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座小小的山城,街道狹窄,房屋低矮。街兩邊店鋪密擠,門前擺滿了攤子,大多是南雜貨店、飯店酒店,還有綾羅綢緞、布匹針線店,還有肉鋪、藥鋪,五花八門的店鋪這兒都無所不備。但街上行人稀少,衣着破舊,街市上來了不少的乞討者,更增添了這裡的冷落和衰敗景象。正是秋天,在一片開闊些的街頭,有鄉民挑來雞婆鴨蛋和菜蔬水果,在那兒叫賣,增添了幾分熱鬧情景。
這父子倆從北走到南,走過的地方都是一派衰敗情景。到了這裡,倒也習以爲常。連年災荒,北方如此,江南也不景氣啊!李邇昌不禁觸景慨嘆。
太陽偏西好遠了,父子倆都感到了腹中飢餓。但身上只剩下一些散碎的銀子,連住店的錢也沒有了,餘下來的,只夠吃幾頓飯。他們捨不得吃,要等到餓得實在受不了時,纔會去買一些米飯充飢。
望着飯鋪裡飄出來的香氣,李盛禁不住吞下幾口涎水。心想等下穿過縣城,走到山岡,一定要射幾隻飛鳥或者小動物,父子倆好好飽餐一頓。
有時打下山雞和野兔,吃不完的就挑到集市上,也能賣幾個小錢,留下來好作盤纏之用。尤其是寒冷的冬天,不住店是不行的。但路上遇上的貧苦人太多了,遇上餓倒在路邊的,只要他們身上能掏得出吃的東西,都是傾其所有去救濟別人。因爲這,父子倆還常捱餓。一路上的辛酸和艱苦一言難盡。
這時李盛在前,李邇昌在後,在小街上緩緩地走着。
李盛忽然感到身後有些空,猛一回頭,不見了父親的身影。
父親到哪去了呢?
李盛着慌了,趕緊往回走。剛纔父親明明還在身後,怎麼會忽然不見了蹤影呢?
李盛在街上急匆匆邊走邊張望,逢人就問,請問您剛纔看到一個高個子的老人在這裡走過嗎?
所問之人全搖搖頭表示沒有看見。
這一下李盛真的慌神了。
真是活見鬼,一個大活人,明明和自己一塊兒走着,怎麼會突然不見了蹤影啊!
原來李邇昌跟着兒子在街道上走着,忽然感到頭一陣暈眩,他大聲喊:“盛兒,盛兒!……”但見兒子依然不管不顧地往前走,他想努力幾步趕上去,只感到腳步在使勁往前邁,其實沒有能提起腳來,他更不知道,他呼喊的聲音其實很微弱,兒子根本就沒有聽到。他好像進入一種夢境似的,眼前一切都在搖晃,身子猛一下失去平衡,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李邇昌和所有栽倒在路邊的乞丐一樣,人們早已見慣不怪。
一般來說,對於倒地的乞丐,人們是不敢接近的,因爲害怕染上瘟疫。離他倒地的地方不遠的那個賣水果的中年人,也躲藏似地將小攤子往遠處挪一挪。如果這個老頭死了,到時就去找里正,將屍體弄走就算了事。
也是無巧不成書,在李邇昌剛剛倒地的當兒,一乘大轎正從街頭移來。
那擡轎子正要從李邇昌身邊繞過去,恰好被轎子裡的一個老人看見,說一聲“停轎!”轎子便停了下來。
轎子裡走出一位年近六旬的老郎中,他正是上慄有名的中醫焦尚成。他被外地一位富紳請去診過病,現在回家路過此處,正遇上一個病人倒在地上。作爲一個郎中,見到倒地的病人,他不能視而不見。
焦尚成見病者面無血色,嘴脣發烏,直攤攤躺在地上,他將手在病人鼻子前放放,又輕輕把着他的脈,心裡一驚,這個病人並非餓倒,而是得了傷寒重症,因沒能及時醫治,不知硬挺着有多少時日了,得趕緊送回藥莊救治纔是道理。
他指使轎伕將李邇昌弄上轎子,讓轎伕擡着,自己徒步跟在轎後,快速地往焦家灣進發。
天氣悶熱,西邊天上起了烏雲,但一絲風也沒有,眼看一場大雨即將來臨。
兩個轎伕出了一身大汗,焦尚成全身也溼透了,平時走路不多,這時走得氣喘吁吁。
焦家灣離縣城只有七八里路,不一會就到了。
轎子穿過一道槽門,停在場院裡。一股中藥的香氣撲面而來。
這是一棟青磚樓房,四面翠竹環繞,門前溪水潺潺,大門匾額上,寫着“焦家藥莊”四個大字。
轎子剛剛停穩當,屋子裡立即傳來咯咯的笑聲。
一個少女出現在臺階上,她細高個兒,瓜子臉龐,着羅紗衣裙,青色布鞋,一頭烏色發亮的秀髮挽成一個小髻兒,紅樸樸的臉上顯出一種驚訝:“爹爹,你憑什麼沒有坐轎,看你走出一身的汗哪!”
