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色的晨靄垂落,彷彿一張巨大的紗帳,靜靜覆蓋着遼闊的豐州灘。
十萬大陣,寂靜無聲。
冰寒的殺意,從一襲淡淡的青衣上蔓延,籠蓋整個原野。
一匹白馬從陣中飛馳出,飛騎絕塵,向荒城奔去。
馬身被霧靄沾染上點點青光,透出如玉般溫潤的光澤。馬背上的人影更是蒼白如紙,長長的衣袖與雪白的鬃毛與一起飛揚,無聲無息地穿過重重迷霧,一如在晨風中極速穿梭的幽靈。
重劫。
他銀色的長髮在風中飛散,遮擋住他的視線,破碎的面具下,毫無血色的嘴角挑起一抹殘忍的笑意。
和所有人一樣,自青衣男子出現的那一刻起,他也感到了恐懼。
毀滅的恐懼。
這種恐懼破空而來,帶着宿命的莊嚴,帶着穿透輪迴的力量,完全不可抗拒。
但他沒有和其他人一樣惶惑,反而自心底升起一種快意。
因爲他終於看到了自己的宿命。
他便是蒼生的災劫,帶着怨恨、妒忌、不甘,降臨到這個僞善的世界上。他就是隱藏在帷幕深處的傀儡師,手指上纏繞着看不見的絲線,盡情操縱着人們的愛恨。
那是最華麗最殘忍的演出,將世間一切溫情的面紗撕開,露出其中本來的醜惡。
他註定要目送整個世界的崩壞。
也目送自己的命運。
晨曦越來越明亮,荒城的輪廓漸漸逼近。頹敗的城池遍佈戰火與鮮血的痕跡,在朝陽的洗禮下一覽無餘,透出搖搖欲墜的淒涼。
重劫猛然一勒繮繩,白馬仰天一聲嘶鳴,停駐在荒城的殘垣斷壁下。
他看到了相思。
她依舊穿着水紅色的衣衫,抱膝坐在冰冷的石階上。
青色的晨靄被微風撥弄,宛如搖曳着的河流,縈繞着她單薄的身體,將她垂肩的長髮染上一層風露。
她坐在危牆的陰霾下,擡起頭,仰視着晨曦的光芒,一動不動。一任奪目的陽光在自己臉上傾瀉,風乾眼角的淚痕。
那一刻,她秀眉緊蹙,長長的睫毛上墜着晶瑩的霜露,看上去悲傷而無奈。
要令荒城成爲富足之城,她就必須要借到三千頭牛。三千頭牛,若在他身邊,只不過是小小的困難,談笑之間便可抹去,宛如遊戲。而如今,在這蒼茫草原上,它卻是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山,關係着荒城兩萬百姓的生死。
沒有一個人能幫她。
她該怎麼辦?
重劫在她面前駐馬,注視着這個女子。
這個被荒城百姓奉爲蓮花的女子,這個抗逆了大汗威嚴的女子,這個得到了梵天祝福與親吻的女子,在無人看到的時候,也只能在晨風中暗自哭泣。
他笑了。
就在朝陽將第一縷光映照在他臉上的瞬間,他笑了。蒼白的面容,頓時被陽光染紅。
他知道,她在爲什麼而憂愁。自然也知道,這憂愁意味着什麼。
他翻身下馬,一步一步走向她。
濃密的晨靄並沒有被他的步伐攪亂,他就彷彿不存在於這個世界,只是一個虛無的魅影,一份心底深處的恐懼。他穿過一切時,一切都不會改變,也不會留下任何痕跡。他帶着悲歡離合而來,卻又在離去時,將一切帶走。
他來到相思面前,俯下身去,淡淡的笑容染滿他的面龐。陽光的渲染下,那張猙獰的面具也顯得隱秘而柔和。
“你想要什麼,我都能給你。”
他輕柔的話語中有無限慈悲。
相思霍然擡頭,警惕地看着他,她絕不相信,眼前這個惡魔會有任何的善心。
重劫無盡憐惜地看着她:“如今,只有我能幫你了……”
他的聲音漸漸變得鄭重:“或許,你應該嘗試相信我一次。”
相思咬了咬嘴脣:“我要借三千頭牛。”
重劫微笑點頭:“可以。”
他答應得如此容易,相思反而怔了怔,隨即皺起眉頭:“你要什麼?”她已經做好了準備,承受他提出的一切苛刻的條件。
重劫卻笑了:“我不要你做任何事。”
相思一怔,將信將疑地看着他。
重劫淡淡道:“我只要你記得,我們的賭約仍在,你這三個月內,絕不能離開荒城。”
“否則……”
他迎着陽光而立,陽光灑落在他的銀髮上,返照出詭異的光芒,彷彿從他的身體中貫穿,滋生出萬點純白的花朵,寂寂綻放在草原上。
