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不得景燁的阻攔,一個人走進細密的雨裡,夏日裡的雨伴隨着一絲腥鹹的味道斜斜的拍打在我的臉上,衣服很快便溼透了,就這樣走着,竟然感覺到極大地放鬆和坦然,我對着天空高喊着:“母親,女兒終於回來了,你高興嗎?母親,女兒此刻真得可以放下一切了……”我的話音並沒有落下去,遠處已然有雷閃朝着這邊滾滾而來,我不由得心裡一緊,嘴裡呢喃道:”母親,你這是在怪我嗎?難道回到那個令人窒息的遼宮之中,真的是我必然的選擇嗎?”
站在原地,一時竟忘記了挪步,再看時,渾身已然沒有一處乾燥的地方,雨水順着我額間的髮絲不間斷的滴落下來,雨簾迷濛了我的雙眼,幾乎就看不清身邊的額一切了。再醒來的時候,已然躺在了安祈殿的寢殿之中,滿目望去盡是高垂在穹頂之上的紗幕,和守在我身邊的冷月。
我頓生出許多的疑惑來,卻見她似乎滿是責怪的樣子看着我道:“你當真是太任性了,淋在雨裡,若是身體調理不過來了,可如何是好?”我安慰她道:“你看我現在不是好了嗎?”她眼中噙着的淚終於還是被隱忍了回去,然後擠出笑容來看着我,她對着我道:“此番回來,就不回去了吧。”我點了點頭,豈料身後復又響起庶母的聲音來,“不可,她要回去。”身旁的冷月忙起身了去請安,“太后萬福!”庶母叫了冷月起來,不必拘禮,而後復又坐到我的身旁來。
我看着庶母不容置疑的面容,她卻是溫婉的問我道:“靜宸,逃避根本解決不了任何的問題,既然你愛他,就要回到他的身邊去,就算是有很多的困難,都要挺過去纔是。”我低着頭,並不說話,庶母的話觸動了我可以掩藏的心絃,或許,我是並不能離開耶律寒的。
一旁的冷月對着我們道:“既然靜宸並不想回到那苦寒之地,又何必爲難她,耶律寒不是已然以爲靜宸死去了嗎?就讓靜宸呆在我們的身邊,大宋那麼多男兒,改日爲她尋得一個文武全才,安然度日,難道不好嗎?”不可否認,冷月姑姑的話,確實是我做夢都不敢想象的一幅美好畫面,可是潛意識裡,我也是知道的,縱然這紫禁城是我臨時的避風塘,終究不是一生一世可以呆在這裡的。
庶母繼而轉頭看着我,希望得到我明確的答案,我內心此刻異常的混亂,又怎能輕易地便做出決定,她終究還是嘆了口氣,道:“罷了,你的身子還沒有好,這段時間你好好地思量,等身子大好了,再做決定也不遲。”
然後又對着冷月姑姑道:“你總來陪陪她吧,省得她一人在這宮裡無聊。”目送了庶母出去,我才終於鬆了一口氣,她說的話不無道理,可是如今我終於才逃脫了那個令人窒息的地方去,如何要我再度接受回到那裡的命運。
冷月姑姑將我攬進自己的懷裡,安撫着我,道:“這件事情不急,你慢慢的思量吧。”而後我說道:“耶律寒已然猜到了,我並沒有死,想必,很快就會找到這裡來了。”我的話還沒有說完,便清晰地覺察到冷月姑姑身體的僵硬,她看着我的樣子,像是在彌補一個曾經犯下的錯誤,我知道,是因爲我的母親,母親一生的命運都與冷月姑姑息息相關,或許,她是因着我母親的死,而對我心存愧疚吧,可是無論如何,在這宮廷裡,再沒有人像她和庶母一樣,對我這般的容忍與接受了。
