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盤上邊放着幾個細緻的白瓷茶盞,上邊有着彩色團花,從裡邊看,彷彿顏色通透,能照見外邊的日頭影子一般。秋月笑吟吟的將托盤放到桌子上邊,將茶盞從裡邊拿到幾個人面前擺好:“太原王,宇文小姐,請喝茶,這可是今年的新茶,是從南燕那邊買過來的,雨前龍井。”
揭開茶盞蓋子,白色的水霧騰騰的升了起來,慢慢的在上方消散,太原王低頭看了看那清澄的茶水,不由得讚了一聲:“果然是好茶,以後我便要來慕大司馬府來討茶喝了。”
茶盞裡頭水色微碧,湯色清冽,裡邊的茶葉都是新芽,又尖又細,正直直的立在茶水中,還不住的沉沉浮浮。宇文如眉瞅了瞅那茶水,臉上浮現出一絲不屑的神色:“太原王府裡邊沒好茶葉,我倒是不相信了。”
“我府中雖然有好茶,但是哪裡及得上慕大司馬府裡的茶葉?”赫連毓指了指那茶盞道:“宇文小姐,你仔細瞧瞧,雨前龍井不算難得,可難得這茶葉都是一旗一槍。”
“一旗一槍?”秋月湊了過來看了看,有些不解:“這茶葉是昨日老夫人送過來的,說十分金貴,小姐這邊統共才得了幾兩,讓明日及笄禮的時候拿出來待客呢。”
“原來是這樣,我們卻是有口福了。”赫連毓瞧着宇文如眉還是一副莫名其妙的模樣,指了指那茶水道:“宇文小姐。所謂一旗一槍便是一芽一葉,這種很是難得,若是片片都這樣,便更難得了。”
宇文如眉聽了趕緊往自己茶盞看了過去,果然如此,而且那茶葉十分細嫩,似乎是芽心一般,只是窄窄的長出了幾分。她將茶盞端起來,微微抿了一抿,滿口幽香,似乎要從嗓子裡衝出來,嫋嫋而上。
自己祖父雖然說也是朝中一品大員,可是與這慕大司馬相比,真什麼都不是了。宇文如眉放下茶盞,眼睛斜覷了慕微一眼,心中又平添了幾分不舒服,實在是意氣難平。
赫連毓將這茶葉的事情撇到了一旁,說起了明日的事情來:“慕小姐,可已經選好了明日及笄禮用的簪子?”他的眼睛殷切的望着慕微,心裡希望着慕微能將他的簪子選了去。
今年年初赫連毓便讓司珍局開始着手設計,約莫到了三月份才定下圖樣,精心雕琢了兩個月,這纔將簪子做好,今日到司珍局取到了簪子,興致勃勃的便往慕府過來了。可到了慕府,忽然發現慕微有些無精打采,無論他說什麼話,她彷彿都提不起興趣,這讓赫連毓忽然有些心慌起來。
以前每次來慕府,都能見着她臉上有着純淨的笑容,就如一塊水晶,沒有任何雜質,折射着日光,點點剔透玲瓏的明媚。她那時候對自己是直呼其名的,她和自己說話的時候沒有半分芥蒂,可現在,好像一切都不對了。
這個變化是從什麼時候纔有的?赫連毓仔細考慮着,當她被燕昊擄去的時候,她曾經在青州門口留下她的指甲殼子向他求助,那時候的慕微,還是很信賴自己的,她在渴求着自己幫助她擺脫燕昊的掌控。但是當他在雲州城外見到慕微時,她的眼睛裡有慕乾,有站在身邊的燕昊,但卻似乎已經將他漏掉了。
赫連毓的心忽然間跳得很快,難道慕微喜歡上了燕昊?除此之外,他想不出第二個人。記得她與自己一道從雲州回來,她執意不與自己坐同一輛馬車,聽到說皇上要慕乾即刻發兵攻打南燕,她竟然暈厥過去……赫連毓慢慢將手捏成了一個拳頭,似乎都快喘不過氣來,難道慕微真的喜歡上了燕昊?
