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 北昭皇宮。
暮靄如墨,橫潑在大片金赤交映的宮殿之上,給琉璃碧瓦鋪上一層碎光, 宛若大漠中飛揚的金砂。硃色宮牆之後, 靜立着一名紅裳女子, 她身材高挑, 鳳眸微瞋, 精緻如雕琢的五官極盡冷豔,好似凌霜獨傲的雪中紅梅。
“那個女人,就是宣王正妃易北音?”
她幽聲開口, 柳黛長眉輕揚,銳利的目光緊鎖着宮門前馬車下走來的子盛裝女子, 豔麗逼人的面容上閃過一絲驚豔與不悅。
那個女人, 果真和傳聞中不差分毫, 靜若絕世的眼眸不曾沾染這宮中的陰暗,婉麗的容顏無需粉飾, 一切純淨得那般美好,如同脫塵的碧波仙子。
靜立於她身側的男子動了動,瞳孔輕收,隨即頷首答道:“不錯,此人正是沈將軍青梅竹馬, 易北音。”
宮門前, 北音前行的步子輕微一頓, 她擡起頭, 望向硃色的殿門深處, 但見一抹幽紅的身影猝然逝去。她心中微震,明媚的眼眸無意識收緊, 那個身影……是北語?
“怎麼了?”許墨宸走上前來,聲音還是一如既往,那般淡漠。
“沒事。”北音搖頭,向前走去,卻見許墨宸來至她身側,攤開手掌,不溫不熱的道,“將手給我。”
北音怔了一怔,猶豫片刻後,方纔將手放進他的掌心,待觸及到那寸冰涼時,心中又不禁顫了下。
那個地方還是和從前一樣寒意襲人,好似他的心。
走了幾步,北音道:“北語不在,王爺不必如此。”
許墨宸道:“不是牽給北語看的。”他看着前方,淡然自若,聲音也未透出絲毫不妥,北音暗自驚了下,側目看去,但見左處宮門輕啓,沈祁皓軍裝在身,策馬而行。
許墨宸補充道:“你是本王之妻,本王想做什麼便做什麼,無須理會他人目光。”
聞此,北音脣角輕扯了下,露出絲苦笑:“王爺,這不像你。”
許墨宸的手輕顫了番,進而低下聲道:“此刻的你,也不像你。”
北音不解道:“王爺何出此言?”
許墨宸看向別處,目光清冷,靜了半響,才淡漠道:“有人曾說要跟本王坦誠相待,彼此間不會有任何隱瞞,本王跟她說好重新認識對方,把不相干的過去統統忘掉,可不過短短半月,這份諾言就被她忘得一乾二淨。本王不辭辛勞,連夜前往靖國寺接她回府,看到的卻是她和另一個男人在一起。”
許墨宸的腳步停了下來,低頭看向面色微白的北音,輕責道:“還是那個世間最愛她的男人,你說,本王該怎麼辦?”
隱忍多日,他終究還是開了口,那分迷惑,那分不甘,已不能容忍他再這麼熟視無睹下去。
可是,眼前的這女子還是那般淡然自若,好似身周發生任何事情,皆與她毫不相干。
北音低下頭去,她時常以這個動作來回避她不能應對的目光,許墨宸薄怒分明的聲音就響在她的耳畔,低而有力的控訴着她的不是,她的逃避和懶散。
“我沒有違揹我們的諾言。”靜了片刻,她出聲道,“我和他只是碰巧遇見。”
“碰巧遇見?”許墨宸笑了笑,眼中染上層悽然之色,他轉過身去,牽住北音的手輕了幾分,“北音,你說到底要怎樣,本王才能真正的瞭解你?”
北音眼眸微動,不知如何作答,難道這些日子,他在困擾的是這件事情?
他的心事,就是這件事?
象牙般瑩亮的石階臨近,他牽着她踏上,每一步都那麼細緻,也那麼沉重,那麼猶豫不決,好像這段路途被人操控着,很快就要結束,又好像,它被人刻意的拉長,只爲等待着一個讓人執着的結果。
北音垂下眼眸,安靜的道:“其實,我也不懂王爺。”
許墨宸怔了怔,進而收斂眼中的感情:“你若真想懂,就定然會懂,我想懂你,可你卻總讓我迷惑,讓我失望。”
最後的那句話讓北音心頭一震,她猛地發現自己是這般的底氣不足,她是曾說過要用心去了解他,下過決心忘記過去重新開始,那日在王府湖邊,他呢喃着問她“我們會不會因彼此而變成炙熱的人”時,是她一字一句的告訴他:“會的。”
許墨宸的腳步忽地緩了下來,他擡頭,望向暮靄下金色的飛檐,低聲問道:“北音,說實話,你有將自己當成宣王妃過麼?”