汴京的盛夏雖然煩悶,可是終究也算得是氣候宜人,並不像遼國那樣,讓人連喘息都覺得困難,雖然我淋了雨,可是身體的虛弱並沒有一發而不可收拾,又因着宮裡御醫的細心調理,很快便可以下牀了。冷月姑姑日日陪伴在我的左右,我向她詢問一些漓雨的近況,她也只是說很好,原本是要帶了漓雨進宮來與我相見,可是終究還是被我拒絕了,與我相見,便要勾起她內心深處最逃避的痛苦回憶,那麼,相見還不如不見,就讓她過着平靜的日子,也是好的。
身體漸好的時候,冷月爲我尋了一把古琴來,聲音很是好聽,我忽而想起來,自己竟是很久都沒有撫琴了,又想起了幼時撫琴時與我附和的六安王,便問冷月姑姑,“六安王此刻可還在這宮廷之中?”冷月姑姑搖了搖頭,道:“自從你的母親死去了,他便回到六安去了。”我嘆息的點了點頭,原本,他是可以給母親倖福生活的,可是卻因着母親的執拗,只能選擇死去,於他,也是無奈的吧。縱然是得到了父皇的默許,將我的母親帶離這一處活死人墓一般的寂寂的中宮,他依然沒有勇氣違拗我母親的意思,看着自己心愛的人死去,卻什麼都不能做,這大抵便是世界上最痛
苦的事情了吧。
兀自拿過琴來,撫手上去,恍若流水般的聲音便從我的指下流淌出來。“風老鶯雛,雨肥梅子,午陰嘉樹清圓。地卑山近,衣潤費爐煙。人靜烏鳶自樂,小橋外、新綠濺濺。憑欄久,黃蘆苦竹,疑泛九江船。年年如社燕,飄流瀚海,來寄修椽。且莫思身外,長近尊前。憔悴江南倦客,不堪聽急管繁弦。歌筵畔,先安簟枕,容我醉時眠。”
冷月姑姑靜靜地聽着,把頭別到一邊去,不再看我,這樣悽清的雨夜,這樣悲傷的曲調,縈繞在整個宮殿之中。香案之上的博山爐中,緩緩地安息香飄散出來,夾雜着濃郁的湯藥的味道,我不由得皺緊了眉頭,手指按在顫動的琴絃上面,阻止了下一秒就要流淌出來的琴音。
如果我不再是我,不再是遼國的王后,不再是大宋的長公主,我便不必承受這些難以令人無奈與悲涼了,獨屬於皇室中人的悲涼與無奈。
夜裡在牀榻之上,聽着窗外漸次淅瀝停止的雨聲,怎麼也無法入睡,天剛微亮的時候,才昏昏沉沉的就要睡去。彷彿是有熟悉的聲音來到我的身邊,撫摸着我額前的髮絲,對着我呢喃道:“你爲什麼要離開我,你這麼做,太自私了,我要讓你爲你的自私而付出代價……”那股熟悉的味道像極了耶律寒,我心裡一驚,不由的驚醒起來,伸手去擦拭額前瀝下的汗水,觸目的驚心。難道是耶律寒已然來到京城了嗎?復又安慰自己道,不會,不會,就算是他猜到了,從遼宮到京城,他不可能這麼快就趕來,想必是我自己日有所思夜有所夢罷了,不礙事,不礙事的……
夏日漸漸地離着整個汴京城遠去了,算着時間,元符就要回到紫禁城中了,我心裡設想了無數次我們相見的畫面,不免多了不少的期待。我並不能與庶母一同去承乾殿與元符相見,如今雖然我身處宮中,卻並不能爲太多的人知曉,知道的人越多,我的處境便越危險,可是我心裡清楚,後宮從來都不是密不透風的,我身處這裡的消息,很快便會傳遍整個中宮的大街小巷。到那時,我便要勇敢地接受外界施與我的壓力,和麪臨着耶律寒尋來的危險了,因爲此刻的我,很享受此時的恬淡而沒有壓力的生活,並不想要回到那裡去。
