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氏和蘇文
顯德十八年,冬。
蘇文散值之後,從翰林院裡走了出來,仰頭看了看天色,卻發現陰沉沉的,似乎想要下雪。
他的眉宇間不由帶上了一絲憂色,這天氣真是一天冷似一天了,今年的冬天格外的寒冷,也不知道母親的身體能不能受得住。
從兩年前開始,趙氏的身體就每況愈下,即便是李神醫也是束手無策,若非她一直掛念着蘇文,根本支撐不到現在。如今趙氏已經下不來牀了,身體極爲虛弱,說不定一場小小的風寒,就能帶走她的性命。
這讓身爲兒子的蘇文,怎能不擔憂呢?
蘇文心事重重地坐着馬車回了蘇府。
蘇文是今年中的進士,而且還是二甲排名靠前,所以被選入翰林院任庶吉士,稱爲“選館”。
庶吉士一般爲三年,一般由翰林內經驗豐富者爲教習,授以各種知識,三年後,在下次會試前進行考覈,成績優異者留任翰林,授編修或者檢討,正式成爲翰林,其他則被派往六部任主事,御史,也有派到地方任官的。
非翰林不入內閣,故此,庶吉士又被稱爲“儲相”,能成爲庶吉士的,都有可能平步青雲,蘇文自然也不例外,更別說,他還年輕,才二十二歲,未來更有無限可能。
趙氏亦是以自己的兒子爲榮。
或許是人逢喜事精神爽,趙氏在蘇文中了進士後,身體竟是比以前好了許多,看起來竟不像是重病之人。直到進入冬天,她的身體才垮了下來,甚至比以前更加嚴重,看起來似乎熬不過這個冬天了。
蘇文中了進士後,也沒有換宅子,依舊是在原來的蘇宅。
畢竟,這裡的地段很不錯,又是蘇家老宅,經過幾年的休整,已經不像當初那麼簡陋陳舊了。
何況,他如今只是個庶吉士而已,除了俸祿之外,也沒什麼其他的財產來源,家裡的依舊是靠以前的田產和鋪子度日,再加上趙氏的病又十分費錢,所以,日子也過得緊巴巴的。只有等到蘇文真正授官之後,纔有可能改善這種情況。
雖然蘇文新娶的妻子嫁妝頗豐,但以他的性格,又豈會不要臉地動用妻子的嫁妝?
蘇文回府之後,就立即去見母親趙氏。
他的妻子劉氏恰好在侍奉趙氏,聽到他回來了,立即迎了上來。
劉氏是蘇文的授業恩師之女,如今雖然已經早就不做官了,但是他在朝中的人脈,卻不可小覷。
劉氏性格溫柔和善,而且十分知書達理,服侍婆婆亦十分盡心,就算趙氏脾氣不好,經常刁難,她也默默承受,從沒有向蘇文訴說過委屈,蘇文知道後,心裡十分愧疚,對劉氏也越發好了。
趙氏因爲病痛折磨,脾氣也是越來越差,再加上蘇文中了進士後,她就有些看不上劉氏的家世,心裡十分後悔草率地給兒子定下這門親事,她覺得憑着自己兒子現在的地位,至少能娶了一品大員之女。
她卻不想想,當初兩人定下親事的時候,蘇文不過是個秀才而已,趙氏當時對這門親事可是十分滿意的。
劉氏進門的這半年,可沒少受趙氏的氣。
直到趙氏臥病在牀,而且一日比一日嚴重,她纔沒有精力再折騰了,劉氏的日子纔好過了許多。
劉氏也是個聰明的,知道趙氏只是苟延殘喘,活不了多久了,這纔對她多有忍讓,雖然受了不少委屈,卻得到了蘇文的尊敬和愧疚,這對她來說,很划算。
“母親怎麼樣了?”蘇文進屋後,安撫地握了握劉氏的手,隨後開口問道。
劉氏的臉上恰到好處地露出一絲憂慮,微微搖了搖頭,眼圈微紅。
蘇文心裡頓時一沉,他知道母親怕是真得不行了。
不過,他也沒太過難受,畢竟他早就有了心理準備,只是他還存着一絲僥倖——
說不定母親還能像以前那樣轉危爲安呢!
