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辰時三刻, 洛河橋,忘川樓相見,皓。
夜風撩動白簾, 屋內絲絲清涼, 北音躺在牀榻上, 腦子裡反覆閃着這句話, 好不容易平靜下來的心登時又變得漣漪四起。
她不明白, 爲何沈祁皓總在她決心放棄時狠狠地拽她一把,硬是要將她拉進那深不見底的沼澤,同他一起不知死活的沉淪下去。
她愛他麼, 捫心自問,答案是必然。
在鎮國寺時, 他和她相伴的一幕幕皆清晰的映在腦裡, 然而, 他讓她明白她愛他,卻又不能迴應她這份冰封多年的愛意, 丞相府和將軍府的矛盾擺在那裡,宣王妃和夏國聯姻的身份擺在那裡,即便是知曉的自己的心,她又能如何。
私奔麼?
當這個字眼浮現出來時,她只覺得有些可笑。
她, 堂堂丞相二千金, 頂着一家性命嫁到皇室, 豈容得這般肆意胡來。
他們之間終究錯過太多, 錯得太久, 誰也不能在走回原地,去拾回當初那分美好。
如此一想, 她便憶起了三年前的那個雨夜,她站在長街這頭,望着前方幽深沉暗的盡頭,便覺得愛情是這世間最可笑的事物,當初,她站在原地時,還不得看清前方究竟是怎樣的歸宿,待她走到如今,卻驀然發現,當初翹首以盼的未來是何等蒼涼。
她和他相聚於此,垂死掙扎。
洛河橋,忘川樓。
聽起來,是何等令人心寒之名,忘川,忘川,是讓她忘記曾經一切,從此兩不相欠,形同陌人麼……
北音蜷縮起來,將冰涼的臉埋進被褥之中,蒼然一笑,該忘之時,自然會忘,無須刻意,無須勉強,她……終究是個懶人,懶到忘一個人,都不肯自己動心。
次日醒來,陽光明媚,許墨宸進宮請辭,北音留在王府中,吩咐管家備車備馬。
此番前往碧水山莊,少說也要待上一個月有餘,待到沈祁皓同郡主成婚前夕纔是回京,該準備的東西說多不多,少也不算少。忙活完後,已經日上三竿。
辰時早過。
北音終究還是未去去赴約,她將那張白紗藏到了衣櫥裡,壓在出嫁時穿的喜服下。
這輩子,她不可能再嫁,因此,也不可能再碰到它。它和沈祁皓一樣,被她埋藏在了記憶深處,永遠也不可能再回到現實。
午膳時,許墨宸歸來,眉宇間帶分倦色。北音迎他進屋用膳,怡然伺候,舉手投足間極盡嬌妻風韻,讓許墨宸略微一怔,彷彿是有幾分受寵若驚。
馬車出發時,已近紅日西斜,暮靄籠罩四壁,天幕之下大片霞光。
許墨宸與北音同坐在車廂內,林立騎馬跟在車旁,碧珠坐在車前四處觀望,待看見林立時,便低下頭去掩着笑容。
林立見此微微一笑,主動策馬上前,小聲問道:“碧珠,你可喜歡山清水秀的地方?”
自從靖國寺回來過後,這二人在府中時常碰面,一來二往也熟了許多,碧珠不再紅着臉喚他“林將軍”,他亦自然而然的喚她小名,彼此間顯得親切了不少。
“當然喜歡,王妃喜歡,我就喜歡。”碧珠擡起頭來,微笑着道,“林大哥,你呢?”
林立想了想,笑道:“王爺喜歡,我就喜歡。”心中卻道,你若喜歡,那我便喜歡。
抵達碧水山莊時,已是次日黎明,掀開車簾,但見晨光拂曉,紅日初升,青山遠黛處長虹萬里,蒼穹下浮雲浸染,肆意遊曳。
碧水山莊地如其名,山壞水繞,碧波漣漣,樓臺舞榭錯落有致,假山花壇極盡雕琢,順着莊口石路極目望去,唯見四壁蒼翠欲滴,奼紫嫣紅。
北音站在許墨宸身旁,一時看呆了眼,竟是好久也未回過神來。
“喜歡麼?”
許墨宸清雅的聲音在耳畔響起,北音沐風淺笑,微醺的面容上染了層百花清香,浸着星點胭脂融成旖旎的氣息,絲絲縷縷縈繞在他的鼻尖,彷彿低下頭去,就能一品甘甜。
“喜歡。”北音點頭,噙着微笑看向許墨宸,“宛如仙境。”
“我們去亭下坐坐。”許墨宸凝眸而笑,牽起北音柔滑的手,順着翠竹相伴的山路走進山莊,輾轉片刻,便來至綠塘湖畔,湖面建有竹亭,翠色桌椅靜立其中,案上擺着一壺酒,兩隻杯,相隔數米,便能聞到熹微中微醺的酒味。
“何時備的酒?”北音走上前去,擡手提壺斟酒,澄澈的目光卻仍流連在亭下碧波盪漾的柔光之中。
“我若是那是上次喝剩的,你信麼?”許墨宸走過來,笑着按下北音手中的酒壺。
北音怔了怔,不明許墨宸所言的上次是何時,正想出聲發問,就聽許墨宸道:“上次去江南時。”
說起他去江南的事,北音又驀地想起了靖國寺,想起靖國寺,就自然想到了沈祁皓,臉上柔和的笑意黯了幾分。
她是個藏不住情緒的人,極容易沉浸在自己的心緒裡。
許墨宸見此,心中難免有些苦澀,眼眸裡閃過受傷之色,尚未等北音思緒淪陷,他便牽起了她的手,將她往亭外帶去:“有個地方想帶你去瞧瞧,興許你會喜歡。”
北音回過神來:“什麼地方?”
