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媽再見到黎諾時,老人家險些認不出自己女兒來,不到一個小時原來那個陽光小姑娘,頭髮散了,因爲哭的厲害眼線暈開,形成兩條細長的黑線,很是規律地分佈在臉頰兩側,大半夜的效果很是驚悚,兩隻腳丫子光光的露在外頭,鞋子一早不知去向,天氣冷她就這麼像只小黃鴨子赤着腳在急診室前公轉自轉。
“諾諾……”老人家三兩步地就走到黎諾跟前,將一臉慌張無措的閨女摟在懷裡安慰,“諾諾,沒事沒事,你你這是怎麼了,跟媽媽說”。
“媽,佘顏麗……她……”黎諾抽泣着已無法說出個整句來,更不會去想此時與黎媽談及佘顏麗這個人是否合適。
老太太適才見黎諾着急忙慌地跑出家門只以爲是幹閨女病情有所反覆,易燁卿算是她看着長大的孩子,感情自然是不必說,所以黎諾先前說要在醫院照顧小易一段日子,雖然閨女有“前科”在先,她也不覺着有什麼奇怪,她當易丫頭是自己的第二個閨女,兩閨女感情好那是再自然不過的。
一念及易燁卿這丫頭,黎媽有些呆不住了,關了電視也跟着出了門,只是黎諾那時早就一轟油門躥出了二里地,老太太是想趕也趕不上了,只能自己打的去醫院,好在她以前也來醫院看過小易,所以找病人這事倒難不倒她。
A市的120急救中心就設在省一院,不僅是一院的醫療設備在全省醫療單位最爲齊全,還因有一個強大的急診團隊做爲後盾,是以若非家屬特別關照,一般120急救車接線後都會將人直接送到這裡。
遂當老太太路過急診大樓時恰好與正在公轉自轉、心慌失措的閨女來了個不期而遇。“佘小姐,她怎麼了?”
一聽是佘顏麗出了事,老太太心下驀地一哆嗦,撫着黎諾後背的手也隨着自個兒閨女因抽泣過度而顫抖的雙肩一個頻率。
“佘顏麗……她快不行了……”黎諾話音未落,急診室裡便出來個白大褂,衝着兩人便道,“我們現在要給患者手術,你們誰是家屬,去辦下手續,順便把手術單簽了……”
簽字是隻有家屬才能簽得,既然黎諾一開始便冒認了這個家屬,便只能由她來籤這個字,只是家屬這一欄裡她自問女友兩字名不正言不順只得寫下妹妹,她的年齡的確比佘顏麗小,因此還算是實事求是。只是黎諾出生書香世家,一手妙筆丹青,一直是黎家二老的驕傲,而眼下黎諾哆哆嗦嗦將自己名字簽得那叫一個慘不忍睹。黎媽心知閨女是怕的六神無主,恐怕此刻讓她籤賣身契她也會毫不猶豫地簽下去,至於手術書上到底寫了什麼,就不用指望她能看清楚。
黎諾算是徹底懵了,但經歷過大風大浪的黎老太太不能跟小姑娘似的沒了主張,見白大褂還未走遠趕緊拉住人家問了個比較有建設性的問題,“醫生,手術的危險性大不大,術後會不會有什麼後遺症?”黎媽沒親眼見着妖精的慘樣兒,自然不知她的傷情,這麼問倒是很符合家屬焦急的心情。
不過長期浸潤在這種生離死別的環境中,再是有血性兒的人面對死亡也會變得麻木,故而你就別奢望能從醫生的嘴裡聽出絲人情味兒來,“所有手術都是具有一定風險的,拉個闌尾還有死亡率呢,何況那麼大個血口子,病人失血過多情況不是很樂觀,你們要有心裡準備……”
醫生讓做好心裡準備不過是句口頭禪,就像韓國人說思密達,日本人說八嘎,英國人說Hello一樣稀疏平常,黎家母女聽了卻是另一番光景,黎諾是看到過那把插在妖精肋下的雙立人,她當然也看清了妖精那身血染的風采。她之前就以爲佘顏麗快不行了,因爲救護途中這女人不止一次呼吸心跳驟停,黎諾隨車也被嚇死過去好幾回,所以心理準備這東西她一早就有,不過是在本就滿目蒼夷的心尖上在拉一個口子而已。
有什麼能比深愛的人對自己說不愛來得痛,生命的最後一刻妖精能把電話“錯”打到她那兒,愛或不愛已經不必再去計較。黎諾清楚佘顏麗是愛自己的,正如她愛她那般。她們分手一部分是因爲價值觀的差異,佘顏麗做了超越黎諾劃定的道德底線的事。她不是不能原諒,只是當她以分手爲要挾都沒法扭正佘某人的價值觀時,她就不得不認清一個事實愛情於佘顏麗而言只不過是個附屬品,當錢權和愛情不發生衝突時愛情排第一位,當兩者只能任選其一時,佘顏麗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前者。所以在黎諾的觀念裡與其說當初是自己提出分手,不如說是佘顏麗先背棄了愛情,這也是她一直以來耿耿於懷的原因之一。可是現在這一切都不重要了,人都要死了她還去計較這些幹什麼,只有當要失去一樣東西時才能體會到那深深的恐懼,排一排二又有什麼要緊,如果還有機會黎諾想跟妖精說,從此以後你殺人我遞刀,你放火我潑油,讓拿着原則都見鬼去吧!
