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此同時, 瑩白的柔荑微顫,觥籌中的瓊釀輕灑,圓潤之珠在旖旎的燭火中滾落而下, 宛若驟然斷掉的珠簾。許墨宸眼睫微動, 伸出手, 握上那隻失措的小手, 清冷的目光卻落在遠處, 不發一言。
易北音動了動,抽出手來,垂下眼眸道:“妾身失禮了。”
許墨宸卻深意難明的笑了笑:“愛妃輸了。”
易北音心中一震, 未再言語,片刻死寂後, 殿內霎時瀰漫竊竊私語之聲, 赫連冷月回眸收劍, 眼睫輕閃,宛若明鏡的鳳眼倒映着沈祁皓垂眸喝酒的模樣, 輕啓輕合間,那座上的男子竟未有擡頭。
他只是兀自品酒,片刻後,纖薄的脣角輕微上彎,溢出一絲難明的笑。
赫連冷月將之一睹心底, 回身看向殿上的皇后, 凝眸笑道:“皇后娘娘, 冷月喜歡他, 想嫁給他做將軍夫人, 不知皇上皇后願否恩准?”
語畢,皇后曹氏笑意怡然, 似要點頭,皇上卻帶了分難色,因倦意而顯蒼白的面容陡添了分肅然,他看向前方,默了片刻,才低沉道:“沈少將軍雖年少有爲,驍勇善戰,卻非北昭皇室之後,郡主既是代夏國前來和親,還是嫁於朕的皇子爲好。”頓了頓,他凌然的目光瞥向殿下的兩位男子,故作沉吟,方道,“朕將你許配給宣王宸兒。”
威懾十足的聲音落下,在場之人皆是噤聲不語,北音平靜的心再起波瀾,一時間竟道不明是何滋味。
她只是覺得呼吸不再那般順暢,好似有無形的手捏住了胸膛裡的柔軟,不輕,不重,難測的力道,更讓她忐忑不已。
赫連冷月僵在原地,娥眉微蹙,朱脣輕動了下,卻也未吐出半個字來。
正當此時,北音身側白影浮起。
“多謝父皇美意。”許墨宸站起身來,看向皇上,清雅含笑道,“只是皇兒心有所屬,有北音一人相伴便足矣。”
此話一出,殿內的氛圍頓時詭異,當那句“心有所屬”擲地時,衆人皆有意無意的看向太子妃北語,而當後面那句話自然而落時,那意味難明的目光便瞬間移到了北音身上。
包括,至始至終靜默不言的沈祁皓。
隔着闌珊燈火,北音低下了頭,以額前輕垂的銀墜隱去眼瞼上的慌促之色,但她能感覺到自遠而來的那些目光,尤其是那雙琥珀般深邃的眸子,將她渾身灼得微疼,炙熱。
“宸兒與北音畢竟是新婚燕爾,情意正濃,若是此時將郡主嫁過去,怕是會有所怠慢。”皇后凝神,看向面色微沉的皇上道,“珩兒也是如此,依臣妾看,不如就允了郡主,讓她嫁給沈少將軍罷。”
“還請皇上成全。”殿下,赫連冷月適時施了一禮,鳳眸輕垂,含笑的聲音中帶了分懇求。
見皇上沉吟不語,皇后掂量片刻,又道:“我昨日聽珩兒說,郡主與沈少將軍早在三年前便已相遇,如今也算是舊識,郡主如此鍾情於沈少將軍,實乃我北昭榮幸,皇上何不允了她,以成人之美?”
殿中又靜了片刻,直至夜闌中幽風捲來,撩起殿內交疊相錯的垂簾,龍榻上疲憊的男人才閉上眼睛,沉聲開口道:“好,朕允了。”他站起身來,似有退席之勢,“下月初十,冷月郡主與沈少將軍大婚,此事交予皇后全權處理。”
音落,起步,羣臣起身恭送。
伴着那明黃之色褪去,賞荷殿中人聲漸隱,如潮退散,許墨宸站了半會兒,待熙攘的人羣稀疏時,這才攤開手來,示意北音放手上去,低聲道:“走罷。”
那聲音清清淡淡,不喜不怒,已讓人聽不出感情。
北音知道他心中是不自然的,或許,還殘留着幾分隱痛,但面對那雙急需溫暖的大掌,她還是將自己的手託付上去,以自己那分清涼,迴應他更冷淡的情感。
離開賞荷殿後,但見幽藍的夜幕下紅蓮盛開,碧葉十里,水波漣漣,許墨宸凝望皓月,輕聲微笑,好似已將那惱人的思緒消融。
走下石階,許墨宸道:“還早,我們去賞荷。”
“好。”北音尋不到拒絕之詞,便仍有他牽着,迎着夜間微涼的風,緩聲行向那碧波盈動的湖面,沉靜的嬌容浸滿月光。
風起時,許墨宸淡淡問道:“冷麼?”
