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雨後翠竹4

姐姐出嫁的那天,李畋才發現自己做了一件蠢事,他甚至有些後悔,從此姐姐就到醴陵去了,和餘清林一起生活了。冬天的夜裡,他常常做夢時會蹬掉被子,再也沒有姐姐來給她掖被子了;當他打獵或者採藥歸來,再也沒有姐姐那親切溫暖的問候。姐姐見到他打的獵物,總是像一個小姑娘似地問這問那。這隻兔子這隻狐狸你是怎麼發現的?狐狸那麼聰明的動物,咋就沒有我的小弟聰明,竟就碰在你的箭頭上了呢?小弟,看你這胳膊上被劃出了一道這麼大的口子,哦,衣服也撕了這麼大一個口子,還不脫下來,讓姐給你洗……

堂屋裡堆着準備再曬一個太陽就得進倉的稻穀,姐姐將一些準備隨嫁走的鞋墊呀、襪子呀,還有銅鏡呀,都放在那稻穀堆上,等着迎新的人來接走。

李畋默默地躲在房裡想心事。這時姐姐坐在後窗口的階基上,她身子朝後仰着,眼睛眯着,任焦四嫂用兩根麻爲她夾着額頭上、臉頰上的汗毛。焦四嫂真狠心,她一邊笑着,一邊用麻絲在姐姐的臉上滾動,夾起姐姐臉上的一根根汗毛,用力將它們扯掉。姐姐,難道你就一點也不感到疼痛嗎?

姐姐,你走了以後,你還記得小弟嗎,你會想小弟嗎?

姐姐,我好捨不得你走。我會好想你好想你的哦!

屋外鑼鼓敲起來了,嗩吶吹起來了,是村裡的鼓樂班子。他們伴奏着四季青、喜顏回,本來都是一些喜慶的曲調,等着迎親隊伍的到來。但在李畋聽起來,怎麼就有着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淒涼呢?

姐姐出嫁,應當是一件天大的喜事,自己怎麼這樣糊塗,還在這兒流淚呢?李畋自己打了自己一個耳光。

他忽然想到,姐姐出嫁時,光有這些鑼鼓聲嗩吶聲總是顯得多麼地單調。應當還有另一種更加歡快更加響亮的聲音,才能真正代表喜慶,代表吉祥呀!

“咕咕,咕咕,咕咕……”無數只白鴿在屋頂上空飛翔,有幾隻平時與李畋格外親近的鴿子竟飛到了窗臺上,朝着他不停地叫喚……

這時的李畋忽然沉浸在一種如癡如醉的狀態之中。有一種歡樂明快的聲響在他腦海裡響起,那種聲音像歡樂的鼓點,像萬馬在奔騰,像海浪在飛濺,此起彼伏,一浪高過一浪……

那是什麼聲響啊,是天籟之高歌,是大自然的吶喊,從遠遠的歷史中向他飄來,從高不可測的天宇中向他飛來!哦,對,是竹子爆裂的聲響!他曾經在一個雷陣雨即將來臨的時刻,大火燃燒着竹林時聽到過那種驚天動地的響聲,只有那種響聲才能驚天動地,才能此起彼伏!

一個神妙而奇特的設想,如一盞明燈,如朝陽的強光,從他心頭升起!

李畋迅速拿起一把鋸子,奔出屋後的竹林……

他鋸下幾根高高的翠竹,將它鋸成一段一段的竹筒,李畋忙出了一身汗,屋子後面的坡地上立即堆了一大堆竹筒……

李畋在一個多月以前,就曾做過試驗,當他用竹筒燃燒時,竹筒並不能爆破,那要等燒了很長時間纔會發出並不很大的聲音,因爲燃燒時竹子多,火很烈,那才能發出動地的聲響。於是李畋在每一隻竹筒的一端鋸一條小小縫隙,竹筒燃燒時,那竹筒很快就爆裂開來,發出很響很響的聲音。當竹筒爆破時,還跳起很高,那時煙霧騰空而起,清脆的響聲便震耳欲聾……

李畋抱來乾柴鋪在地上,然後將竹筒堆放在上面,堆成了一座小山。

李畋望着自己的傑作禁不住微笑了:姐姐,這是小弟送給你的禮物。既然響聲和煙火能驅趕野物,那就一樣能避邪。山林裡沒有哪一種響聲能像竹子爆破那樣神奇。避掉了邪氣,陽剛之氣便上升,便帶來吉祥,帶來歡樂和喜慶呀!

接親的隊伍來了,歡樂的鼓樂聲中,餘清林胸前佩着一朵大紅花,因爲他左腿走路不便,他在屋子對門下馬後,村人特自爲他準備了一輛四輪推車。車上裝飾着五彩鮮花,旁邊簇擁着四個青年男女,緩緩地推着車子,往李家灣屋場走來。按照瀏陽當地的風俗,新郎進門,本來是要賀新郎的,那就是往新郎臉上塗紅色顏料,擡新郎撞油,所謂撞油就是將新郎擡起來往高處拋,能將新郎拋得頭髮暈。這纔算是中了彩。但這些禮節大瑤人不約而同地都免去了。這就省了新郎許多的尷尬。一來因爲餘清林是受大瑤人敬重的先生,二來因爲餘清林爲保護大瑤的孩童曾身負重傷,以致成了殘廢。