黎諾在這邊思躇,黎媽卻看面前的醫生公事公辦的模樣有些發怵,到底是混跡職場多年的老學究,當下便欲塞個紅包過去通融通融。畢竟這人一躺在手術檯上就是別人砧板的魚肉,多做十幾分鐘的心肺復甦和少十幾分鐘有得不是質得差別,而是生與死的差別。黎媽一個拐肘輕輕碰了碰身旁的閨女,可是黎諾平時看着挺懂人情世故的,但偏偏這時候同根木頭樁子似的站在那兒沒有任何反應,她哪裡知道自家姑娘早已被那個“心理準備”打擊地左右小腦失衡思考無能。幸而這時候也不知從哪兒鑽出來個護士,在那醫生身邊耳語了幾句,就見一張撲克臉時而輕蹙眉梢時而勾勾脣角,臨了意猶未明地來回打量了一眼黎媽和黎諾,露出個委實算不得親切的笑容說道,“老人家,放心吧我們會盡最大的努力搶救病人的……”
這醫生前後態度大相徑庭,薑是老的辣,黎媽心知這位爺兒定是被“公關”了,只不過不知是誰動作如此迅速,想來佘顏麗也是個有能耐的人,要不然也做不得郝氏的總裁,別奇怪黎媽是如何知曉這些一手資訊的,只因爲老人家對八卦的執著絕不亞於她的親閨女。
辦完手續,簽完字黎家母女一同來到手術室前。期間黎諾腿軟數次,若不是一路由她媽扶着估計只能爬着上樓。一扇冰冰冷冷的大鐵門阻隔了母女兩的視線,對這移動鐵門黎諾算不得陌生,黎爸一次,易大小姐兩次,對這間手術室更是熟悉的不能再熟悉,前些天大小姐還在此一遊,時隔一月故地重遊,黎姑娘算是明白江若塵當初面對生離死別時的痛楚與絕望。
黎媽見閨女擔心佘顏麗,她也擔心,且那種擔心並非表面做作,是發自內府的,老頭子那條命是這丫頭救回來的,她是她們黎家的恩人,若非是個姑娘,黎諾要以身相許她和老伴絕對舉雙手贊成,可偏偏爲啥是個姑娘呢?黎媽瞧着滿臉憔悴的閨女,裡面那個命懸一線,可是再看外面這個,萬一……若真有萬一她黎家這一支獨苗恐怕也就此凋零了。
黎媽心疼女兒見她赤着的雙腳通紅一片,便要將她帶到一旁的座椅上,醫院這地方大抵都已白色爲主,白牆白瓦,雪白的瓷磚永遠一塵不染,可是這一片白色卻透着徹骨的冰涼,即便是六月天都叫人滲得發寒,更何況是這初冬的時節。然黎諾卻一動不動地守在門前,仿若無知無覺,她站着,因爲當初江若塵就是這般守着易燁卿的,後來大小姐平平安安地醒了,所以黎諾固執地認爲只要站在離佘顏麗近些的地方她一定是能夠感受到自己的存在,她會爲了她而活下來的吧?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等待最是熬人,也不知等了多久,走廊盡頭傳來一陣皮鞋踩地的“吱吱”聲,注意是“吱吱”聲而非“噠噠”,那種聲音只有男士的方型鞋跟才能發出,而且聽聲音,那人走得又快又急,黎媽料想的沒錯,依她的邏輯分析能力若是願意倒是可以和江若塵組團開個偵探事務所,閒話不說,咱言歸正傳。來人腳下生風,行如閃電,轉瞬便來到兩人身前,只不過近看那人一臉睡眼惺忪,頭髮散亂,隱隱地還能看見發青的胡茬,黎媽看那邋遢的樣兒竟與自家閨女如出一轍。
“阿姨好”,那人衝黎家母女點頭,順便按下門前的電動按鈴,黎媽看了一陣,才認出這帥氣略顯頹廢的小夥兒正是當初錯被她認做毛腳女婿的陳醫生。陳醫生頹廢的並非沒有理由的,他從今早開始連續三臺大手術,最後一臺持續五個小時,正常人站五個小時腿都腫了,何況還是在精神高度集中的情況下。今晚不是他值班,一回家連他家老二據說是親手頓得愛的大補湯都沒來得及喝(事實是他不敢喝,聽說上回他妹紙調製出來的東西讓她家妹婦一晚上了二十來趟廁所,他沒這個勇氣直面這般慘淡的人生所以還是逃遁爲好)陳大少倒頭就睡,睡得正不知今夕何夕的時候,擺在牀頭的手機響了,像他這樣的高級醫務人員自然是要二十四小時待機的,陳醫生迷迷糊糊地見是科室的電話,很有醫德接了電話。誰知那頭小姑娘一開口就調戲他,“喲陳主任還睡着呢,你女朋友被人捅得腸子都穿了你個死沒良心的居然還睡得着?”
