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音將木琴拿給碧珠, 揮手示意她退下後,才凝了凝神,走進屋中。
許墨宸正站在牀帳前, 負手沉吟, 他背對着北音, 因此北音看不清他臉上是何情緒。
微風撩起的帳前紫紗, 捲過他幽深色的身影, 給燭火微顫的屋中添了分憂鬱的美感,北音垂下眼眸,隱去那男子墨畫般的風逸, 靜聲上前,伸手爲他寬衣。
她知道這一刻遲早要來, 當初新婚之夜避過, 不代表日後就不會經歷這一遭, 只是,她未曾想到許墨宸會選擇這一晚, 就算做了準備,她心下還是慌的,不然,那瑩白的指尖也不住輕微顫抖,彷彿不受控制。
許墨宸倒是未曾說些什麼, 只是任由那生疏的動作繼續, 偶爾默默配合, 待件件綢緞滑落而下, 身上只剩下一層雪白的褻衣時, 北音的指尖驀地停滯在那雙肩上,許墨宸道:“可以了。”
說罷, 他輕輕握住了她的手,回身,有意無意的將羞怯的她往懷中拉近幾分,淡淡的道:“別發怔了,快寬衣就寢,睡晚了容易失眠。”
北音有些慌促,匆匆避開他的目光,小聲應道:“王爺先睡罷,屋裡的香太濃了,我去換了便來。”
許墨宸拉住她:“不必,這香並不濃。”手上不重不輕的力道,卻是僵在那裡,怔了片刻後,他鬆開手來,似乎嘆息了一聲,極輕極淺,彷彿是縈繞在屋中的一抹幽香。
北音暗自疑惑,轉身時,許墨宸在牀上躺下,隨手將紫紗帳放下半邊,以掩去北音那略帶羞怯的模樣:“不必害怕,你若還不想,我便不碰你。”
北音張脣欲言,卻想不出該說什麼話,娥眉一蹙,默不作聲地褪去外裳,正當猶豫這如何上牀之時,又聽許墨宸道:“還不快過來。”
這一次,他的聲音驀地輕柔起來,細膩之中藏着撫慰之意,好似要抹平她那顆七上八下的心。
北音微抿薄脣,垂下眸子,帶分嬌氣的鑽進帳內,在許墨宸身側躺下,低着頭,不敢去看他的眼睛。
許墨宸放下另一闕紫紗帳,動作輕柔無聲,似刻意而爲,儘可能不驚擾旁側慌張的人兒一般。
其實,他今夜亦是惘然,也說不清是何緣故,待沐浴之後,走着走着,便走到了這花香飄散的碎雪閣。
近日來,他心裡擠壓的情緒太多太亂,急需趁着這幽寂的夜色好生清理。於是,他站在了碎雪閣外的梨花樹下,靜望着繁枝上斑駁的皓月沉吟,本將沉靜的心,卻在聽到那飄渺婉轉的琴聲後驀然無主。
原來是她,這府上最爲尊貴的女子,她在彈琴,爲誰呢?
映着蒼白如雪的月色,他笑了一笑,這樣悽婉的聲音,定然是奏給那個男人聽的罷……如此想着,他心中便吃起味來,道不明說不清的懊惱,她分明是他的女人,他的妻子,卻一而再的將他拒之於心門之外,他試探過,努力過,說服自己放下北語接納她過,可這一切好像都成了徒勞。
折騰一週,他們還在原地,誰也沒有接近過誰,誰也沒有走進誰的世界。
夜風清幽,透過窗扉輾轉而來,夾雜着院中淡雅的芳香,浸透涼意,可紫紗帳內的氛圍卻莫名溫熱,好似沉釀的酒,將北音白瓷般的面頰烘出一層如霞的薄雲。
她難受得很,不自在,翻身翻不得,呼吸不敢亂,躑躅中唯有捏着被角閉上眼睛胡思亂想,強迫自己快些入睡。
許墨宸何嘗不是如此。
這份親近,是他主動的,卻不代表他就做了十足的準備,他與北音之間從沒有這麼近過,近到能輕易聞到彼此身體的芬芳氣息,他的心也是亂的,他也不自在。
不過男人終究是男人,不會有這女子那般的嬌怯,當睏意在清風中徹底散去時,他終於按捺不住,翻了個身,伸手環住了北音的腰。
“王爺?”
北音嚇了一跳,粉肩輕微顫了番,緊繃着身子不敢動彈。
許墨宸也只是將微熱的手掌輕放在她的腰上,沒有再進一步的動作,聲音染了分失落:“只是這樣,你都接受不了?”
北音怔了怔,眼睫輕顫,靜了半響才緩緩放鬆下來,小聲的道:“不是。”
許墨宸道:“轉過來,看着我。”
北音無言,只好轉過身去,待觸及到那雙幽靜的眼眸時,好不容易定下來的心又倏地亂了方寸。
牀帳是半透明的,浸着幽藍的月夜,彷彿就如沉睡在墨林間霧澤縈繞的寒潭,許墨宸的眼睛就是那寒潭中漂浮的兩葉扁舟,讓人覺得深遠,覺得孤寂。
“王爺怎麼想起到這兒來了?”幽寂中,北音率先打破沉默,將自己從那晚深邃的眼眸中拯救出來,那個地方,她不敢再深望下去。
“以後也會來的。”許墨宸沒有回答她的話,只是將日後的安排說與她聽,好似要她就此做好準備,“你不希望我來?”
