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音走進竹林小築, 擡眸,就看見了坐在沈夫人旁側的沈祁皓,一時間, 心就驀地亂了起來, 薄紅暗生, 倉促將臉撇到一側, 目光就此投到窗扉外去。
沈祁皓怔了一怔, 棕眸中的一絲光暈霎時黯然下來,帶分惱人的怒意。
“北音來了。”沈夫人倒是面無異色,見北音進屋, 便站起身來,含笑迎接, 伸手將她拉到自己身旁坐下, 噓寒問暖, “這日子是越來越熱了,也不知你在這寺中是否住得習慣, 今日我讓蘭姑燉了碗清熱解火的絲瓜湯,你且嚐嚐罷。”
語畢,沈夫人衝蘭姑揮了揮手,蘭姑含笑退下,不出片刻, 便從屋外端來一碗剛剛燉好的絲瓜湯, 置於桌案上, 垂首道:“王妃請用。”
“夫人有心了。”北音衝沈夫人一笑, 將湯輕輕抿了一口, 卻不慎被燙了一下,柳眉微微一蹙。
沈祁皓忙道:“小心些。”
北音頓了一頓, 道:“沒事。”說罷,抿脣一笑,這纔將那碗熱湯小心翼翼的喝了下去。
沈夫人視若無睹,只拉過了沈祁皓的手,一面輕輕拍着,一面顧自笑道:“今天可真是個好日子,不但北音來了,就連我難得一見的皓兒也在。我聽說,你們倆可是自小一起長大,感情深得很,今日一見,怕是有很多話想要說罷!”
說及此處,意味深長的睨了沈祁皓一眼,沈祁皓面色微紅,輕咳一聲,別過頭去未有作答。
沈夫人笑得不動聲色,一面看向北音,一面往沈祁皓的手背上狠狠擰了一把。
緊接,旁側人悶聲亂嚎了一陣。
北音餘光一瞄,但見沈祁皓那難堪的面色時,心中不由生笑,暗道此番也算是報了昨夜被莫名輕薄之仇。
她掏出絲巾,將脣角的湯漬擦乾淨,對沈夫人笑道:“其實,我與將軍也不算自幼一起長大,相識那年,他都已經十一歲了。”
沈夫人“噢”了一聲,微微一笑:“這我倒還真不知,只當你們自幼便在一起,皓兒這孩子貪玩得很,我還老是擔心他會不會給你添亂。”
沈祁皓眉峰一擰,悶聲道:“娘,誰給她添亂了?”
“喝你的茶。”沈夫人斜睨過去,爾後又轉過頭來,對北音笑道,“皓兒六歲那年,我便住進了靖國寺,故而不知他是如何同你相識的,今日趁你們二人都在,便跟我說說罷。”
北音凝眸一笑,瞳中閃過一分狡黠,道:“那年春天,洛河邊上的梨花開得正好,京城好多人都在河邊賞景,孃親也將我帶了過去,如此,便認識了將軍。”
沈夫人聽罷,緩緩一笑:“想不到,你和皓兒竟這麼有緣,當日梨花林中那麼多人,就偏生讓你們相遇了,依我看,肯定是皓兒這孩子看你生的好看,厚着臉皮上去找你的罷!”
沈祁皓急忙放下脣邊的茶,蹙眉道:“娘,是她跑過來找我的。”
沈夫人眸中劃過一絲驚詫:“當真?”
北音的笑容驀地生硬幾分,瞪了沈祁皓一眼後,方對沈夫人道:“的確是我跑過去找他的。”
沈夫人心下暗喜:“這自古以來,皆只有君子追淑女,想不到,北音你小時候倒是有趣,這梨花美景賞着賞着,便賞到皓兒身前去了。”
北音菀莞爾:“誰讓他一直盯着我呢?”
“噗——”
茶杯微微一抖,沈祁皓一連嗆了好幾聲,才平復下來,黑着臉對沈夫人道:“娘,時候不早了,該去做飯了。”末了,又揉了揉肚子,眨着眼睛,嘀咕了句,“孩兒餓了。”
沈夫人道:“這才什麼時辰,你怎就餓了?”