“女朋友?”陳醫生不知道他女朋友是誰,或者是他口中的女朋友太多一時想不起來是哪一位,當即便想回一句,我女朋友還在我丈母孃肚子裡,然後再掛電話。
那頭的女人卻又道,“怎麼快就換新的不會吧?就是前天你指得報紙上那個漂亮姑娘阿?”
女人這麼一說陳少爺倒是有些印象,前兩天他嘴欠,科裡一個拿着佘總大頭照報紙扇風的大姑說要給他介紹對象,他就往那黑白仿若遺像的照片上一指說得大氣磅薄,“那就是我女朋友!”陳公子一想起他的女朋友立馬睡意全消,對着電話那頭就是噼裡啪啦的一通交代,無外乎是承襲了江總那一套“最好”的理論,要最好的醫生,最好的護士,最好的麻醉師,最好的氧氣罐和氧氣罩!
交代完了陳少還不放心,生怕科裡那些個省錢省出癖的姑奶奶一時手欠用了次貨,於是火急火燎地就過來監工。陳醫生在此見到黎諾着實有些意外,他以爲他是第一個收到消息的,沒曾想……
自動門已經半打開,陳大夫站在門前瞥了眼死摳着門框不撒手的黎諾,一時起了惻隱之心便想問問她願不願意跟自己一起進去,但一想到黎姑娘那張梨花帶雨的臉還是作罷,畢竟不是所有人都有如江總那般直面愛人死亡的勇氣,萬一把這姑娘嚇出個三長兩短,估計那隻妖精當真是做鬼也不會放過他。隨即轉念安慰道,“放心裡面是我們醫院最好的外科大夫,閻王收不收還得先問過他呢!”說着話陳大夫便一腳踏進了手術室。
手術室的氣氛還算和諧,隱約可以聽到悅耳的鋼琴曲,秋日私語,是主刀大夫柳葉刀同志的最愛,陳大夫聽着這熟悉的曲調,緊繃的神經也跟着鬆弛下來。有心思聽曲證明還有救,柳大醫師是從來不會在死人跟前花這些心思。
“小陳阿,你這女朋友怎麼左邊零件少一部分的?”陳少爺消毒換衣還沒靠近手術檯一探究竟便聽到戲謔之聲,他們平時手術時玩笑慣了,對於這適度的輕鬆陳大夫並未覺得有何不妥,遂點點頭道,“她之前給一個腎病患者捐過腎,傷口看樣子是在原來左腎的位置上,應該不是什麼致命傷吧?”
柳葉刀聽聞這是個捐過腎的姑娘明顯手上一頓,而後道,“是不致命但是失血過多,還是挺危險的。她少個腎,你爸媽能同意娶這樣的媳婦兒?”好吧柳同志不僅愛鋼琴曲,對八卦的熱衷度也絕不低於任何一個婦人。
“暫時我還沒這個擔心,因爲是我喜歡人家,人家已經另有所愛了”,陳大夫說完便擺擺手轉身離開手術檯,臨走還不忘囑咐道,“這女人愛臭美,麻煩柳醫生縫線的時候儘量縫得漂亮些發否則她醒來我會很麻煩的。”看着喜歡的人被開膛破肚的樣子實在需要強大的心理建設,即便他是醫生對這些已是司空見慣但仍是接受不能,慶幸沒有讓黎姑娘跟進來,不過他此刻倒真是有些佩服姓江的女人。
等陳葉凡走出手術室,左右兩邊的胳膊便被四隻手齊齊抓住,陳大夫一驚,手中的一次性拖鞋自然落體,將將落在了黎諾的腳邊,“黎諾你先把鞋穿上,大冷天的萬一凍着,還不是得麻煩我們,阿姨你也去那邊坐會兒,我們年輕人熬夜通宵沒事,老人家還是注意點身體爲好。”說着未防這兩人被自己活活急死,也不賣關子繼續道,“阿麗這邊傷不致命但是失血有點多,她的體質也不是很好,手術的確存在一定危險,但你們要相信我們的醫生!不過黎諾我有一件事要告訴你,雖然這件事由我來說確實違反醫生的職業道德,但是我想現在你有權利也有義務知道!”
作者有話要說:後媽難當啊……我也不想的,請相信我哦吼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