北音搖頭:“不冷。”頓了頓,才問道,“王爺方纔爲何要拒絕皇上的賜婚?”
許墨宸不答反問:“爲何不拒絕?”靜了片刻,才又道,“娶她對本王沒有好處。”
聽聞此言,北音自是怔了一怔,沉吟半響,才反應過來。她只將心思放於許墨宸爭奪皇位,卻忘了身旁這男子對那九五之尊並無覬覦之意,娶了郡主,反倒會引來太子防備,適得其反。想起前些日子刺客一事,她不由後背微涼,許墨宸現在的處境已是岌岌可危,若是再娶郡主,的確是引火上身。
思量間,波光旖旎的湖面已臨至眼前,浸滿芳香的夜風撲向鼻翼,夾雜着身旁男子清淡的龍涎氣息,許墨宸將北音牽到玉砌雕闌前,擡眸,卻不鬆手,只安靜的看着那片無聲的荷葉,看着那如紗籠罩的月光。
只是在一起,隨時光漫過,不言。
看着那雙迎風獨立背影,靜倚在遠處的男子凝眸失神,深棕色的瞳中藏着隱痛,卻也只能隱忍,他逆在薄光中,悵然淺笑,轉過身去,眼睫輕顫了番。
“小耗子,你可想我了?”
赫連冷月紅影掠來,揚起手,瀟灑的環上沈祁皓的脖子,力道之重,直讓猝不及防的他俯下身去。
“別鬧。”
沈祁皓登時蹙眉,擡手推開赫連冷月,站直身來,淡漠道:“不過三月不見,你至於如此?”
赫連冷月不依:“你可曾聽過一日不見如隔三秋?”被扯下的手又搭了上去,不過這次,踮起腳尖,稱他未回神之際,湊近他耳畔,呵氣道,“更何況沒你的日子,本郡主可是度日如年……”
沈祁皓怔了怔,劍眉擰得更深一寸,他倒也不再製止她的動作,只是側開了臉道:“今日我心情不好,沒空陪你玩,北昭國美男萬千,你隨意挑一個罷。”
赫連冷月動作微頓,順着他的目光看過去,豔麗的鳳眸中霎時閃過一絲冷光:“又是她!”
沈祁皓眼睫輕顫,並不言語,赫連冷月又道:“在北嶺,我就受了這個女人三年的氣,這次好不容易過來了,我肯定要……”
“你想都別想!”未等赫連冷月說完,沈祁皓便冷聲打斷,低沉的聲音威懾十足。
赫連冷月瞪了他一眼,沒好氣道:“你好討厭!”
沈祁皓斂神,斜睨過去:“你也是。”
赫連冷月氣結,朱脣動了半響,才故作狠聲道:“沈祁皓,你果真是這世上最不解風情的男人,難怪你心心念唸的女人不領你的情。”
沈祁皓挑眉,不語。
“不過,本郡主喜歡。”赫連冷月媚眼一勾,瑩白的指尖滑上沈祁皓冷俊的側臉,“夜已深了,沈將軍準備前往何處?”
“回府。”
“回府作甚?”
“喝酒。”沈祁皓淡淡道。
“好。”赫連冷月搭上沈祁皓的肩,“本郡主這就陪你喝酒去。”
結伴而去的身影走下石階,那女子爽朗的笑聲好似夜鶯繞樑,已不復方纔在殿中的那番幽冷,已然多了甜潤之味,好似香烈的酒,爽快甘醴。
雕欄處,清風輾轉,易北音透過許墨宸翩揚的衣袂,看着那抹消失於宮門外的身影,不由低下頭去,噤了聲。
不安分的手,在心口撕扯。
許墨宸凝望月色,問道:“回去麼?”
北音微笑,清澈的眸中卻染了分黯然:“嗯,回去罷。”
層層宮門自後暗去,喜宴之氣已匿跡,恢弘的宮殿再度恢復了那分肅然,這是易北音第二次進宮,第二次離去,至始至終都無法擺脫那分難言的心情。
這個人,本郡主要了。
好,朕允了。
下月初七,冷月郡主與沈少將軍大婚。
……
“王爺從一開始就知道我會輸?”馬車內,易北音淡笑出聲,聽不出任何責備之意,只是帶分好奇,亦帶分惆悵。
“嗯。”許墨宸點頭,聲音很淡,“這本就是她的意思。”
“誰?”北音略慌,問道。
“皇后。”許墨宸看向她,目光有些清冷,“還有郡主。”
北音聞言,一時間沒了言語,車廂內寂靜無聲,唯有那歸去的馬蹄聲過耳,許墨宸眼睫輕顫,透過微啓的車簾嚮往望去:“愛妃喜歡怎樣的生活?”
北音怔了怔,隨即道:“平靜。”
許墨宸笑了,雖然還是那麼清淺:“我也是。”
寧靜的夜色幽深空遠,不急不躁的馬蹄聲如逐浪的落花,自遠而近的行向那幽寂的府邸,彼此相伴,靜默不言,只是歸去,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