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在宮裡見過神態酷似毓秀的年福晉後,鍾靈便開始坐立不安,她生怕真的是毓秀未死,回來找她復仇,那麼她這些年的隱忍,算是白費了。
九爺也起了疑,派人去查年嘉懿的底細,很快便知道了嘉懿走失多年,是四年前才被找到,接回京城的。她是毓秀的可能性更大了一層,想尋找蛛絲馬跡,證明年嘉懿的真實身份。
雋歡時而去雍王府做客,年福晉的琴藝,如崑山玉碎,芙蓉泣露。十二門前融冷光,二十三絲動紫皇,酣暢淋漓,瑰麗華美。也見着過年福晉繡的帕子和荷包,還給弘明裁過一身衣裳,大小正合適,那細膩的針腳,栩栩如生的圖樣,心靈手巧,連雋歡都自慚形穢。想起當年毓秀笨拙的把雙飛燕繡成了十四口中的蚯蚓,不覺發笑,江山易改,本性難移,眼前盈步婀娜的年嘉懿怎麼可能是大步流星橫衝直撞的秀姐姐。雋歡和十四說讓他勸勸九爺,別再動那個念頭了,真的不是。
鍾靈不敢和娘娘說這事,怕娘娘一推六二五,把什麼都怪在她身上,況且這些年鍾靈無子,在翊坤宮聽了許多無後爲大的教訓,娘娘對她的喜愛大不如前,何必自尋責罵。於是,給九爺出主意,七夕是年福晉的生辰,將毓秀的兩匹馬,踏雪尋梅,以自己的名義,送到雍王府作賀禮,若年嘉懿真的是毓秀,必定會有所反應。
毓秀見着她的老朋友,心裡很苦澀,踏雪是自小跟着她的,尋梅是烏雲格格相贈,一時間感傷那段在草原馳騁的往事。
“留着吧,我知道你捨不得。”四爺道。
“嘉懿不會騎馬,若是四爺喜歡,就留着吧。”他是想完璧歸趙,不想給過去留一絲痕跡嗎?不,這是鍾靈的主意,她不過是來和我示威,如果真的是他想忘記我, 踏雪和尋梅, 就不會留在他府裡多年,而且保養的那麼好。
毓秀思量着該給鍾靈回一個什麼樣的大禮,話說毓秀的生辰也要到了,依着九爺對毓秀的癡情,定是要去和毓秀的衣冠冢一起慶祝,留鍾靈一個人獨守空房。
果然,她猜的沒錯。
八月初一,也是鍾靈的生辰啊,卻好像只有她自己一個記得。九爺早早的就出去了,她自己悶在臥房裡,百無聊賴,自斟自酌到天黑。
她最大的錯就是把她一生的情愛和韶華傾注在九爺身上----一個不在乎她的人,連生兒育女那種事都要楚楚可憐的哀求,卑微到塵埃裡。
她做了很多錯事,她惡毒過、自私過、虛僞過,但她也是個可憐無助的女人,妻子在意夫君本無可厚非,只是她的夫君生在帝王家,便一開始就錯了。她明知九爺心意的不是自己,還一顆真心撲上去,希望時間會消磨了他對毓秀的愛,就是一塊石頭,握在手裡,時日長了,也會有人的體溫。
從她的紅蓋頭被掀開的那一刻起,九爺就給了她最深最深的絕望,“你是好姑娘,但我只愛毓秀。”
新婚不到一年,他根本不願意看她一眼,一眼都不肯。終於她爆發了,“九爺既然不喜歡我,爲何要維護我照顧我,你給了我希望,卻讓我絕望。你只念着她的感受,就不傷我嗎?你說我是好姑娘,那你爲什麼不疼我不理我更不愛我,你爲了一個永遠無法擁有的人,無視一個實實在在對你好的人,連你的固執我都比不上。我要怎麼做,你才能看到我的好,你纔可以接受我!”她長這麼大,頭一回如此的歇斯底里,像一頭髮瘋的母獅。
“都是我的錯,我可以用任何東西補償你,除了愛情,對不住。”九爺深知自己對鍾靈的虧欠,對一個人專一,就要打碎很多人的心。
