我失望的。
我環視周圍,並不能找到可以避身的地方,眼看着那些宮人們都迎了出去,我多麼希望我可以有一雙翅膀,從這裡飛出去,讓大家不知道我的存在,元符回過頭來,慌張的對着我說:“皇姐,你快點躲起來。”他的手不斷地把我往裡推,而我一驚緊張的不能動了,只是愣愣的站在原地。
就在父皇和庶母的隊伍就要進來的時候,一抹白色的身影忽然出現在我的身邊,未等我看清來人的面孔,我已然被他抱起,以最快的速度奔到內殿,然後從內殿的窗櫺逃跑出去。
他就這樣一路攜着我不停地跑,鳳儀殿的後面是一大片翠竹林,經過翠竹林可以直通中宮的環衍殿。他的手臂使勁的攬住我,生怕我會從他的懷裡溜走一樣,我都要頭暈目眩了,只是不能看清他的面孔,他的身上有香珈藍的氣息,這讓我想到了那一日所見元符的太傅,那個與陸子風有着一樣俊逸面容的男子,還有他嘴角勾起的一抹魅惑的笑。
就是在同一時間,我忽而想到了還留在鳳儀殿的元符,他是當朝的太子,若然他被發現了,一定會重重的受到父皇的責罰,而這一切,都是因我而起,我卻自私的逃跑了,不行,我必須要回去救他,即便是與他一同受到懲罰。我對着攜我奔走的人喊道:“你快把我放下來,你聽到沒有……”我一邊喊,一邊並不老實的翻騰着我懸在半空的兩條腿,那人才終於將我放下來,我看着他臉頰不斷流下來的汗水,還有通紅的臉頰,居然是太子太傅,沒
有想到他竟有着這麼好的身手,我並不理會他,轉身就要往來時的方向跑,誰知他一把便把我拽了回來,嘴裡說道:“你要去哪兒?”
我不假思索說道:“我要回去找元符,我要去救他。”他的眼神堅定而無奈的看着我,說道:“你回去就能救得了他嗎,他是太子,頂多就被罰抄幾遍《大學》而已,但若是你,你覺得柳貴妃可以輕易地饒過你嗎?”
聽着他的話,我覺得頗有道理,可是他怎麼就會認定柳蘇庶母會對我不利呢,柳蘇庶母是後宮之中並不與母親關係友好的諸多嬪妃中的一人,也是位分最高的一人,她總是給我以妖嬈嫵媚的感覺,但卻不如元符的母親一般冷豔,讓人不敢靠近,因着與我母親要好的關係,我並不覺得她是一個難以靠近的人,倒是柳蘇庶母,她的眉眼裡藏着不爲人察覺的一絲恨意,但我始終猜不透,她這恨意裡,究竟又怎樣不爲人知的緣由。
太傅的話繼而打斷了我的思緒,他說道:“你不是要查出溫儀帝姬的死因嗎?我來幫你,可是,你現在不能回去。”他拽着我的手加重了力道,我穿着青羅薄紗的衫裙,他手上的溫度毫無阻礙的傳到我的皮膚上,血液裡,如熱水般滾燙的手掌,因着我的固執而有些抽搐。我疑惑的看着他,他究竟是什麼人,可以如此輕易地便洞穿我的心思,揭露出我的軟肋,我無計可施,只得乖乖的點頭,任由他將我帶離翠竹林,向着中宮中去。
這個季節,中宮從遠處看彷彿是掩映在一片鮮紅牡丹之中,我知道,那時母親寢殿外窗櫺下的那一片牡丹花田,聽槿湖姑姑說,這是父皇特意爲母親所種,這是宮中哪一位妃嬪都不能擁有的榮耀。我聽着她講着每一個關於母親的故事,腦海裡閃現的,永遠是最尊貴的母親。可是她卻並不是傲然的女子,她總是對着我笑,可是卻從來都不會對我說很多的話,她的眼神裡帶着所有對我的希望與信任,而這一切只有我纔看的懂。