蘇文連官服都沒有換,就快步走到裡間臥室,看到趙氏瘦骨嶙峋地躺在牀上,心裡一酸,眼淚差點掉下來。
他緩緩走到牀邊,一旁伺候的春蘭連忙欠身行禮。
春蘭和春燕早就已經嫁了人,如今成了蘇府的管事媳婦,當初蘇婉針對趙氏的病情,對她們做過一些培訓,再加上她們照顧趙氏一直盡心盡力,趙氏能活到現在,她們功不可沒。
趙氏對她們也十分依賴,一刻也離不得,所以,即便她們嫁了人,也一直讓她們在跟前伺候。
至於方伯和方嬸,早就被榮養起來,不管事了,趙氏對他們也疏遠了,根本不見他們。
劉氏也跟了進來,見到趙氏這副模樣,不時拿巾帕擦了擦自己紅紅的眼睛。
“母親,兒子來看您了……”蘇文彎下腰,輕聲說道。
趙氏並未睡着,聽到聲音,就睜開了眼睛,見到蘇文,眼睛頓時亮了起來,也不知從哪裡來了力氣,掙扎着就想要坐起身來。
蘇文和劉氏連忙上前去攙扶,又在她後面墊了個靠枕讓她倚着。
趙氏坐好之後,淡淡地瞥了劉氏一眼,有氣無力地說道:“你先出去吧,讓我們母子倆好好說說話。”
“是,母親。”劉氏聞言,低眉順眼地應了一聲,又看了蘇文一眼,可惜蘇文注意力都在趙氏身上,並未看她。趙氏這樣的行爲,讓劉氏有些難堪,她覺得趙氏根本沒把她當成自己人。
不過,幸好,她已經沒有多少時間可活了,就算她不喜歡自己,對她以後也沒多大影響。
想到這裡,她這才壓下心裡的一絲不滿,退了下去。
春蘭也有眼色地退了下去,將空間留給了他們母子倆。
“文哥兒,咳咳……爲娘大概是不行了。”趙氏忍不住輕咳了兩聲,緩緩說道。
“娘,您可別亂想,有李神醫在,您一定會長命百歲的。”蘇文焦急地說道。
趙氏欣慰地笑了,能有這麼一個孝順的兒子,她此生無憾。
“文哥兒別急,我的身體我自己清楚。說起來,早在十年前,我就該走了,能多活這十年,見到你高中進士,光耀門楣,爲娘已經很滿足了。就是到了地下,見到你爹,我也無愧於他,我對得起你們蘇家。唯一可惜的是,我見不到我的大胖孫子了……”
“娘,您別這麼說,您一定可以見到您的孫子的。李神醫不行,兒子就爲您請宮廷御醫,總能治好您的病的。”蘇文哽咽着說道。
趙氏輕輕搖了搖頭,她強忍身體的不適,繼續說道:“生老病死,乃人之常態,當初你父親離世的時候,我就想跟他去了,只是放心不下你。現在你功成名就,又娶了妻子,以後也就有人照顧了,我也可以放心地去跟你父親團聚了,你實不必如此傷心。”
蘇文聞言,哭得不能自已,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來。
“我不怕死,只是還有一個心願未曾了結……咳咳……”說到這裡,趙氏忽然劇烈地咳嗽起來,臉色潮紅,情緒頗爲激動。
蘇文一下子慌了,立即就要喊人進來,卻被趙氏給阻止了——
“咳咳……文哥兒,不要喊人……咳……娘沒事……”趙氏伸出手來,緊緊抓住蘇文的胳膊,堅定地阻止道。
“可是娘你的身體——”蘇文滿臉焦急。
“不要緊!只要你能完成我的心願,我立即死了也甘願。”趙氏斬釘截鐵地說道。
蘇文見狀,滿心的焦急也壓了下來,儘量平靜地說道:“好,娘您說,兒子一定會竭盡所能,幫娘達成心願。”
趙氏神色一鬆,露出一絲笑容來,喃喃道:“好,太好了,太好了。”
接着,趙氏的神色忽然鄭重起來,輕聲說道:“文哥兒,娘想要見見婉姐兒。”
蘇文聞言,神色頓時一變,隨後,不由苦笑一聲,嗓音有些乾澀地喊道:“娘,您怎麼……”
“這是娘唯一的心願了,難道連娘最後的請求,你也不肯答應?”趙氏問道。
“可是,皇后娘娘不是兒子相見就能見的。”蘇文苦笑道,他只是一個小小的庶吉士而已,怎麼可能見到皇后娘娘?更別說讓皇后娘娘來見病入膏肓的趙氏了,。
別說娘娘,若是陛下知道了,怕是第一個就不答應。
何況,母親得的又是這種病,皇后娘娘萬金之體,萬一過了病氣,誰擔當得起?
