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風輕, 斜月朗朗,透過庭院中的梧桐樹灑落斑駁碎影。掩藏在枝葉草間不知名的小蟲窸窸窣窣,細暖的微風擦過樹幹, 在靜謐的夜中帶出幾分詭異的輕響。
三更, 夜已深沉。
書房的門開了一個小縫, 緩慢地擴大成一個缺口, 賴尚榮慢步懸身出來。賴府的小院外, 守夜的婆子遠遠在院外的小屋子裡賭錢,這一項活動屢禁不止,賴尚榮今晚才第一次覺得塞翁失馬倒也真的焉知非福。
賴尚榮一反身, 把門後面張望的珍珠也拉了出來。珍珠低頭甩開他的手,擡手整理身上揉皺了的衣衫, 只覺得腰背上被桌案硌得生疼, 全身的骨頭跟要散了架似的。她不敢擡眼看賴尚榮, 連瞪他都心虛了,她很想狠狠踢他一腳或者罵他幾句, 但在這樣安謐的地方,又怕弄出聲響驚動了旁人。
她花珍珠,上輩子和這輩子,從來都沒這麼狼狽過。
“生氣了?”賴尚榮繞到背後,不依不饒地後把她的手抄起來, 放在手心裡輕輕一握。
珍珠咬脣不答, 扭過身去, 手卻還握在賴尚榮的掌心溫熱着裡。
夏日的夜是潮溼而溫潤的, 珍珠懊惱的情緒不僅沒有平復, 反而被也被溫熱的風更撩撥起來幾許,更覺得羞憤異常。始終有不可消滅的羞惱感在腦中盤桓不去, 覺得不應該是這樣,方纔,那樣的環境,那樣的體位和姿勢,那樣窘迫的一場歡好……
“你放心。”賴尚榮俯下身子,眸光熠熠讓珍珠避無可避,“不會有人說你什麼。”
珍珠黯然搖了搖頭,她根本不是爲了這個彆扭,畢竟自己進賴府的事情已經鐵板釘釘,倒也不敢有人置喙。她只是惱怒賴尚榮挑了這麼個好時候來任性妄爲。請柬已經發了出去,賓客也滿堂,卻是由得他一句話就硬嫁衣裳扔給了給其他人。
何況賴尚榮在大一向事上冷靜慣了,偏生要在今天這件大事上放浪形骸,叫人好不氣惱。
賴尚榮挽過珍珠的手,把自家夫人的身子扳過來,一眼定定望進去,眉目深深。
“珍珠,你也是喜歡我的麼?”
這句話其實早已在心中有了答案,然而賴尚榮顯然覺得從對方嘴裡說出來更有真實感。手下的力度不斷加大,幾乎要把珍珠的手腕都捏碎了。
“痛……”珍珠哼了一聲。
“珍珠。”
“……先放手。”
“珍珠。”
“是,是。你放手吧。”
“珍珠。”
“我喜歡你。賴尚榮,我喜歡你。”
腕上的力道明顯一鬆,珍珠心慼慼然地把手抽回來,用力踩了賴尚榮一腳算是回敬。賴尚榮笑吟吟地把那隻彆扭的手拖過來,拉到自己身側。
“風清月朗,我們走走吧。”
兩個人在小院裡打着轉,各各無言。珍珠本想說些什麼來打破此時的寂靜,掌心貼合的細膩觸感又讓人覺得安心,一句話也不想說,一句話也不必說。
這是一個安寧的夜,清風從身上吹過,把心池也吹出幾分漣漪。走着走着,賴尚榮握着珍珠的手的力道已經放輕,而珍珠已經開始不自覺地反握對方。
“執子之手。”珍珠下意識想到這句話,話便從嘴裡蹦了出來,一字字嵌入墨色的夜中,敲打在賴尚榮的心頭。
賴尚榮的嘴角不可抑制地上揚,剛想回話,忽然想到了什麼,放開手往書房裡跑,留下原地莫名其妙的珍珠。
不過片刻之間,已經像是煎熬了許久許久。賴尚榮端了一個托盤出來,上面放着一個白瓷描話酒壺,另有兩隻小巧的酒杯。他幾大步趕到珍珠面前,把托盤放到了園子裡的石凳上,俯身斟了一杯酒放在案上。
“宜言飲酒。”
珍珠錯愕之間,賴尚榮早倒好另外一杯,托盤中兩隻酒杯挨在一起,被賴尚榮舉到眉間。男人衝珍珠親暱一笑,揚了揚眉看着案中酒杯。