元符聽到我的到來,便匆匆的趕到雍和宮來與我相見,多年未見,我幾乎就要認不出他來,倒是他,一眼便看出,我與母親的相似,而跟在他身邊伺候他起居的槿湖也因着我的到來而格外的高興。眉眼間擋不住的歲月滄桑,卻依然不能改變我對於她的親切與依賴。
元符特派了她來照顧我,我知道,他這是要讓我們好好地相處一番,畢竟槿湖現在是承乾殿的管事,好多事情都要他親力親爲,我知道,這一定是庶母的意思,派了別人在元符的身邊,想必她也未必放心的下。
我與她徹夜相聊許多宮裡的事情,並告訴她我在遼宮的近況,也正是從她的口中,我才得知了元符對於李氏姐妹的專寵,使得後宮如今已然瀕臨絕望的邊緣,而一向心慈的庶母並不能做出什麼事情來阻止他,我暗自的氣憤,既然我身處在宮中一日,就要替庶母好好地管教這一對姐妹,好叫她們懂得一些這宮裡的規矩纔是,而槿湖只是提醒我切不可胡來,我哪裡聽得進她的話去。只是知道了那李氏姐妹如今住在原本我母親住的鸞鳳殿之中,便覺得這纔是對於一座高貴典雅的宮殿來說,最大的恥辱。
漢代趙飛燕姐妹專寵,結果使得整個漢室搖搖欲墜,如今,我定不能讓那樣的悲劇發生在元符的身上,男子的心意便是這樣,有了新的女子,便會忘記以前的,或許,就算是我要離開,也要解決了這一樁麻煩之後,再行離開。
第二日的後宮家宴,我自然是出席的,後宮本就沒有幾位妃嬪,能露臉的,也就只有李氏姐妹了,還有太后,再就是以歸來探親爲藉口呆在她身邊的我自己。簡單而普通的家宴,可是我卻想趁機好好地羞辱這李氏姐妹一番,看不得她們平日裡作威作福的模樣,竟然連太后也不放在眼裡。雖然進宮的時間不久,處處都可聽見宮人們對她們的抱怨。
我安靜的微笑着端坐在屬於自己的位置上,看着侍女們將一盤盤精緻的菜餚端上來,西湖魚羹,蜜汁蓮藕,蓮子酥,杏仁酪,清清蒸石斑魚,風乾果子狸……一樣一樣,皆是這宮中最好的膳食。那李氏姐妹姍姍來遲,可是卻並不作何歉意,而是旁若無人的坐到自己的位子上去,我的火氣便由衷的散發出來。對着太后問道:“也不知道這皇后和貴妃究竟在何處,讓我們白白的等了這麼久,也不見蹤
影,還有沒有規矩了。”話一說完,對面的李氏姐妹已然神色尷尬,但卻依然傲然坐在那裡,並沒有反應,庶母見氣氛尷尬,急忙說道:“方纔坐下來的,便是皇上的皇后和貴妃了,李芳媛和李昭然。”然後又對着她們道:“這一位是先帝的長公主,如今是大遼的王后,因着來探望我,所以小住一段時間。”
我看着李芳媛與李昭然的模樣,兩人雖是姐妹,卻並不十分相似,李芳媛乃是皇后,穿着自然是與旁人不同,所戴髮飾也皆爲黃金打造,金銀絲鸞鳥朝鳳繡紋朝服穿在她的身上,越發顯得她傲然卻又與衆不同。而一旁的李昭然,身穿一身極爲隨意的曳地水袖百褶鳳尾裙,臉上略帶着絲絲的慵懶,並不像她的姐姐一般的高傲,令人難以接近,我的直覺告訴我,縱然她姐姐諸多的不是,背後定然是這個面色不善的妹妹鼓動的。
我忽而淡淡的笑着,道:“原來如此啊,進門了,也不行禮,我還以爲是哪家不懂事的宮娥呢,原來是貴爲皇后、皇妃的人啊。”我故意將話說的不在意,只是看着一旁神色平靜的庶母。見那二人還兀自的隱忍着,便越發的來了興致。生氣地對着她們道:“你們身爲后妃,見到太后也不行禮,穿戴這樣的隨便,這是成何體統?”