“冷漠就是你的武器吧,但我不是你的敵人,你就只欺負我一個人,吃定了我能忍不抱怨,打碎了牙往肚子裡咽,我有多心酸,你根本不懂。我不信你的心石頭做的。”
“我知道你是個好福晉,把府裡打理的很好,我那麼荒唐,我不是不知道珍惜眼前人,你什麼都能忍,你怎麼就不發脾氣呢 。你越忍,我就越愧疚,鍾靈,我就是忘不了,不是她,我疼惜不起來。”
“給我個孩子吧 我不求別的了。”鍾靈辱沒了自己的尊嚴,求一個依靠吧。那一刻明白,她這一生,就算是幻滅了。
康熙四十二年之後來這府裡的小妾,或多或少知道九爺只鍾愛嫡福晉的妹妹一人,自己都是她的替身,卻誰也不說破,難得糊塗。反而因自己有幾分像毓秀年輕時的樣子而竊喜,是要拜神求佛謝恩還願的,好比黑暗中的人看到曙光,沙漠裡的人發現綠洲,攀上高枝變鳳凰的希望,卻只有鍾靈爲一個人毓秀的陰魂不散而心傷、心殤,因爲旁人在意的是自身榮華,而她對九爺的心是真的,也只有一顆真心纔能有這許多的年的容忍,遷就,百般的討好。
在外人面前上演着舉案齊眉賢良妻室的好戲,她,看似什麼都得到了,卻失了自己的初衷,心裡清楚,她想要的東西,是從來沒得到過,九爺吝嗇的連一點點情都不肯分給她,可是府裡這麼多女人,又有誰真的有呢,哪怕是指甲蓋大的,都是虛情假意,逢場作戲。
想到這,鍾靈的心涼了,滿桌子的酒壺,醉的睡了過去。
夜裡,四爺手下的死士少豪,武功高強,將鍾靈馱出王府,帶至祖墳,鍾靈醒時,四周陰森,忽覺自己在墳地,毓秀身着白衣,披頭散髮,拆下年嘉懿的皮,露出臉上的傷疤和自己的本尊,裝鬼嚇她,追着她跑,引她到毓秀墳前,“姐姐,我死的好慘啊,你和你的孩子都下來陪我吧。”
“秀兒,不是我,不是我 。。。你別來找我,是我告密,是我害死老祖宗,是娘娘要你死,是我放的火,是我僞造的遺言,九爺纔會娶我。”鍾靈一路邊跑邊喊,很快被引到毓秀墳前。
見着九爺,鍾靈便如見到救星一般,躲在九爺身後,瑟瑟發抖,還在不停的唸叨,“我不是故意的,是我告密的,是我害死老祖宗,是我放的火,是我僞造的遺言,九爺纔會娶我。你不要傷害我的孩子,不要,不要。”
“什麼?”九爺大駭。
毓秀冷笑一聲,走了。九爺上去拉住她,卻被毓秀狠狠打了一巴掌,扔給他兩張紙,是那頁札記和如意館畫師和信差的供詞,四爺幫她弄到的。
毓秀泠冽的看着九爺,九爺看着本來天人永隔的心上人出現在眼前,往事一幕幕浮現在腦海裡,命運弄人,真相大白的時候,卻沒了當初的祈望。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淒涼。 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斷腸處,明月夜,短松岡。
兩個人瞳孔前都慢慢出現了雨幕,毓秀一轉身,消失在夜色中。
回到府裡,鍾靈驚魂未定,九爺已經怒不可抑,質問她當年的事情,鍾靈想掩飾,九爺便調查了那兩份供詞,九爺沒想到讓自己和毓秀生離別的居然是彼此最親近的人。八爺爲了奪位,需要郭絡羅氏的勢力,不敢得罪。鍾靈爲了一個九福晉,害了自己的妹妹。
鍾靈見自己死期將至,和盤托出了當年的事情。
“毓秀從入宮就在維護你,事事以你爲先,你怎麼如此狠毒?”