太傅一路拽着我的手,到了離中宮很近的一處庭院處才鬆開來,對着我說:“公主請回吧。”我呆呆的愣在原地並不離開,他復又說道:“公主放心,我答應你的事情,一定會兌現。”我看着他的眉眼,便越發覺得他實在是與陸子風太像,只是,他卻不可能是他。
我轉身朝着中宮走去,隔着不遠的距離,依稀可以看到中宮外面的守衛日夜不知疲倦的在那裡走來走去,彷彿連一隻蒼蠅都不肯放出來一般,而我,最討厭的就是這些人了,七年來,他們總是在我的記憶力扮演惡毒的角色,可是理性告訴我,他們亦不過是奉命行事而已,因爲有父皇的旨意,所以他們不得不遵從。可是景燁卻並不是這樣,他是羽林軍的首領,他並不經常出現的中宮外面,除了上一次母親割腕,他不知道怎麼的就出現了,像是救世的仙人一般,若不是他,母親的倒地的一瞬間,我早就手足無措了,我總是覺得,他對於母親能夠重新的站在我的面前發揮了至關重要的作用,儘管這一切都只是我的遐想。
走到中宮的門口,那些侍衛並不能攔我,他們一定是以爲我剛從棲霞殿回來,可是並非如此,我在進入宮門的一霎那扭頭了看了一眼來時的方向,那一抹白色的身影依然站在那兒,就在我回頭的瞬間他便轉身了,向着遠離中宮的方向。
我的內心彷彿是暖風吹皺的一池春水,再也不能平靜,彷彿這個世界因爲他的存在而變得異常的耀眼,他看人的樣子和眼神,深邃的像是碧綠的潭水,看不見潭底一般。我遊走在一片綠蔭底下,並不想回到環衍殿中去,便在一棵百年的老樹底下打起了盹兒,過了許久,忽感覺到一絲冰涼的氣息輕輕地觸碰我的臉頰,我掙扎着起來,卻發現是藍姬庶母拿了一碗冒着絲絲涼氣的雪花酪在我的面前,我折騰了一下午,這一刻才恍然覺得口乾舌燥,便拿過她手裡的雪花酪,吃得不亦樂乎,似乎忽略了她臉上幾分不愉悅的表情。
等到我將整碗的雪花酪都吃得絲毫不剩,庶母接過我手裡的那個帶着和合二仙和石榴紋圖案的鈞窯的瓷碗,對着我道:“今日之事,我已經知道了,你太任性了,若是發生了什麼事情,你想過你的母親嗎?你要她如何是好?”庶母的臉上帶着我從未見過的對我的責怪與無奈,我亦低頭不再說一句話。
她繼而說道:“這件事情,並不是你想象的那麼的簡單,宸兒,後宮之事,你並不瞭解……”庶母的聲音漸次的低沉下去,彷彿在敘述一件極其隱晦的事情可是卻不能再繼續說下去。
也就是從那一刻我開始意識到,後宮之事複雜的如同是槿湖姑姑所
織的一匹錦緞,經緯交錯,一團亂麻,可是我卻並不相信這一切都是不可言說的,我始終認爲,在這雜亂的背後一定有章可循,否則被我們穿在身上的這些華麗的錦緞便不復存在了。
我始終不能放棄對於溫儀帝姬之死的追查,但卻不可再令她擔心了,便對她道:“庶母放心,宸兒不再插手便是。”我的言語帶着我僞裝出來的堅毅與肯定,庶母的面容放鬆下來,可依然隱藏着一絲並不爲人察覺的隱憂,我知道,她並不十分相信我的承諾。
這一日,天氣異常的悶熱,太陽徘徊在高空,始終不肯落下,我一人坐在鳳棲亭中,俯瞰我生活過十三年的殿宇,錯落有致的坐落在紫禁城緊靠承乾殿的土地上,這是我即將要離開的地方。盛夏的時節,按着宮中的慣例是要去避暑山莊的,在我的記憶裡卻並沒有那裡絲毫的印象,大概是我自懂事以後便與母親被軟禁在中宮裡,再不能與父皇和衆人一同去那個傳說中的夏宮了吧。
