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從重重夢魘中醒來。
灰堊般的白色撲面而來,瞬息刺痛了她的眼睛,她本能地擡手擋在額頭上。
這些日子以來,她已習慣了黑暗。
不知是重劫改變了主意,還是戰事起得太快,她並沒有立刻被奉獻給俺達汗,而是被囚禁在一座低矮的帳篷內,隨着重劫四處征戰的行程,從一個地方遷徙到另一個地方。除了幾位老婦每天送來簡單的飲食外,再沒有人靠近她囚禁處,無人照料,也無人打擾。
昏暗的帳中晝夜顛倒,看不到一絲陽光,也看不到一點希望。
直到此刻,不知從何處而來的光芒刺傷了她的雙眼,她秀眉皺起,一點點睜開眼睛。
這是一座極爲高大的帳篷,一條條潔白的帷幕從帳頂垂下,描繪着一隻只巨大的瞳孔,在慘白的光線中睜開灰堊的色澤,空洞無力地打量着這個世界。
此外,再無裝飾。
四周一片皓白,將這個巨大的帳篷襯得空寂而森冷。
重劫斜斜倚靠在帷幕前,輕輕把玩着一柄長劍,一面饒有興趣地看着她。
“是你?”相思溫婉的臉上閃過一絲怒容。
重劫展顏微笑,向她走來:“我是向你告別的。”
相思愕然擡頭:“告別?”
重劫點頭:“今日午夜,長城以北的最後一座城池將被攻克。黎明時,吾汗俺達即將浴血凱旋,大軍將暫回河套休整,一月後,即將踏上南下的征途。”
相思錯愕地看着他,似乎還不太明白他爲什麼告訴自己這些。
重劫似乎看出來她的疑惑,淡淡道:“對於沙場凱旋的王者而言,敵國的公主,自然是最好的獎賞。”
他伸出一指,挑起她的下顎:“你,便是奉給吾汗的禮物。”
相思身子一震,驚懼瞬間襲來,她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喃喃道:“不……”
重劫伸出手,輕輕撫過她幾日來更顯清瘦的臉頰:“黎明之後,你或許會成爲他的寵妃,或許會成爲他的奴隸……”
蒼白的手指從她冰冷的臉上滑落,似乎有無盡的悵惋:“總之,不再屬於我。”
相思強行從他手中掙脫,怒意佔據了她清麗的容顏:
“你休想!”
重劫憐惜地看着她,一聲嘆息:“只怕由不得你,也由不得我。”
相思咬住嘴脣,緊緊握起雙拳,指甲都要刺入了血肉。
重劫全然不顧她的怒氣,悠然整理衣袖:“對了,在將你送走之前,有個人執意要見你一面。”
相思怔了怔:“誰?”
唰的一聲輕響,三尺寒芒在兩人中間綻開。
——那是一柄出鞘的長劍。
重劫兩根蒼白的手指,輕輕提住劍柄,在相思眼前搖晃:“還記得麼?上一次,他出入大營來救你時,就用的是這柄劍。”
龍吟振振,劍名清鶴。
“楊盟主?”相思驚呼出聲:“他在哪裡?”
重劫微笑,優雅地躬身,挑開身後的帷幕:“請。”
帷幕緩緩升起,無數灰堊色的眸子的凝視下,相思終於又看到了楊逸之。
他身後,一張巨大的帷幕從帳頂垂下,在半空中突然破碎,化爲無數條流蘇。
他的手腕便束縛在這些流蘇中,高高懸起,看去虛弱而蒼白,彷彿一隻失去羽翼的蝴蝶,被困在破敗的繭蛹中。
鮮血,從他腕底的蛇形創口涌出,沿着高懸的手臂,點滴墜落,在潔白的衣衫上濺開點點新梅。
他垂着頭,雙目緊閉,披散的長髮也被汗水濡溼,凌亂的貼在臉上。似乎剛剛承受了巨大的痛苦,還未能從昏迷中完全甦醒。
相思猛然回頭,憤怒地盯着重劫:“你把他怎麼了?”