“不是。”說起話來,北音便也不再那麼慌亂無措,少頃間,面頰上的薄紅也散了不少,“碎雪閣是王爺的地方,王爺想來就來,妾身豈有違逆之理。”
“不必與我以妾身自稱,我喚你北音,你……”許墨宸頓了頓,“喚我墨宸罷。”
……墨宸
北音在心中一念,那柔軟之處竟窒了幾分,她記得北語叫他“宸哥哥”,皇上叫他“宸兒”,這世間還無人叫他“墨宸。”
“北音。”思量間,眼睫上在此撲來溫熱的清香,許墨宸道,“你叫一次給我聽聽。”
“墨宸。”她未有猶豫。
許墨宸微笑了下,清冷的面上染了分柔色,好似滿足。他擡起手來,輕輕理開北音鬢前散下的青絲,凝視着這張素雅的容顏,眼眸中閃過複雜的情緒。
失神時,他伸出手,落在了她柳黛眉間。
北音長睫微顫,睜開眼來:“墨宸?”
“我在。”許墨宸略帶薄繭的指腹自眉心滑落而下,他衝北音笑了笑,溫柔的道,“歇息罷。”
冗長的夜色就如此漫過,朦朧如沙的牀帳在清風中不斷徘徊,卻也未再驚擾了帳內沉靜的兩人。
這一夜,許墨宸環着北音的腰安靜睡去,丁香般的芬芳揉進了他的夢裡。
翌日清晨,薄光熹微,易北音向來貪睡,揉着眼睛醒來時,身側的牀榻已是空空如也,她伸手觸摸了一下,微凹的地方還殘着半絲餘溫。
“醒了?”正當此時,溫潤之聲在旁側響起,北音聞聲看去,但見許墨宸已錦衣在身,幽紫的身影逆在晨陽之下,有中說不出的風逸,襯得他眉眼格外舒朗,恍惚如畫,一時間,她竟有些看呆了。
“北音?”出神間,許墨宸已來到眼前,北音怔了怔,匆忙提起錦衾遮住胸前微亂的旖旎,低下頭去,小聲問道,“你……何時醒來的?”
“剛醒不久,今日無早朝,所以在屋中等你。”許墨宸自然會意她的動作,心裡不禁爲她的嬌怯的模樣感到好笑,但他不敢笑出來,只是淡淡的問道,“你貪睡?”
“反正醒來也無事可做。”北音如實道,“我比較懶。”
“以後便有事情做了。”許墨宸衝她笑了笑,原本就清逸的面容頓時浮出微光,好似晶瑩的春雨斜灑在翠竹之上,他轉過身去,走向妝臺,“快起來,去書房爲我磨墨,願賭要服輸,你可不許耍賴。”
北音聞言,娥眉不禁蹙了下,原本的零星睡意也散了。
許墨宸說起昨日的賭約,她就自然想到了沈祁皓與冷月郡主的事,她心裡有些難受,卻無可奈何,但最讓她悵然的並非如此,而是她本來連這難受的資格也沒有。
下牀穿鞋,動作有條不紊,寬衣後,碧珠已端着清水進屋伺候北音洗漱,似笑非笑的眼神看得北音極不自在,好似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一般。想來她和許墨宸名正言順,同榻而眠實乃常事,但落在碧珠眼裡卻成了稀奇,畢竟這是許墨宸第一次在碎雪閣留宿。
洗漱畢後,許墨宸還站在妝臺前兀自擺弄着北音的胭脂首飾,微傾的側影好似微醺,精緻的側臉,深雅的輪廓,墨色的鳳眸,微抿的薄脣,一切……都那般美好。
北音見此,雙腳也不知怎地就僵在了原地,半響不動,她想起了她第一次遇見許墨宸的情形,只是,他忘了。
“過來。”許墨宸好像早已察覺到了她的氣息,頭也不擡。
北音凝神走過去,伸手扣下了許墨宸手上的胭脂,澄澈的杏眸中染了層黯然惆悵,說不出是何種悠遠的哀傷。
許墨宸怔了怔,片刻,便擡起另一隻手,將那冰涼瑩白的玉指拂下,啓開硃色胭脂盒,轉身在她眉間落下一寸清涼:“雖然你輸了,但是我願意爲你畫一回硃砂。”
北音的眼睫輕顫了下,她擡手,無意識的掩住半面容顏,卻又被許墨宸伸手推開,他垂眸,凝視着她硃砂在眉間的模樣,彷彿一汪清潭沉睡進月色清輝裡。
他將手中的胭脂放下,眸中閃過分悵然的笑意,低聲道:“當年我遇見的人,是你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