焦尚成笑笑,說,“轎裡有病人,我當然得走路了,燕兒,去燒一碗薑湯,等着病人醒過來喝。等我開了藥,你再把藥熬了。”
女孩答應一聲,轉身進屋去了,一會兒她又轉到門口來,大概是想看看病人是什麼樣兒吧,一見是一個乞丐打扮的老者,沒有什麼稀奇的,這在平時司空見慣了,就又進屋去了。
幾位轎伕幫助將半昏迷狀態的李邇昌擡進屋子裡,讓他躺在一把竹靠椅上。
這是焦尚成專門診病的一間屋子。
焦尚成把一把脈,掀開李邇昌的內衣,用一隻竹筒,將點着的一卷黃草紙往竹筒裡一丟,眼看紙卷在竹筒裡快燃燒完畢,果斷地將竹筒口封住病人的肚臍眼。他將拿竹筒的手鬆開,那隻竹筒卻緊緊吸在了病人的肚皮上,緊得扯都扯不下來。
焦尚成趁着這時開好了藥方,交給他的女兒。
那個叫燕兒的少女笑嘻嘻地接過藥方,將它放在櫃檯上,只見她看一眼藥方,就打開一個藥櫃上的小抽屜,伸手抓出一把藥來,分做幾下均勻地放進攤開的黃紙上去。她抓藥也不用秤,就憑一雙手,這叫做一手準,如果用秤來稱,準定絲毫不差。
燕兒從小跟着爹爹學醫,不僅學得一手抓藥的真功夫,同時還會看很多病。有時爹爹出診,莊裡來了病人,就是燕兒給看,從來沒有出過什麼差錯。
拔完了火罐,焦尚成又給李邇昌刮痧,只幾下,就將背部、手肘刮出紫紅的顏色。
這時天空颳起了風,嘩嘩的雨落下來,窗外吹進涼爽的風。焦尚成心想,也是這個病人有福氣,要是在路上遇上大雨,還不得淋成落湯雞呀!
李邇昌終於甦醒了過來。
站在他身邊的是一個老人,還有一個如花似玉的少女,一股巨大的藥香撲面而來。他這才明白自己是病倒在街上,被這一家人救起。但他回頭四顧,依然不見盛兒!他禁不住脫口而出:“盛兒,盛兒呢?”
焦尚成這才知道,和這個病人一塊走的還有另一個人。
李邇昌要爬起來,口口聲聲要去尋找盛兒。
焦尚成將他按住了,說:“你的病並沒有好,看你這個樣子怎能走路。盛兒多大了,是什麼時候走失的,我派人替你去找來就是。一個大活人,丟不了的,也許,他在街上能打聽到你的下落,自己會找來呢!”
燕兒說,“街上找人容易得很,我舉一個木牌子,將名字寫着站在街上,要找的人自然就會來相問,一下子就能找到的呢!”
李邇昌的確感到自己全身軟弱無力,就算讓他現在走出去,只怕也沒有這個力氣,再說,他被這父女倆的熱情所感動,也就沒有再固執己見了,他感激地說,“多謝先生救命之恩,多謝先生救命之恩哪!”
這時燕兒端來了熱氣騰騰的藥湯,她讓李邇昌躺着,左手端碗,右手捏着一隻勺子,一勺一勺地舀着藥湯喂進李邇昌的嘴裡去。熱淚從李邇昌的眼角邊溢出來……
焦尚成在一旁安慰說,“你就彆着急,世上無論何人,都有遭難的時候,將息一段時日,自然就會康復的。”
一邊服着藥,一邊聊着,這時門外來了一位英俊帥氣的後生,一身獵裝打扮,扛着一把獵叉,揹着劍和弓箭,全身溼淋淋的。他來到臺階上,焦急而禮貌地詢問:“敢問主人,是否在街上救回一個病倒的老人?”
他看到大門上端的匾上,寫着焦家藥莊四個大字,看到正廳裡擺着中藥櫃,心中一陣歡喜,但藥店裡並無人答應,他提高聲音,“請問主人在家嗎?”
屋子裡的人好像聽到有人在外面說話,焦尚成趕忙走出屋子。只見一個渾身溼淋淋的後生立在臺階上。老中醫眼裡放光,朗聲說道:“你就是李盛,對嗎?”
“對呀,您就是焦老伯,是您救治了我父親,對嗎?”李盛禮貌而有些緊張地問。
“正是正是,小夥子來得正好,我們正要打發人去尋找你呢,快快請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