重劫輕輕伸出手指,放在脣邊做了一個噤聲的姿勢:“他已經成爲神的化身,只有在我的召喚下,纔會暫時迴歸世間。”
相思厭倦地看着他,對他這一類胡言亂語已完全失去了耐性。
他卻不以爲意,溫柔地攬過她的肩,將她帶到楊逸之面前:“別擔心,他承受了我的鮮血,馬上就會醒來。”
他突然拂袖,縛着楊逸之手腕的流蘇猛地收緊,還未癒合的傷口再度崩裂。
鮮血,宛如春梅,亂墜而下,沾溼他的散發,他的衣衫,又點滴墜落於地。
楊逸之的身子一陣戰慄,緩緩醒來。
重劫手指在他眼前勾動,引着他的目光投向相思所在處,笑容中滿是譏誚:“看吧,我實現了你的願望。”
楊逸之艱難睜眼,卻一時無法適應帳中慘烈的白光,深深皺起眉頭。過了片刻,他的目光漸漸清明起來,一點點凝結在相思的臉上。
他看到,一行晶瑩的淚珠,從她蒼白的腮畔滑落。
數日的囚禁,讓她原本溫潤的面容淸減了許多,淚珠沿着消瘦的下顎無聲墜落,顯得那麼悲傷。
楊逸之心中一痛。
相思也在看他。她怔怔注視着他衣襟上濺開的點點血跡,禁不住低聲啜泣起來。
都是爲了她啊。
爲了他,這個原本高潔如神明一般的男子,不惜走入紅塵,承受天人五衰。
衣服垢穢,流汗溽體、花冠枯萎、甚至不樂本座,每一次,一次比一次更讓他難以承受。可是他絕無怨言,一次次用他最後的力量,保護她,直到完全淪爲神的傀儡,在惡魔的操縱下,受盡折磨。
她心中不知是愧疚、是感激、是自責,一時彷彿有千言萬語,卻都哽咽在心頭,無法說出一個字。
她的肩頭不住顫抖,淚水打溼了衣襟。
楊逸之心中是同樣的痛。
爲什麼,爲什麼終究還是救不了她?
他下意識地擡手,想要替她拭去臉上的淚痕,手腕牽動,流蘇陡然纏緊,深深陷入血肉。
更多的鮮血亂落,迸濺如雨,腥鹹的氣息沾上了她的臉,她的發。
相思再也忍不住痛哭出聲。
她悲傷的哭泣在蒼白的帳篷中縈繞,讓四周頓時沉寂下來。連帷幕上那些詭異的眸子,也似乎有了憐憫,濺出點點溼潤微光。
楊逸之深吸一口氣,將燒灼般的痛楚一絲絲壓入骨髓。
他從散亂的長髮中擡起頭,艱難地牽動嘴角,似乎要聚起一個溫暖地笑容,卻又終於失敗了。
破碎的弧度就這樣停留在他蒼白的臉上,顯得無比悽愴。他的聲音卻依舊如此輕柔,一如午夜流淌的月光,可以撫平所有的傷痛:
“別哭……”
相思的心一陣抽搐,這兩個字是那麼溫柔,卻如最尖銳的針,瞬間刺入了她心中最柔軟的地方。
她真恨不得能大哭一場,但她沒有。她知道,那個操縱人心的惡魔就站在他們身後,等着玩賞他們的痛苦。
她霍然擡頭,讓淚水風乾在臉上,緊咬的脣際滲出淡淡的腥鹹。只有這樣,她才能讓自己顯得堅強。
只有這樣,才能讓他不再擔心。
楊逸之也看着她,漸漸的,那個殘破的微笑終於完整,綻放在他蒼白的臉上:
“你還好麼?”