而且,母親做了這麼多對不起皇后娘娘的事,娘娘不記恨就是好的了,怎麼還能奢求見她一面?
“她……她就算是皇后,那也是我的女兒,如何不能見?”趙氏咬牙壓制着即將破口而出的咳嗽聲,壓低了聲音說道,“沒道理我這個母親要死了,她這個女兒連見都不肯見的?她可是皇后,難道連孝道也不懂嗎?你只管將消息傳遞給她就是了,我就不信她不見我。”
在趙氏心裡,婉姐兒就是她的女兒,就算她成了皇后也一樣。
天下沒有不是的父母,她就算當初對不起她,可是,已經過去這麼多年了,她如今也因禍得福,成了高高在上的皇后娘娘,何必再對過去耿耿於懷?
只要皇后肯見她,她就有辦法讓皇后在她死後,繼續照拂文哥兒,有了皇后的幫扶,她就徹底可以放心了。
“娘,這……這……”文哥兒十分爲難。
他雖然很想念姐姐,卻從來沒想過去見她。
因爲他根本沒臉去見她,何況,皇后娘娘如今的身份,是靈璧侯府人的外甥女,他若是去見她,反而會給她添麻煩。
“文哥兒,娘就只有這一個心願,難道你也不答應嗎?你非要娘死不瞑目,你才甘心嗎?”趙氏冷聲怒道。
“好,既然這是孃的願望,兒子答應也就是了。”蘇文心裡掙扎了許久,到底還是妥協了,但是心裡卻沉甸甸的,十分不好受。
趙氏聞言,這才平靜下來,不一會兒就閉上眼睛,沉沉睡去。
門外,劉氏不由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瞪大的眼睛裡滿是震驚之色。
勤政殿後殿。
蘇婉正在逗小兒子玩。
兩年前,蘇婉誕下了十一皇子樑櫟,小名貓貓。
樑櫟不像他那對龍鳳胎的哥哥姐姐那麼聰明,他甚至比普通小孩子,反應還要慢半拍,無論是說話還是走路,都比旁人要慢,而且脾氣極好,怎麼逗弄都不哭,長得白白胖胖的,除了吃,就是睡,要麼就是坐着發呆,做什麼都慢慢騰騰的,好似不知道着急爲何物。而且,他總是像個小熊貓似的憨態可掬。
蘇婉和樑宏都極爲寵愛他,就連團團和圓圓都十分喜愛他。
樑櫟極少哭,蘇婉這個壞媽,就致力於惹小兒子哭,可惜,卻沒有幾次成功的,蘇婉卻樂此不疲。
“貓兒,來母后這裡,到了母后這裡,就有梅花糕可以吃了哦!”蘇婉拿着一塊剛做出來的糕點,引誘樑櫟,誰讓他最感興趣地就是吃了呢!