“既然她可以不認命, 我爲什麼不可以爭 。刻意去討好一個人,每次都被潑冷水,那滋味猶如刀割,刀把子握在你的手上,這纔是最讓人流淚的重點。我所有的一切都是被你嫌棄的,就因爲我沒長成秀兒的模樣。”
“我從未嫌棄過你,反而因爲你是秀兒的姐姐而厚待你。”
“你知不知道,你和她的曾經是我奢望過的幸福,我也渴望被你呵護,不需要擔驚受怕,心裡不會孤苦,淚流的少一點,計謀留不住你,孩子留不住你,你把所有的笑所有的好都給了她,連我最後這點慰籍都要奪走嗎 ,我爲什麼就不能追求我想要的,她爭都不用爭就可以擁有一切。”鍾靈癱坐在地上,悽悽慘慘慼戚的哭着。
九爺無奈,“你以後仍是這府裡的嫡福晉,卻不再是我的嫡福晉了,我不想再看見你了,你也再不要見玉雨,就在佛堂裡度過餘生吧。”
“不。。。。。。”鍾靈徹徹底底沒了一點指望,同居而離心,憂傷以終老。“你不知道,她一直認爲是你的毒藥要了她的命,她還是那個傻丫頭,那麼容易相信我的話。最後還是我贏了。”鍾靈癲狂的笑了出來。
“毒婦!”九爺拂袖而去,心中思量,毓秀是回來復仇的,鍾靈只是個開始,以她現在的狠辣,額娘,八阿哥,董鄂家,都不能倖免。自己已經失去了畢生摯愛,年嘉懿的安然淺笑裡,從來就沒有過毓秀的天真單純,燦爛美好。
鍾靈的事情被董鄂大人和福晉知曉,想見毓秀,被擋了回去。毓秀去了孤墳,祭奠曾經的董鄂毓秀,巧遇董鄂大人夫婦,兩個人都蒼老了,福晉興師問罪。
“毓秀從來沒想與姐姐未敵,聰穎,出挑,難道還是我的錯嗎,額娘厚此薄彼,不過是因爲毓秀是可以隨時可以丟棄的棋子。科爾沁舅舅一家刻薄,若不是額麼格憐愛,就是讓毓秀自生自滅吧。”
“送你去科爾沁是爲了保全你的性命!後來是皇上親自把你的名字填在秀女名單上,阿瑪額娘根本就不想你去!”福晉情緒激動。
“即便如此,阿瑪對母親的愛屋及烏也是止於,不礙於董鄂氏一族的百年家聲榮辱,毓秀的死,您如釋重負,鍾靈對您二老先斬後奏,您二位只是痛一陣子,更多的是用絕後患的舒心,對鍾靈的做法,是默許的,只是您不想承認。”
“恩將仇報,養不熟的狼!”董鄂大人悲憤,可高高揚起要掌摑毓秀的手卻無力的放下了。
“鍾靈的蠢,不在於把刀把子握在宜妃手裡,是她沉不住氣,以爲自己大功告成,把那頁札記放到毓秀的手裡.更沒想到天不亡我,既然重生,睚眥必報理所應當。前面十多年,我都是在受矇蔽,以爲自己四角齊全,卻是個笑話, 早忘了有親人是什麼滋味。”
“你就不怕遭報應嗎?”
“那骨肉親情,不是我斷的,是你們一點點放開了我的手,養育之恩,我想我報了。”毓秀語出逼人,董鄂夫婦無言以對。
“你還是走了靜蘭的老路!”董鄂大人道,“你額麼格過世了。”說罷,互相攙扶着遠去了,他倆日漸佝僂的脊背映着夕陽餘暉,都是日薄西山的悲涼。
董鄂夫婦走後,毓秀豆大的眼淚掉落下來,向着科爾沁的方向磕了三個頭,遙祭額麼格。
這世上最疼自己的人去了。
“毓秀。”九爺也來了,真是不湊巧。
毓秀鬱結難抒,“我就想問你一句話,那瓶鴆毒是不是你的手筆?”
“是。”九爺無比平靜,毓秀微微一怔,“你我恩斷義絕,我寧願我從未遇見你。”
毓秀揚長而去,九爺閉上眼睛,熱淚兩行。
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