相思的笑容有些苦澀,她點了點頭,正要回答,卻不禁一聲驚呼。
她披垂及腰的長髮被重劫一把挽住,猛地向後拖開。
重劫站在她身後,臉上滿是不耐煩的神色,一手拖住她的長髮,強迫她擡起頭;一手格開她的雙手,讓她完全淪入自己掌控中,無法掙扎。
他用苦行換來楊逸之的清醒,如此寶貴的時間,決不能浪費在看他們無聊的敘舊上。必須有更精彩的戲碼上演,纔不枉他苦心安排這場重逢。他已迫不及待,要讓事情的發展迴歸到自己想要的軌跡上來。
重劫嘴角挑起一絲惡毒的笑意:“她當然很好。”
他強行將相思推到楊逸之面前:“黎明之後,我們美麗的公主、以蓮花爲名的女神,將被穿上華麗的盛裝,貢獻給凱旋的王者。”
楊逸之錯愕地看着他,身子重重一顫。
重劫得意地說下去:“也許,她會成爲吾王衆多愛妾中的一位,爲吾王誕育衆多能征善戰的子嗣,千秋萬代,一起統治這片土地。”
“在臨行前,我帶她來到這裡,只爲祈求無所不能的神明,給她一個祝福。”
他恭謹而鄭重的祝念着,彷彿真的是一位祭司,在婚禮舉行前來到神聖祭壇,爲王妃祈求神的賜福。
只是,他的語氣中卻滿是戲謔與譏誚。
他挑釁地看着楊逸之,一心要從他眼底搜尋出壓抑最深的痛苦。
楊逸之沉靜的眸子中泛起萬道漣漪,卻又漸漸平復。
重劫手上突然用力,強迫相思仰起頭。他躬下身,嘴脣幾乎要碰到了她的耳垂,但目光卻依舊只注視着楊逸之,一字字道:“請,你,祝,福,她。”
楊逸之眸中的光芒變化,漸漸的,褪去了紅塵的喜怒哀樂,變得寧靜而高遠。
突然,他擡起頭,迎着重劫的目光,沉聲道:
“我祝福你。”
重劫皺起眉,似乎感到了有什麼地方不對。他還在思考這句話的含義,一道璀璨的月華從長天隕落,猝然擊在他眉心處!
面具破碎。
夭紅的鮮血濺開一線,將那張蒼白如瓷偶的臉完全沾染。
這光芒是如此清空,高華,彷彿初秋的第一縷月光,帶着淡淡的新涼;卻又是如此強大,瞬間便已滲入血脈,完全不容抗拒。
重劫爲喚醒楊逸之不惜承受苦行之痛,全身力量本就降到了極點,何況這一擊來得如此突然,完全出乎意料。他甚至沒有來得及作出任何反映,便已昏倒在破碎的帷幕中。
鮮血從他妖異的臉上滲出,將死寂般的慘白塗抹上一道驚心動魄的猩紅。
相思錯愕擡頭,只見楊逸之注視着掌心的血跡,默默無語。
他身後,漫天帷幕與流蘇已化爲灰堊色的塵芥,在月華照耀下紛揚灑落。
相思驚喜道:“你,你恢復了?”
她還想問什麼,楊逸之搖了搖頭,止住了她的話。
他面色凝重,俯身從重劫身旁拾起那柄清鶴劍,在血跡中劃出幾道縱橫:
“時間緊迫,你必須記住我所說的每一句話。”
劍尖微顫,劃出山河的輪廓:“這裡有一條小路,通向一座土丘。穿過土丘一直向西,會看到一條河。沿着河岸一直往東走,日夜兼程,大概第三日傍晚,便可以回到荒城。”
“回到荒城後……”他手中的劍尖頓了頓:“你是否還記得上次我給你的那個錦囊?”
相思的心輕輕一震。
上一次,爲了救她,他親手交給她一枚錦囊,裡面精心畫出了逃生的路線。但她卻不肯拋下荒城的百姓,執意帶着數百老弱,踏上這原本只爲她一人設計的逃生之路。最終被追兵俘獲。
而後,又是他,手持這柄清鶴劍,獨闖軍營,浴血苦戰,數度出入於千軍萬馬中,只爲將她救出。而她因爲掛念荒城百姓,不忍離開,才讓他也淪入魔鬼的掌控。
是她,一次次辜負了他的心意。也是她,一次次將他拖入巨大的危險之中。
但他卻從未怪她。
他只是和上一次一樣,用他所有的力量,送她逃出生天。
相思的眼睛禁不住有些溼潤,輕輕點了點頭。
楊逸之並未察覺她心中的波瀾,只皺眉看着地上描出的圖案,鄭重道:“依照上次的路線,三日後,你便會平安到達大明邊境。”
他頓了頓,似乎還想說什麼,卻最終只化爲一聲嘆息,將清鶴劍遞到她面前:“帶着它,可以防身。到有集市的地方,就賣了它,換一匹馬……”
相思剛要接過劍,卻似想起來什麼,怔了怔道:“你呢?你不和我一起走?”