樑櫟見狀,果然搖搖擺擺地往這邊走,像只小鴨子似的。
別的孩子這時候早就能跳能跑了,他卻只會慢吞吞地走路,而且走的還不怎麼牢穩。
太醫看了很多次,都說十一皇子的身體沒什麼問題,可能是發育緩慢一些,長大了或許就好了。
知道兒子身體沒事,夫妻二人也就不那麼擔憂了,只是對小兒子越發寵愛了些,也不強求他做什麼,反正他以後也不會繼承皇位,只要高高興興,舒舒服服地過日子就好了。
樑櫟好不容易走到蘇婉身邊,卻見壞壞地孃親,啊嗚一口,將手中梅花糕吃進了嘴裡,樑櫟見到蘇婉空空如也的手,一雙黑溜溜的大眼睛裡,頓時就蓄滿了淚水,一臉控訴地看着蘇婉,好似下一刻就會哭出來一般。
見到兒子真要哭了,蘇婉這才讓人端了一小碟梅花糕來給兒子,一小碟也就那麼兩三塊而已。
小傢伙見狀,小臉頓時多雲轉晴,接過梅花糕就高興地吃了起來,小胖臉上猶自帶着不小心滑下來的淚痕。
“你這個小饞貓!”蘇婉笑着點了點兒子的額頭。
就在這時,彩月突然走過來,小聲向蘇婉稟報了幾句。
蘇婉臉上的笑容消失了,隨即皺起了眉頭,問道:“你說的是真的?”
彩月鄭重地點了點頭。
蘇婉眯了眯眼睛,沉默了一會兒,突然淡淡一笑,說道:“不見!”
趙氏臨死之前,竟然想要見她。
這讓蘇婉又是好氣又是好笑。
趙氏那個人,她還是比較瞭解的。絕對不可能對她有什麼愧疚之心,否則,她就不會這麼理直氣壯地想要見她一面了,她想要見她,必有所求,極有可能還是爲了她那個弟弟。
她自認不欠趙氏什麼。
就算佔了她女兒的身體,但她替她做了這麼多事,也該還清了,何況,這些年來,她暗中對他們也有一些照拂,她如今可沒心情跟她表演什麼母女情深。
趙氏對她來說,連個陌生人都不如。
她沒有去找她麻煩,已經夠客氣了,她還想要做什麼?
否則,只憑她以前對她做的那些事,她以爲她能活到現在?
何況,她如今的身份,也不是她的女兒,還想要讓她到她跟前盡孝,別人會怎麼看?
之前就算有人對她的身份有猜測,但只要沒有證據,她不承認,這件事就只會是一個猜測而已,而不是事實。但是,如果她去見她,還到她跟前盡孝,就等於她變相承認了這個身份。到時候,又置靈璧侯府於何地?
她就那麼肯定,自己會去見她?
當初將她當成邪祟,對她毫不留情,如今用到她了,倒是又開始承認她這個“女兒”的了?
呵,她哪來那麼大的臉?
莫不是想要以死來逼迫她答應她的條件?
對於在意她的人來說,她的威脅自然有用。但對於不在意她的人來說,她的死,又算得了什麼?
她可不想找上門去被她利用,連見都不想見。
她既然決定跟趙氏一刀兩斷,將當陌生人來看待,就絕對不會再出爾反爾。
……
趙氏到底沒有等到蘇婉,她是在不甘甚至怨恨中閉上眼睛的。
或許到最後,她都想不明白,爲什麼她都要死了,蘇婉不肯見她。
就算她做了一些對不起她的事情,可是她是她的母親,只憑這一點,那她無論做設麼,都該被原諒。
她心裡對這個女兒,根本沒有感情,甚至對她有心結。認爲她被邪祟附體。她佔了自己女兒的身體,所以她對不起自己。可她有時候卻偏偏非要以她的母親自居,心安理得地享用着她帶給自己的一切好處。
對蘇婉吝嗇自己的母愛,卻又理直氣壯地向她索取,這就是趙氏對蘇婉的心態。
或許等她到了地下,見到真正的蘇婉兒時,纔會有所覺悟吧!
不管怎麼說,逝者已逝,一切的恩怨也都隨風消散了。
------題外話------
猶豫了半天,還是以趙氏和蘇文開篇吧!感覺番外好難寫腫麼辦~嗚嗚…
好久不見了,想死你們了。親親們,俺耐你們,(╯3╰)(╯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