這是大瑤歷史上唯一的一次對一個新郎格外的禮遇。

發親了,喜慶的高潮到來了。

新娘琴兒頭上罩着一塊紅紗,由兩名少女攙扶着,緩緩地邁步出門。轎簾掀開,琴兒坐進了轎子。新郎餘清林跪見了李氏列祖列宗的神位,又拜見了岳父岳母,也步出了大門。

李盛夫婦兩隻眼睛笑眯了,女兒長大了,女兒有歸宿了,儘管捨不得琴兒離開家,從此家裡少了一個得力的幫手,但對於琴兒來說,這畢竟是人生的必由之路,是一件人生值得喜慶的事。燕兒笑着,不停地抹着喜悅的淚水。

李家嫁女,整個大瑤無論男女老少都來看熱鬧了,有的來幫忙協辦喜事,有的來祝賀,都來看新娘子怎麼上轎,看新郎怎麼迎親。尤其喜歡看發親時的熱鬧場面。

這時司儀一聲喊:“起轎啦!發親啦!……鼓樂齊奏樂融融哦!”四個轎伕相互一點頭,那紅色的轎子便擡起來了。

鼓樂手們便一齊忙碌起來,打鼓人將手中的鼓槌揮得像雨點,吹嗩吶的胡七老漢腮幫子鼓得像豬尿泡,山村一時熱氣騰騰,所有的鄉親們齊都拍着巴掌,歡送新郎新娘走向新的生活。

鼓樂手們站在路的兩邊,吹的吹,打的打,將大瑤民間鼓樂手的功夫都使了出來。大男細女前呼後擁,跟在轎子的後面,他們都要送新娘子一程。只有李盛夫婦停在自家屋門前,望着長長的迎親隊伍走出了地坪,向着屋子南邊的山路移動。這時李畋母親忽然說:“畋兒呢,畋兒是該送親去的呀!”

李盛也吃驚了,“真的,這時畋兒去哪裡了?跟着送親隊伍走了吧?”

話音未落,忽然在李家屋場送親隊伍後面的山坡上,響起驚天動地的炸響!

“噼噼啪啪!噼噼啪啪!……”響聲壓倒了鑼鼓嗩吶聲,響聲驚天動地,響聲將人們的心震得一陣激跳。那響聲彷彿*,地動山搖,清脆動聽。人們驚訝地朝響聲的方向望去,天空中出現了曠古未有的奇觀:在響聲處,一團團紫色的煙霧騰上天空,微風在山谷中迴旋,那些煙霧在樹林上空緩緩流動,迴環,構成無數個神奇而虛幻的圖案。一輪紅日正從東方的山頂上躍出,霞光照耀着,那些煙霧在空中流動,緩緩地升高,升高,像無數朵山花開放,像無數只鳥兒飛翔,像羣馬在奔馳,像鯉魚在蔚藍色的海浪上跳躍……

這時又一奇觀出現了,上空飛來了無數只鴿子,白色的鴿羣在山林上空“咕咕”叫着,盤旋着,與空中的紫霧交融在一起,霞光映着,竟看不清哪是飛鳥哪是煙霞……

坐在轎子裡的琴兒也忍不住掀開簾子,撩起紅紗的一角,聽着那歡快的爆響聲,望着那五彩的祥雲,驚喜地笑了……

送親的人們一齊歡呼,哦,真是喜慶呀,這是上天降福,這是觀音顯靈,李家的喜事啓動了神仙哪1

這時人們看到,一個笑迎滿面,激動非常的少年,正從山坡上走下來,從那彩霞中向迎親隊伍奔來。他那單瘦的身影款款而下,彷彿從天而降。

他就是李畋,他是新嫁娘的弟弟。按照瀏陽鄉俗,新娘的父母當天是不去送親的,那得三朝那天女兒回門時再來相請。

李盛和燕兒一齊對李畋喊:“畋兒,你做什麼去了,姐姐都起轎了,你趕緊跟上去送親啊,你這個孩子,哦,怎麼臉上都有菸灰,還出了汗,你到底做什麼了,莫非……”

李畋喜出望外地說:“爹,娘,我怎麼會忘了送親的喜事啊,我是要給姐姐一個驚喜嘛,哈哈,爹,娘,我成功啦!我成功啦,我送給姐姐的禮物成功啦!……”李畋高興得跳起來!

新娘的轎子不能停下,吹鼓手們依然在吹奏,而那些來看喜慶熱鬧的人們一下子明白,原來那神奇的爆響和彩色的煙霧,是李畋創造出來的啊!

“李畋,那是什麼神物,你告訴我們!”

“李畋,真響啊,像打雷,像打鼓,天地都震動了!”

“李畋,那升起的煙霧簡直就是麻蘭七女駕着祥雲下凡來……”

李畋微笑着說:“哈哈,是爆竹啊!”

爆竹?什麼爆竹?……

人們驚訝不已,沒想到竹子的爆破還能產生出這樣奇妙的聲音和景觀。

“李畋,我討兒媳婦時,請你來做這樣的爆竹!”

“李畋,我辦喜事時你也得來放這樣的爆竹!”

“這樣的爆竹要是在夜裡放,準定能驅邪去穢,野物和山魈肯定會嚇得屁滾尿流呢!”

“還有除夕,過新春,鬧元宵,我們也請李畋給放爆竹!”

“…………”

人們圍着李畋說這說那,李畋高興地一一答應。這時母親來了,恬道:“畋兒,還不快快換了衣服,去送親!”

李畋正要進屋去換衣服,忽然望見對門的山路上,一騎快馬迅疾地朝這裡奔來!

李畋眯起眼睛仔細一看,不由得愣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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