許墨宸但笑不語:“去了便知。”說罷,他倏地慢下腳步,回過頭來,看着北音道,“走着去有些遠,你可怕高?”
北音安思片刻,隨後搖頭。
“到時怕了,可要記得說。”許墨宸笑了笑,伸手攬過北音纖細的腰,展臂一掠,霎時登萍渡水,破風而去。北音見此輕叫一聲,急忙抓緊許墨宸衣襟往他胸膛裡躲去,如綢的青絲逆風翩揚。
“北音,別怕,擡頭看看。”許墨宸抱着北音飛步在青山碧水之間,相纏的衣袂浸着清涼水滴,如亂紅四墜,他的聲音溫熱沉穩,讓北音懸着的一顆心安寧下來,狐疑着探出頭去,待看清四處風景時,不由噤了聲。
繾綣微風瀰漫眼睫,身輕似燕,漫天落英飄灑在身周,彼此相擁踏水過岸,碧水之景盡收眼底。這是北音第一次體驗這番感覺,她知道許墨宸會武功,卻不曾想過他的輕功竟會如此出神入化,絲毫不像他平日裡清雅如竹的樣子。
風止時,二人已越過青山,來至山莊後方的百花谷之下,北音從許墨宸懷中退出來,由衷的讚歎:“想不到你的輕功竟這麼厲害。”
許墨宸看着她調侃:“我也想不到,你的膽子竟會這麼小。”
北音聞言面色微變,帶分窘狀:“我的膽子哪裡小了?”
見她面容薄紅的模樣,許墨宸心中不由一暖,隨手撥弄着身旁的翠葉走上前去:“膽子不小,那爲何要躲在我懷裡什麼也不敢看?”
北音怔了怔,走在他前面轉過身去:“是來的太突然,我沒有做好準備。”
“若是全都讓你做好準備,那有些事就沒意思了。”許墨宸走上前來,從後方捂住北音的眼睛,湊近她耳畔低聲道,“跟我來。”
溫熱的氣息如潮傾灑,北音微怔,輕抿着緋脣點頭,順着許墨宸溫柔的牽引向前走去。隱約中,有陣陣清風撲面而來,帶着百花清香,沁人心脾。清脆的鳥聲瀰漫在耳際,夾雜着蒼葉摩挲之音,清泉流動之樂,北音跟隨着許墨宸的步伐,不經意中,就被他帶入了人間仙境,恨不得從此與世隔絕。
遮擋在眼前的手滑落下來,像是美人出浴褪去的輕紗,北音怔在原地,看着眼前之景久久回不過神來。漫天傾灑的花葉,那盪漾在樹下愜意的鞦韆,那翩飛在四周如雨的花蝶……
“北音。”
情醉美景之間,許墨宸忽低低喚道,北音轉過頭去,笑問道:“什麼事?”
隔着微火,許墨宸看向她,卻又不似在看她,夜色迷離間,唯有一雙清眸倒映着漫天飄絮:“我願在此與你長相廝守,不問過去,只攜手將來,平平靜靜直至天荒地老,你可願意?”
他的聲音成了蠱惑,一寸一寸的攻入她沉寂已久的心。
北音心中一震,抿緊了脣,眸中帶了絲絲淚意。
那淚如寒針一般,紮在她的心裡,伴着沈祁皓曾經的呼喚和許墨宸迴盪在幽谷中的餘音,一遍一遍的蠱惑着她,折磨着她,最後,再將她拋下萬丈深崖。
猛地斂了思緒,北音低下頭,沉默半晌,只道了一句:“墨宸……”
低低的喊着,聲音中浸透了迷惘和絕望。
許墨宸脣角的笑容緩緩僵滯,清眸中的光暈伴着四處明滅的螢火,在她面前波瀾起伏。
最後,他垂了眼眸,握住她的手:“無妨,不必現在給我回應。”
北音道:“對不起。”
許墨宸走上前去,將她輕輕抱進懷中,擡手拂過她浸月冰涼的青絲,淡淡道:“我可以等你。”那聲音裡帶着悵然,卻又像鬆了一口氣。
一時間,北音無言以對,她何嘗不知,眼前這個男子只是在嘗試,嘗試着忘記過去,忘記北語,因爲至始至終忘不得,故而以這縹緲的誓言來束縛自己。
她答應了,他或許便可以得一時安心,可她不答應,纔是彼此真正想要的結局。
他不如此一問,那便是未曾盡了夫君之責。
好在他問了,只是,她尚且未有答應。
霧色漸染的眸前熒光明滅,翩飛在漫夜下好似流動的一潭星子,不知爲何,北音心中忽然想到,她和許墨宸即便是耗盡一生也難以相愛,他們之間能有的感情,或許只是惺惺相惜。
草叢後方,兩個潛藏的身影輕聲動了動,碧珠透過窸窣青葉,看着樹下相擁相偎的二人,心中說不出是該欣慰還是難過。
“碧珠姑娘,我們該回去了。”
耳旁,忽然響起了忐忑之聲,碧珠聞聲看過去,但見林立面色迥異,不由乾笑幾聲,低聲道:“林大哥,我再看一會兒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