但是這一年卻是很特殊的,宮裡的人並沒有遷至避暑山莊,大家似乎更熱衷於等待三月後我的出嫁,這是一件更加轟動人心的事情。比起整個紫禁城在夏日裡的炎熱,可是我知道,這一切都是因爲與大遼之間的和談,而我的和親雖然有着舉足輕重的地位,可是亦只是衆多的和談條款之一,要應付漫長而冗雜的和談,父皇怎麼還會有心情與衆人去夏宮裡避暑享樂。
太陽終究還是斜斜的西沉了,取代它的並不是一輪明澈的月亮,卻是漸漸從遠處飄來的低垂的鉛雲,帶着暴風雨向着這座表面風平浪靜的紫禁城襲來。果然,我剛回到環衍殿,便有巨大而沉重的雷聲滾滾而來,伴隨着依稀可見的閃電,把一陣又一陣的雷鳴推向高潮,我拿了圓凳坐在巨大宮殿的門邊上,看着啪啪滴落的豆大的雨滴,把巨石地面上的灰塵濺開來,朝着迴廊散開,廊柱的紅色也染上了一層暗暗地色調,彷彿是被刷了新的漆色一般。
我忽然記起了我的母親,她似乎是最怕雷電的,過去七年的時間裡,每每雷電交加的日子總會有藍姬庶母陪伴在她的左右。我悄悄地拿了一把紙傘,穿過已然被雨水打溼的迴廊,朝着母親的鸞鳳殿走去。果然,藍姬庶母是在的,只是母親已經睡去了,我看到她安然睡去的臉孔,上面的沒一個細節都被放大,臉色蒼白如舊,因着上一次的割腕而更顯得清瘦的身軀,還有依然皺緊的雙眉。
我輕輕走近她的身邊,把手擡到她的眉心處,緩緩地撫摸着,想要爲她熨平那段皺起的皮膚,終於,她的眉頭舒展開來,我也鬆了一口氣。在藍姬庶母的再三催促下,纔回到寢殿去睡下。
下雨的夜晚,寢殿裡的空氣異常的悶熱,我輾轉許久都不能輕易地睡去,下雨本就溼氣重,那些宮婢們連殿裡的冰匣子都撤了,我便更加的睡不着了。
第二日,果然傳來了消息,太子因爲擅闖鳳儀殿而被勒令在東宮思過,罰抄一百遍《大學》。這對於他來說已經是極其嚴厲的懲罰了,我不能爲他辯解,只能呆在寢殿裡,替他寫《大學》,一遍又一遍,寫得我幾乎要忘記我將要出使大遼的事情,若是這一切都可以不存在,就是讓我在中宮裡抄一生的《大學》我也是願意的,如此,我便可以陪伴在母親的左右。
就這樣在中宮之中足不出戶,我只用了三天的時間,便抄完了五十遍。然後便是要送到元符的住處去,因着元符在東宮思過,一般之人並不能見他,我也只能悄悄地找了太傅去轉交給他。
雨後的整座汴京城都籠罩在一片清新和舒爽的氣氛之中,我一早便出發了,這樣便可以趕在太陽出來之前到達東宮去,清晨的汴京城彷彿還沉浸在昨晚的雨水裡,街上並沒有多少行人,我不由得加快了腳步。可是腳步越快,便越覺得彷彿身後有人緊跟着自己,隨着自己一走一停,我疑惑的轉身看去,卻並沒有發現一人的身影。我開始後悔沒有將冷月姑姑送給我的月嵐劍隨身攜帶,然後又憶起自己並不是十分的專心學習那些防衛的功夫,可是現在算得是後悔莫及了。巨大的恐懼感襲上心頭,彷彿要窒息一般,可還是硬着頭皮朝着東宮走去。
從這一條街道繞道東宮,要經過一條狹長而細小的巷子,巷子裡並無多少人家,尤其是現在,天還未大亮,更是寂寂無聲,我不由得加快了步子,而那些人,彷彿就是要等待着我走進這條巷子,我忽見得自己的身後一抹寒光襲來,緊接着便有兩三名蒙面的黑衣者拿劍朝我襲來,我躲閃幾下,朝着小巷的深處跑去,那些人依舊緊追不捨,彷彿我已是他們手到擒來的獵物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