“及笄禮用什麼簪子,實在是難選。”慕微笑了笑,眉眼疏淡:“我也正在考慮呢,方纔如眉說要我用她的簪子。”赫連毓的口吻,自然是要自己選他的簪子,與其用他的簪子,還不如用宇文如眉的,這倒是塊擋箭牌。
赫連毓瞪眼看了看宇文如眉,她好不容易恢復平靜的臉紅了紅:“我與微微是手帕交,自然該用我的。”一邊說着,一邊還嫵媚的朝赫連毓拋過去一個眼波,仿若那春水一般,波紋瀲灩。
原來她早就選好了,赫連毓有幾分惆悵,但是想着並不是選了燕昊送的簪子,心裡邊又快活了起來,他笑着點了點頭:“那倒也是,京城裡誰不知道慕小姐與宇文小姐是好姐妹,連我都嫉妒你們的親密呢。”
慕微笑了笑沒有說話,宇文如眉卻逮着機會,開始與赫連毓攀談了起來,瞬間屋子裡邊充滿了宇文如眉那賣弄的聲音:“最近我看了《心經》,有些偈語實在難解,他們都說太原王文武雙全,想請太原王指點一二。”
“這《心經》須得精心來揣摩,若是心有旁騖,那是怎麼樣也沒法領略的。”赫連毓無奈,也只能陪着宇文如眉說起佛經來,慕微樂得清靜,坐在一旁自己默默想着心事。
這麼多日過去了,沒有聽得燕昊的消息,哥哥已經攻克了南燕,那雲州肯定也是失陷了,雲州城裡的百姓現在怎麼樣了?那帶着軍民守城的太子又怎麼樣了?慕微心上心下的記掛着,眼睛裡邊逐漸浮現出一絲擔憂來。
赫連毓沒有坐太久,他有自己的事情要走,宇文如眉見着他要走,趕緊也站了起來,嬌滴滴望着赫連毓道:“太原王,微微肯定今日有不少事情要做,我們也就不打擾了,一道兒走罷?”
她的眼光熱辣辣的看了過去,那裡邊充滿了一種大膽挑逗的目光。赫連毓聽着那個“我們”便覺得全身不舒服,彷彿他與宇文如眉無形中被捆綁在一處,正想出口反駁,就聽慕微說道:“這樣極好。”
宇文如眉瞥了慕微一眼,似乎有幾分驚詫,瞬間又將臉轉了過去,笑意盈盈的望向赫連毓:“太原王,咱們別打擾微微了,她好像着急要做什麼事情去呢。”
見慕微沒有挽留自己的意思,赫連毓也不好賴着不走,站起身來,深深的瞥了慕微一眼:“慕小姐,那我明日再過來參加你的及笄宴。”
慕微淺淺一笑,明眸燦燦,彷彿屋子裡邊都亮堂了起來一般。赫連毓戀戀不捨的又看了看,這才邁開步子往外邊走了去。他那淺紫色的袍子被屋子外邊的陽光映着淡了幾分,走起路來也沒有剛剛來的時候那般步伐有力。
“小姐,你這是爲什麼呀?”秋月有些不解的望着慕微,很是着急。她將錦盒裡的那支簪子拿了出來朝慕微晃了晃:“小姐,你瞧瞧看,太原王送的簪子多精緻,完全不是宇文小姐那水晶琉璃簪子能比得上的,簡直是一個在天一個在地。太原王分明是喜歡你的,可你爲何卻不願意他接近你?”
慕微瞧了秋月一眼,見她臉上有忿忿不平的神色,一張嘴撅起幾乎能掛個油壺,不由得笑了笑:“秋月,你操那麼多空心做什麼?這世間的事情誰又說得清楚?太原王又沒有向我來提親,如何就能知道他是喜歡我的?你快些將這簪子收起來罷。”
“小姐,明日你當真要用宇文小姐送你的簪子嗎?”秋月將那簪子放回了錦盒,嘆着氣道:“小姐你要用宇文小姐送的簪子,還不如隨便用誰的簪子好呢。每次太原王與小姐你說話,我在一旁瞧着宇文小姐那眉眼間的神色,有些不大高興。哼,太原王分明是喜歡小姐你的,她在旁邊擺臉色,我看了就覺得心中不舒服!”