北音頓時無言。
許墨宸垂下眼眸,笑問道:“你有將自己當成本王妻子過麼?本王不知,但本王知道,本王拿你當妻子過。”
說罷,他加快步伐,輾轉間,便踏入了金碧堂皇的宮殿。
伴着宮人的通報之聲,殿內沉肅的氛圍陡然瀰漫,無數雙眼睛看了過來,易北音身體輕震,進而握緊了許墨宸的手。
許墨宸怔了怔,他雖沒有等到她的回答,清俊的容顏上卻還是浮過了極淺的笑,就那麼一瞬之間,稍縱而逝。
是夜,皇宮。
今日的宮宴設在興慶宮內的賞荷殿,賞荷殿正對湖畔的十里荷花,時值盛夏,碧湖上蓮葉接天,荷花萬里,宮室內更是金碧堂皇,美輪美奐,一磚一瓦皆極盡奢華。
夏國郡主赫連冷月前來和親,宮宴排場自然盛大,一來爲表誠心,二來彰顯北昭榮華。夜幕臨至之時,六宮主位、朝中重臣皆已入座,龍榻之上明皇灼眼,待“萬歲”聲畢,皇上皇后相繼入座後,那帶分深沉的聲音才肅然響起:“宣冷月郡主進宮覲見!”
金色瀰漫的殿門之外,但見一抹幽紅靜聲而來,那女子盛裝如畫,腰若約素,瑰姿豔逸,宛若雕琢的五官明麗逼人,凝眸含笑悄聲而來,步步蓮花。
唏噓之聲,如霧瀰漫,夏國靖安王竟然如此豔麗之女,真可謂是貌比天人。
驚歎間,赫連冷月已在左右兩名侍從的陪伴下步入殿前,她鳳眸輕垂,銀腰微盈,含笑道:“夏國靖安王之女赫連冷月,參見皇上。”
皇上龍顏微展,倦意未消的笑容帶分敷衍,他已老病纏身近二年之久,龍體每況愈下,今日若非爲兩國交好,他定不會帶病出席。
靜了片刻,皇上揮了揮手,啞聲開口道:“平身。”
赫連冷月凝眸起身,餘光如清溪映月,漫過四周靜坐的王侯將相,半響後,脣角溢出深意的笑容。
夏國使臣走上前來,行禮,拱手道:“臣乃夏國使節,特奉皇命待冷月郡主至貴國和親,願兩國得以結成友誼之邦,共享繁榮昌盛,國泰民安。”
皇上點頭:“賜座。”
使臣轉身,帶領冷月郡主步入席中。殿內,宮樂奏起,餘音繞樑,舞姿妙曼,衣袂飄飄。對於赫連冷月的出場,除去那瞬間的驚歎之外,北音臉上再無任評價之色,她對這個女人未有好感,也未有惡意,但她知道,這個女人不是她可以無視的人。
夏國送冷月郡主前來和親,自然是要與皇室聯姻,放眼當下,除了皇上本人之外,可論婚嫁的皇子也就只是太子許墨珩、宣王許墨宸。表面上看,赫連冷月無論嫁給哪位皇子,皆是完成兩國交好之人,但於北昭皇室而言卻是大有不同。赫連冷月身系夏國靖安王府——夏國最高軍權之地,兩國一旦聯盟,必然是如虎添翼。
對此,北音心中十分清楚,皇上讓赫連嫁給誰,那便是將這北昭江山交給了誰,而許墨宸迎娶冷月郡主的機率無疑是相當之大。
“在想什麼?”
出神間,耳畔忽響起溫潤之聲,北音擡頭看去,但見許墨宸正平靜的望着自己,一雙墨眸映着明豔的燭光,在闌珊中不起波瀾。
“沒什麼。”北音搖頭,伸手給許墨宸斟了杯酒,小心遞過去,不動聲色問道,“王爺覺得郡主如何?”
“美人。”許墨宸接過酒,如實答畢,將那瓊液輕啄了一口。
“男人果然都喜歡美人。”
北音笑笑,本只是不經意的一句,卻硬是碰到了許墨宸的心,他喝下杯中的酒,面色有些不自然,淡淡道:“愛美之人有皆有之,想必你誤會本王的意思了。”頓了頓,他又道,“愛妃也是美人,只不過更出塵脫俗。”
熟悉的話落下來,讓北音的心輕微一動,她還記得三年前,她第一次遇見許墨宸的時候,他便是輕捻辰砂,清雅地道:“不愧是相府千金,果真是明豔動人,加上我方纔畫的這點硃砂,就更是出塵脫俗了。”
思及此處,北音抿脣淺笑,輕聲放下手中的酒壺,問道:“那王爺更喜歡怎樣的女子?如郡主一般,還是如妾身一般?”
許墨宸怔了怔,隨即笑道:“愛妃如此發問,莫不是吃醋了?”
北音面頰上染了分薄紅,小聲道:“不過隨口一問而已。”
許墨宸淡笑不減,沉重的心情似乎散了幾分,他伸手斟了兩杯酒,一杯自己拿起,一杯遞給北音:“本王喜歡出塵脫俗的女子。”
北音眼睫輕顫,進而接過那杯波光縈繞的酒,莞爾一笑。
斜面,沈祁皓的手僵在杯沿之上,滯了許久,才端起那杯酒,深棕色的眸光透過翩揚的彩袖流蘇望過去,待瞥見那抹含羞的笑容時,他閉上眼睛,將杯中之酒一飲而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