沈祁皓怔了一怔,垂下棕眸,一副可憐之樣:“孩兒不能餓麼……”
見此,北音心尖驀地一顫,暗自嘲笑沈祁皓大丈夫一個,竟還在自己親孃面前撒嬌,可笑着笑着,心中竟跟着暖了起來。
沈夫人不理沈祁皓,反倒是對北音道:“北音,你此次住進寺中,何時回去?我聽蘭姑說,近幾日來,山下的折耳根特別新鮮,想給你做一碟嚐嚐,你也知道,這寺中沒什麼好菜。”
北音答道:“再過五日便回去了。”
“噢,那倒還不急,這事兒可以緩緩,今日就隨便吃些罷。”說罷,起身欲行,卻被沈祁皓一拉,“娘,孩兒想吃折耳根。”棕眸一擡一合,神態認真。
北音眸底劃過一絲異色,眯了沈祁皓一眼,卻見他薄脣一挑,斜眸過來,不懷好意的笑道:“北音是五日後才走,可孩兒我明日就得回去了,今天這折耳根,孩兒一定要吃。”
聽聞此言,沈夫人頗爲猶豫:“可……”一面說,一面擡手扶額,“爲娘身子素來不好,下山多有不便,你蘭姑又要在廚房升火,抽不出身,這折耳根……”
“我們自己去摘便好,山下的路,孩兒很熟,娘儘管放心。”不等沈夫人話完,沈祁皓便起身打斷,一面看向北音。
北音怔了一怔。
沈夫人看過去,低聲道:“那北音……”
北音低着頭,脣角抽搐了片刻,方纔斂了神色,擡起一張笑意沉靜的臉,道:“好。”
下山的路雖砌有石階,但還是蜿蜒陡峭,加之林間驕陽似火,便更是惹得北音情緒不佳,莫名煩躁,自離開小築之後,便一直沉着臉,看也不看旁人,只一個勁的往前走去。
“你慢點。”
終於,沈祁皓大步走了上來,伸手欲拉北音,卻被她揮手一甩,遭了個白眼。
抿了抿春,沈祁皓撓了撓頭,苦惱道:“你到底在生什麼氣?”
腳下步子頓了一頓,北音回過頭去,對身後人斥道:“沈祁皓,你故意的,是不是!”
沈祁皓睜大眼睛:“什麼故意的?”
“還能有什麼!”北音柳眉一蹙,素來嫺靜的面容上浮出一絲不受控的怒色,“故意攛掇你娘來說服我,故意闖進我原本安靜的生活,你難道不明白,我們之間已經不可能了麼!”
憋在心中已久的話終於說了出口,北音心中一震,竟有一絲絲痛意瀰漫在身體之中,如網一般,將她死死勒緊,死死包裹。
她何嘗看不出沈夫人的用意,何嘗不懂沈祁皓的心,可是如今的她已是宣王許墨宸堂堂正正的妻子,若任由自己和沈祁皓糾纏不清,那豈不是不忠之爲。
沈祁皓看着她,棕眸中劃過一絲悵然。
他何嘗不知這樣任性的後果,只是,每當看到一星點希望時,便會忍不住去嘗試,日思夜想,會不會有哪一次,就真的能留下她的心。
沉默間,他輕聲走上前去,望向腳下漫長的山路:“只是對你好,這樣都不行麼?”
北音心中憋得難受,難受至呼吸有些侷促、困難,她斂了目光,垂下眼眸,嘆息道:“沈祁皓,這樣對你不公平,忘了我罷。”
說罷,再不顧其他,徑直向前走去。
沈祁皓怔在原地,看着那白紫相間的背影漸行漸遠,如同一抹飄渺,須臾間滑過這片滴翠的碧林,他想伸手觸摸,卻知道,彼此真的相距得太過遙遠,故而此刻所做的一切,都只是徒勞。
憑着些許殘留的記憶,北音來到了那日同沈祁皓相遇的水潭前,駐足了一會兒,似乎想借着那陣清幽平復心中的情緒。
沈祁皓走上前來,淡淡道:“折耳根長在山谷陰處,這裡沒有。”
北音“噢”了一聲,轉身便走,卻被沈祁皓拉了回來。
北音擡起頭,蹙眉道:“你幹什麼?”
沈祁皓垂了棕眸,看着她道:“我有話問你。”面色帶了一分嚴肅,不再是在小築中時的那抹稚氣,而是帶着男子氣息的威嚴。
北音不禁閃開了目光,心中有些忐忑。
山林間,清風捲葉而來,翠竹搖動在寒潭之上,飄忽不定。
沈祁皓深深看着北音,棕眸中盈着一寸堅定的光,懷着一份期許,問道:“我離開的這三年,你有想過我麼?”
北音一怔,眼睫輕顫,像一滴水珠“噗咚”一聲落到了潭裡,盪開了一層一層的漣漪。
咬了咬脣,北音道:“沈祁皓,我……”
“我要你說真話。”話未說完,便被沈祁皓定定的聲音打斷,帶一分威脅。
北音垂下眼眸,未有回答,卻在他面前點下了頭。
沈祁皓逆在烈陽下的面容化開一層微醺的笑意,極其輕柔,如同披了一層月華織成的輕紗。
他舒開了眉,向潭水對面望去:“折耳根在那邊,我們過去。”一面走,一面鬆開了她的手,棕眸中,卻仍是絲絲點點的滿足笑意。
水聲隔離在後,越來越弱,恍惚間,好似夢中淚水暗滴。
穿過了大片枯枝雜生的樹林,石階路開始斷斷續續,最後徹底被泥土掩埋,四處皆成了一片荒亂之景。
沈祁皓本可以很快到底谷底,卻因考慮到北音而走得極慢,此刻見她腳下有些不穩,便上前扶了一把,卻不料被北音掙了開去。
“我自己可以。”她逞強道。
沈祁皓哼了一聲,復而前行:“出了事別求我救你。”
北音不屑道:“誰稀罕你來救我。”
沈祁皓長眉一挑:“當真不稀罕?”
“不稀罕!”北音大聲迴應,卻不料腳下一滑,倉促間,人已經落下山谷,摔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