“與子偕老。”珍珠飛快接過酒杯,舉袖遮過半張臉,徐徐飲下。酒不醉人人自醉,放下袖子時,已是雙頰飛紅。
“舉案齊眉只此一次哦,花姑娘。”
珍珠一愣,被賴尚榮挽過手飲下杯中酒,對方眸中閃過笑影,附在耳邊低吟:“今後,只要你儂我儂。”
不由意亂,不禁神馳。
珍珠甩開手要走,熟悉的力道一拉一帶,已經落入某人懷中。眼睫毛抖了抖,擡眼,便撞上兩篇清涼的脣。
賴尚榮在珍珠的眼皮上印下一吻,蜻蜓點水一般清淡,似有還無的波瀾便從心裡淡淡涌起。珍珠不自覺伸手撫了撫眼皮。
“我先走了,明兒還有的折騰。”珍珠匆匆撂下一句話,逃也似的離開了這個是非之地,一路小心翼翼回到房間,仍然心跳如鼓。
心裡積着事便睡不着,珍珠三更時分淺淺睡了睡,到五更時分便醒過來,望着窗外迷濛的天色發呆。夏日天亮得早,倒也不覺得如何。飢腸轆轆跳下牀來,胡亂洗過臉吃了些東西,便有丫環在外頭敲門。
這時節也忒早了點。珍珠尋思着開了門,卻見丫環領着昨天的喜娘進來,笑盈盈道:“少奶奶,又得勞煩您梳妝一回了——身子好些?”
珍珠心虛,怎麼看人家殷勤的笑容都像是別有意味,只好悻悻別過臉來走回房中坐下,由人擺佈着開始格外枯燥繁瑣的一天。
其他不論,只說今夜花燭燈火,賓客盈門,婚禮總算得以順利進行。當珍珠嫋嫋婷婷被喜娘扶到洞房裡坐下時,一直懸着的心才放了下來——總算沒出什麼事故。一個新嫁娘在洞房之中不緊張接下來要面對夫君,倒緊張自己的夫君會不會再折騰出什麼事害自己洞不了房,也算是一種不可爲外人道的悲哀。
正當珍珠姑娘反覆咀嚼自己悲哀,發着小呆的時候,她的夫君擺弄着胸前的紅綢花推門而入。珍珠被嚇一跳,手上捏着的絹子就飄在了地上。
賴尚榮伸手撿起絲絹,放在筆尖一嗅,溫軟的笑便在臉上如水漫開。
“累了麼?”
珍珠一眼橫過去:“少了你折騰便不累。”
賴尚榮從背後變出一盒點心來,在珍珠身側坐下。“之前喜娘都是說不能吃東西的,你餓不餓。”
珍珠伸手從盒中拈起一塊棗泥山藥糕,綿軟的味道繞在舌尖,珍珠意猶未盡地又瞄了一眼盒子。賴尚榮就笑了:“裡頭一般的也有糕點,你就不知道偷着用一點?”
珍珠口裡塞了一塊杏仁糕,含混不清地說:“唔,喜娘盯梢似的,不敢動。”復又低頭吞嚥了幾塊高點,這才心滿意足放下盒子。
“真重。”賴尚榮看着珍珠把盒子放下,便伸手把她的鳳冠卸下來,拿在手裡把玩,在燈下看着珍珠笑道,“新人美如玉。”
珍珠一愣,很快眨了眨眼:“夫婿輕薄兒。”
賴尚榮也是一愣,方纔他不過是隨口稱讚自家娘子,顯然沒想到這麼一句。然而賴公子豈是那般容易妥協的人,立馬一個翻身把在牀上躺平,順帶手腕使力讓美人跌坐在了自己身上。
珍珠忘了提防對方的小動作,當真就斜斜歪在了賴尚榮身上,心一橫索性翻身正面朝上,把整個人的重量壓了上去。賴尚榮底下悶哼一聲,繼而微笑側耳過來。
“若論輕薄,我昨日也輕薄夠了,爲表公平,今日還請夫人盡情輕薄於我,出一口惡氣方纔好。”
珍珠滿心的忐忑緊張一下子就被這句話轟得煙消雲散,怔怔間條件反射回頭一記粉拳砸向賴尚榮胸口,被對方握住一個翻身,整個人便跌到了芙蓉帳中去。
春宵才度,且看花氣襲人知晝暖。
春宵即罷,更有執子之手待餘生。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