門簾兒一晃,秋雨笑着從外邊走了進來:“秋月你又在說誰的閒話了?在外邊就聽着你老大的聲音,嚷嚷得厲害!”
“送了太原王與宇文小姐出去了?”慕微擡頭望了秋雨一眼,輕輕的拿起桌子上的蔻丹,慢慢的給自己的指甲塗上玉白的顏色。指甲長了些,已經有了幾個圓圓的指甲蓋子,就如嫩筍一般,長出了一層殼來。慕微瞪着自己的指甲,忽然想起那十個在青州被剪斷了的指甲蓋子,忽然間便有幾分心慌。
有幾個被赫連毓拾了去,還有幾個在燕昊那裡。她清楚的記得,燕昊將自己的指甲包起來,放進了貼身的中衣裡邊。慕微舉起手指對着陽光看了看,那麼,現在自己的那幾個指甲蓋子可還安好?
燕昊,她茫然的望了雕花窗戶一眼,豔豔的陽光將淺碧色的窗紗照得透亮,金色的日影在前邊模模糊糊的一片,在那日影裡邊,彷彿有着一匹駿馬,上邊坐着一個穿黑色披風的人,領口上繡着四爪金蟒,正溫和的朝她微笑。
“小姐?”秋雨與秋月見慕微有些神思恍惚,都忍不住喊了出來,慕微被她們的叫喊聲驚得回過神來,眼前的幻象驀然便消失了。她咬了咬嘴脣站了起來,朝秋月秋雨笑了笑:“你們喊什麼呢,我正在想着明日的事情呢。”
見着慕微往外邊走了出去,秋月與秋雨疑惑的相互望了一眼。秋月沉着聲音道:“秋雨,你有沒有覺得小姐好像有了心事?”
秋雨點了點頭:“可不是呢,我總覺得現在小姐沒有以前那般快活了。”
“我都想不出究竟這次發生了什麼事情,爲何小姐現在這般消沉?”秋月呶了呶嘴:“回來這麼久了,可還沒有動筆畫過畫,也未彈過琴。”
秋雨嘆了一口氣:“誰知道呢,只希望小姐要平平安安的便好。”
十四的晚上,月涼如水,那月亮已經差不多圓圓滿滿,又白又亮的掛在了天上。院子裡擺上了一個香爐,有白色的煙霧嫋嫋的從小孔裡鑽了出來,香爐後邊有一架古琴,銀色的月光照在上邊,油油的發亮。
“小姐,你彈琴給我們聽罷,好久都未聽你彈過琴了。”秋月抓住慕微的手臂不斷的撒嬌:“我想聽那高山流水,實在太美了。”
慕微笑着望了她一眼:“你總算是記住了一支曲子的名字!”瞧着秋月的眼睛瞪得溜圓,一副十分急切的神色,慕微點了點頭:“那我便彈了這隻曲子給你聽。”
將月白色繡折枝迎春的百褶裙微微掀起些,慕微在古琴後邊坐了下來,伸出手去撥動了一下琴絃,只聽“錚”的一聲響,那琴絃便發出了幽幽的聲響。將琴絃的音都校了一遍,慕微開始舒展了一雙手在琴絃上挑動起來。
“巍巍乎若太山,湯湯乎若流水”,那琴聲婉轉曲折忽高忽低,高的時候恍若有凌雲之感,低的時候便像要鑽到人的心裡去一般,秋月與秋雨坐在一旁聽着,兩人也漸漸的深思恍惚了起來,只覺得那琴曲好聽,讓她們全身都輕鬆下來。
“鏘”的一聲,琴絃斷了一根,一滴鮮血從慕微的手指滴落,掉在了古琴上邊。秋月吃驚的跳了起來:“小姐,怎麼了?”
慕微怔怔的望着古琴,據說琴絃斷有兩種原因,或是遇到了知音,或者是有人偷襲,自己剛剛校過琴絃,爲何突然會斷?她的心猛然一跳,腦子裡浮現出一個念頭來,可馬上又搖了搖頭,怎麼可能,怎麼可能!
忽然間一陣壎樂之聲不知道從何處傳了古來,悠長纏綿,又帶着絲絲悽婉,在這清幽的夜晚,彷彿一隻溫柔的手,在輕輕的撥動着慕微的心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