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川河繞過一座座山巒,從從容容向前流去,匯入清幽幽的淥江。
在它的身後,留下一片肥沃的土地。這裡無論種什麼,都能長得繁茂。只要你捨得流汗水,這一片土地從來都不會辜負你。不過這裡千百年來,因爲人煙稀少,加上山多,遍地是高不見天空的樹木,甚至有好多山上從未有過行人的蹤跡。
這裡無疑是野物和飛禽的天堂。
在這裡居住的人家,大多是獵戶。自從隋朝末年以後,因爲北方災民的大遷徙,這裡才陸陸續續來了許多的人家。於是一棟棟的屋子建起來了,一片一片的荒地開墾出來了。偌大一片盆地,分爲了大瑤、中瑤和小瑤。在那些山坡下,竹林邊,散散落落地居住着操着各地口音的人家。
這裡離城市遠,一直荒無人煙,確乎是山高皇帝遠的地方。但既然有了人家,既然形成了村落,縣衙便自然派人來管理,所謂管理,無非就是來收取賦稅,來抽壯丁服徭役,由於連年戰亂,賦稅繁多,那些北方農民,跑到這裡來謀生,無論打下的獵物還是種下的莊稼,或是做點小生意或是做手工藝,都逃不脫官府的盤剝,這就是農民的命運所在。
絕大多數人家,無論怎麼捨得下力氣,捨得流汗水,依然難以維持一家人的生計。
填不飽的肚腹,穿不暖的身軀。
既然有了村落的形成,也就自然會有貧有富,這是一種自然規律。
正是青黃不接的季節,有人開始到野外挖野菜充飢了。
十來年過去,這兒稀稀落落成爲了好大一個村落,這就是瀏陽的大瑤村。
夜色撲落下來了。
這是春末夏初的夜晚——隋仁壽四年四月十八日,一個不平常的夜晚。
大瑤家家戶戶開始亮起昏黃的油燈。
村莊裡不時傳來狗的吠聲,還有樹林裡夜鳥撲打翅膀的聲響。村莊顯得極其地靜謐。
在一所三間土磚茅屋裡,一盞油燈昏黃地搖曳着。窗戶還是過年時用毛皮紙貼着的,有了好幾個窟隆,夜風吹來,破裂的窗紙發出嘩嘩的響聲,似乎增加了這個夜晚的寒意。
在這間屋子裡,一個女人在牀上呻吟,另一箇中年女人俯在牀邊說:“要忍住,對,憋氣,憋氣,再使勁,使勁……”
年輕女人的額頭上閃着豆大的汗珠,雙眼緊閉,咬着嘴脣,牙齒將上嘴脣咬出了血絲。那個腹中的嬰兒幾次往外鑽,但幾次都沒有鑽出來,接生婆只是一個勁地安慰牀上的產婦,等待着孩子的降生。
竈堂裡火光閃爍,一個小女孩不時地給火堂裡添着柴禾。
一個比小女孩大幾歲的少年靜靜地坐在火堂邊,一言不發。
小女孩說:“哥,媽媽又要給我們生下一個弟弟了嗎?”
少年白了小女孩一眼,說:“誰知道是弟弟還是妹妹呢,人還沒生出來哦!”
男孩叫李偉,女孩叫李琴。他們是兄妹倆。
一箇中年男子這時推門進屋子裡來,他看看冒着熱氣的爐鍋,望了一眼兩個孩子,有些難過地說:“偉兒,琴兒,都深夜了,你們去睡吧!”
於是將鐵爐鍋從索鉤上取下來,將它擱在燃燒着的火炭上,這樣鍋裡的水就不會冷卻。
兩個孩子不大情願地進裡屋去了,琴兒說:“爹,要是媽媽生了,就喊我,我得看看生下的是弟弟還是妹妹啊!”
中年漢子沒有回答她,只是瞪了她一眼。小女孩有些委屈地,也有些極不情願地進裡屋去了。當她虛掩房門時,還禁不住撇了撇嘴,表示對父親的不滿。中年漢子哪裡曉得,兩個孩子哪裡會去睡覺呢?
中年漢子哪管得上兩個孩子的心緒,他就像熱鍋上的螞蟻,在竈屋裡和臺階上來回地穿行。一時到屋裡坐一坐,一時又到窗外站一站,聽一聽屋子裡的動靜。女人生孩子,男人是不能進屋裡去的,他只能在窗外聽動靜。懸着的一顆心好像陣陣發痛。
他今年不到五十歲,歲月的滄桑過早地在他的臉上刻下了皺紋。
這個中年漢子就是當年在戰場上揮槍殺敵,也曾爲報父仇刺殺楊廣的李盛。
他高大的身軀有些駝了,從神情看,一點兒也看不出他的勇武和帥氣,純悴就是一個身材高大的農民。這些年來,生活的重擔簡直要將他壓跨了。他本來不會作田,還是以狩獵爲主,但狩獵也得交稅,也得服徭役;大家日子都難熬,即使打了野物,上好的皮毛也賣不了幾個錢。逢時過節,他將那些制好的毛皮送往瀏陽城或醴陵城去賣,換回來糧食和布匹。但女人接連生下了兩個孩子,一家三口一日三餐都難以對付。燕兒上山採藥,本來打算開藥莊,但鄉親們即使生了病,來買藥,也大多拿不出現錢來,連肚子都填不飽,哪裡有錢買藥啊!
本來日子就艱難,眼看第三個孩子又要落生了,這日子將怎麼過下去呀,自己哪裡有能力將第三個孩子養大成人呢?
李盛這時心中像有一塊石頭壓着,沉甸甸的,隱隱感到有些發痛。
眼看妻子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李盛心中的石頭也一天比一天沉。
他好多次對燕兒說:“孩子他娘,我們怎麼能養得活孩子,這世道太不好熬了,孩子生下來,我們就送人吧,讓他到能吃飽飯的人家去過日子。”
女人從來沒有答應過他。每次總是說:“既然生下來了,就不要送給別人家了,唉,走一步看一步吧!”
實際上李盛並不知道,燕兒曾經偷偷地服草藥墮過胎,痛得她死去活來,但這個胎兒就是沒能墮下來,就只好讓他生下來了。生活一天比一天難,一家三口糊嘴都糊不住,真的生下來第三個孩子,這日子該怎麼過下去!
眼看產期一天比一天近,當李盛再次說,孩子生下來就只好去送人時,燕兒再也沒有反對,而是默默地流着淚,表示默許。
一旦燕兒不表示反對了,李盛反而感到難受。一個大男人,一身本領,居然養不活妻子和兒女,生下孩子還得去送掉,這是什麼世道啊!
屋子裡終於傳來了嬰兒的哭聲。
哭聲驚天動地,在初夏的夜晚顯得格外響亮。彷彿將全世界都震動了。
李盛一個激靈,猛地站起來,朝着屋子裡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