楊逸之苦笑着搖了搖頭:“我走不了。”
相思一驚:“爲什麼?”
楊逸之的笑容有些苦澀,不知道如何向她解釋。
三月前,他被吳越王偷襲,身負重傷,賴以縱橫天下的風月之劍也無法施展。這些日子以來,他體內受損的經脈漸漸恢復,一直渙散的風月之力,也如秋夜清露般,在體內一點點沉積。
但這樣的恢復實在太慢,風月之力在體內遊走,彷彿一粒粒難以觸摸的纖塵,完全無法匯聚爲制敵的力量。更何況,他絕大部分時間都只是神的傀儡,連自己的神識也無法控制,更不要說積蓄力量了。只有在重劫喚醒他的短暫瞬間,他才能將這些遊走的纖塵暗中歸束,點滴積累,等待着一擊制勝的良機。
上一次甦醒時,他看到重劫呈上的亡靈之旗。雖然只是匆匆一瞥,他已將上面的地圖牢記在心。
他看到,在重劫忽略的地方,還有另一處未被鮮血染紅之地。
那就是已淪爲廢墟的荒城。
於是,他一面與重劫周旋,一面在心中爲她設計逃生的路線。
終於等到了機會。
然而,這一擊之後,久聚的力量已然消失於無形,他幾乎連站立的力氣都沒有了,更何況,這短暫的清醒就要過去,他即刻就要淪入沉睡。
他看着她含淚的眸子,心在輕輕顫抖。
他多麼想陪她一起逃走,一路上照顧她,保護她,讓她忘記這些日子所遭受的苦難;他又多麼想緊緊擁住她,一一訴說這些日子的別離與苦思。
但他不能。
他甚至已沒有了解釋的時間。
楊逸之深吸一口氣,將臉轉開,不再看她:“他隨時都會醒來,你立刻走。”
相思靜靜佇立,沒有去接他遞來的清鶴劍。
地上凌亂的帷幕中,重劫的身體動了一下。這一擊的力量終究還是太弱,並沒有真正的重創他。
楊逸之的臉色陡然一沉,溫文如玉的臉上顯出少有的怒容:“走!”
相思倔強地搖頭。
她不能走。
她能想象出,重劫甦醒之後的震怒。這震怒又將化爲怎樣的酷刑,一一折磨在他虛弱的身體上。她怎能把他一個人拋棄在這蒼白的煉獄裡?
楊逸之還要說什麼,腦中突然傳來一陣刺痛,這種感覺再熟悉不過,正是自己神識開始渙散的徵兆。
他咬了咬牙,突然拖過她的手,將清鶴劍強行塞入她手中,握住:“這柄劍是二十年前叱吒風雲的清鶴上人的佩劍,我曾與他有約,你拿着這柄劍,去大同府天香酒樓找他,他看到後,就會回來救我。”
“清鶴上人?”相思將信將疑:“你說的是真的?”
楊逸之肅然點了點頭:“是,只有他才能救我。”
相思怔怔地看着他,兩人目光在空中交匯,碰撞出哀傷的影子。
不能相信,卻又只能相信。
終於,楊逸之展顏一笑,他的笑容空明而遙遠,彷彿來自於另一個世界,如明月照耀,如天河傾斜,瞬間溫暖了整個夜空:“請你,一定、一定要送到。”
相思的聲音有些哽咽:“我……”
他溫柔而堅決地打斷她:“我會等你。”
然後,輕輕放開她的手。
他感受着她掌心的溫度一點點離自己遠去,一聲長長的嘆息從心底深處傳來。
那麼痛,那麼蒼涼。
但,卻不讓她知道。
相思含着淚,注視着他越來越蒼白的臉,終於咬了咬牙:“你一定要等我。”
她拿起清鶴劍,轉身離去。
楊逸之看着她的背影,臉上依舊保持着那一縷清明如月的微笑。
他知道,她這一走,就再不會回來。
但那又如何?
爲你能悄然綻放,我寧願身處地獄。
大同府,是蒙漢邊境上的鎖鑰要地,有大量明軍駐紮,一旦到了那裡,她就真的安全了。
沒有清鶴上人,沒有天香酒樓。
有的,只是他的囑託。
請你,一定,一定要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