我的口吻確實是重了些,一旁的庶母不斷地拉着我的衣袖,示意我適可而止,然後開口道:“罷了,罷了,都開始用膳吧,一會兒,這些膳食該涼了。”我看着李昭然面前的那一盤燒鹿腿,道:“許久都沒有吃到宮裡的燒鹿腿了,不知道兩位可否願意爲我夾一些來啊。”李芳媛倒是很看顏色的樣子,急忙笑着拿筷子去取那一隻鹿腿上的肉,倒是一旁的李昭然,木然不動。我淡淡地道:“我要吃貴妃爲我夾的。”李昭然見我這麼說,雖然是很不情願的樣子,可還是無奈的舉起筷子來,正要舉筷下去,我隨即轉口道:“我又不想吃鹿腿了,還是把那風醃果子狸給我吧。”我看她的耐性已然沒有了大半,又對着她道:“不要了,不要了,還是要那杏仁酪吧。”
一旁的庶母兀自咳嗽了幾聲,示意我適可而止,我狡黠的衝她一笑,然後低頭吃起來,再不理會尷尬留在宴席之上的李世姐妹。
傍晚與庶母獨處,提及這李氏姊妹,庶母不由得十分的嘆息,這李氏姊妹仗着元符的恩寵,在後宮之中肆意而爲,這後宮,已然被她們攪得不成樣子了。而看着庶母的樣子,定然是顧念與元符的母子之情,所以並不能與她們太過對立。我對着庶母道:“元符如今這樣的糊塗,是沒有好的女子出現在他的身邊,等他知道了有人比這李氏姊妹更好的時候,就自然而然的放下了,您就寬心吧。”庶母這才勉爲其難的點了點頭,哄了她睡下,我一人悄悄地來到藍翎王府,我想着,是時候要做些什麼了。
天色還不晚,我與冷月坐在院中閒聊,藍翎王並不在府中,而是進宮去與元符議事,這倒是正好,可以放心的與冷月姑姑好好的聊一聊,談到了李氏姊妹專權後宮的事情,我們幾乎不約而同的想到了如今已然出落成偏偏女子的漓雨,漓雨原本就有着迷人的美貌,又在冷月姑姑的調教之下文武雙全,不僅精通琴棋書畫,又會些功夫,並非一般等閒之人可以與之匹敵,想着將來她若是進了宮中去,也可以與那李氏姊妹好好地周旋。
事情總要緊鑼密鼓的進行才行,我想着或許自己在這京城也帶不了許久了,留着這樣的一樁心事,總覺得自己不能安然的離開。便與冷月姑姑商量好,第二日,便帶着漓雨入宮,先習慣了宮中的生活,而後再進行安排,彼時漓雨已經睡去,我並未去打擾,冷月姑姑對着我道:“明日便可想見了,我向你保證,必定不會讓你失望的,只是叫她進宮,我微微的有些不捨罷了。”我嘆一口氣,“我又何嘗不是這樣,當初讓她遠離遼宮,無非就是要讓她普通人的生活,可是若非如今情勢所逼,定不會輕易地將她往火坑裡推的。”
冷月姑姑無奈的點頭,她又豈會不知道我的心思,我強意的安慰她,道:“或許,她能夠與元符成就一段良緣,也說不定呢?”冷月姑姑這次釋然的點了點頭,然後打發我快快的回到宮中去,畢竟此刻於我來說,宮中才是最安全的。
第二日,天氣異常的晴朗,初秋的雲彩高高的懸在高空,白雲後面是清澈甘冽的藍天,碧澄澄一望無際的藍天。我一早便與庶母準備好了,在雍和宮之中等待漓雨的到來,心中難免幾分忐忑,但是卻還是放心的,外面朝陽初升的時候,終於聽到了宮人的通傳,藍翎王妃已然進宮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