那一刻,他渾身通透無比,宛如最聖潔的精靈,說出的,卻是最血腥詭危的讖語。
“荒城中的每一個人,都要血祭。”
相思輕輕咬了咬嘴脣。
她本已準備接受重劫的任何條件,只要他能夠答應她的請求。
但他卻沒有要求更多的東西,只是重申了他們的賭約。這已是出乎她的意料的仁慈。
於是,她沒有猶豫。
“我絕不會離開荒城,直到它變成一座富饒、自由之城。”
富饒、自由,再沒有屈辱,再沒有痛苦。再沒有神,也在沒有魔。
她沒有向諸天神佛立下誓言,但這天與地、原野與城池,都已銘記她的承諾,
重劫微笑着看着她,點了點頭。
他輕輕擡起衣袖,一條極細的毒蛇纏繞在他蒼白的指間。
細得宛如一縷柔絲。
蛇身完全透明,目光可以毫無阻隔地穿透它的身軀。沒有骨,沒有血。若不是那發着微光的眸子,任何人都會將它當成是玉石雕成的飾物。
但,又有什麼飾物能雕出那樣的美麗?那細長的線條彷彿一道流光,柔細的弧度訴說着無盡的思念。當它蜿蜒在重劫掌上時,就如同一道光照在另一道光裡,是那麼和諧,那麼明豔。
不帶有絲毫的傷害,最純粹而和婉的美麗。
彷彿記憶本身。
重劫伸手,輕輕將相思耳畔的垂髮攏起。
那純白如玉的蛇身竟是如此的冰冷,令相思忍不住輕輕打了個冷顫。伴隨着一點細細的痛苦,她能感覺到,毒蛇那細細的牙齒刺破她的肌膚,咬進她的耳垂。
蛇的細長軀體慢慢僵硬,蜷縮成一個美麗之極的蛇形耳環。陽光照着它的時候,流豔的光芒在蛇身中輕輕盪漾着,就宛如一場尚未驚醒的夢。
寒冷,從相思的耳垂沁入,沿着她的周身脈絡,一直歸入心臟。小小的蛇彷彿已變得無限細而長,在她的體內交織成一張網,將她網住,永遠都無法逃脫。
相思並沒有躲閃,她知道,這是她必須要承受的。
有一日,荒城必將富足、自由、幸福。
但是她呢?她會幸福麼?自由麼?
無須念。
重劫的雙手仍停留在她的鬢邊,觸摸着她的發,一聲嘆息:
“此蛇名曰忘情。”
“天下最刻骨纏綿的,便是情字。情若滋生,得之,爲鍾情;失之,則爲忘情。有情爲苦,忘情卻絕無所苦。”
他柔聲述說着,眼中充滿憐惜:“因爲,你將一件件遺忘,忘掉這些日子來,最無法忘卻的事情,以及心中最感念的人。越是想記住的,便忘得越早。如不得我解藥,你最終將忘掉所有記憶,成爲行屍走肉。”
“那時,你將生不如死。”
他溫柔無比地捧着相思的鬢髮,彷彿訴說的,是無限的祝福。
相思眼簾低垂,並無所動。
當她說出那個承諾時,她就已經下定決心。她不關心自己將遭遇什麼,她只關心一件事。
——她要爲那座荒落的城池儘自己的每一分力。
重劫看着她溫婉而堅決的面容,目光忽然變化,通透的雙眸中浮出一絲厭惡。
他猛然一伸手,將相思的手腕緊緊握住。瘦弱的手指似乎要扣進相思的脈搏,撕開淋漓的鮮血,只有這樣,才能緩解他的狂躁。
“你,究竟要魅惑多少人?”
還不待她回答,他已用力拖起她的手,向那匹白馬走去。
他強行拉她上馬,然後,緩緩擡頭。
陽光再度涌入他的體內,將他的一切污濁抹去,撫平那暴躁的一切。
白衣流雲般垂下,將他全身都籠罩起來。
他猛地揮鞭,白馬再度飛馳而出。
“帶你去見一個人。”
白馬穿過蒼茫的草原,馳向俺達汗的大營。
相思的心亦如四周縈繞的白色迷霧,空空蕩蕩,不落邊際。忘情之毒在她體內緩慢地遊移着,讓她感覺有些手腳冰冷。
她赫然發現,今日的大營,氣氛竟是如此詭異。
所有的士兵,全都頂盔貫甲,刀劍出鞘。他們似是剛經歷了一場慘烈的廝殺,卻凝固在廝殺最激烈的一瞬間。他們的表情是那麼慌亂、恐懼,卻什麼都不敢做,只死死地盯着營盤中心處。
重劫停住了馬,彷彿那裡有什麼東西讓他害怕,不敢靠近。
那裡,一抹淡淡的青色影子,正在舉杯小酌。
相思的心倏然亂了。
熱淚瞬間迷濛了她的眼簾,她的身體幾乎完全凝固。
重劫微笑,輕輕撫胸,在馬背上對那人遙遙一躬:“你要的人,我帶來了。”
那人仰頭,將杯中之酒飲盡,卻並不看他一眼。
重劫翻身下馬,手中的鞭子在馬腿上一扣。白馬一聲嘶鳴,獨自帶着相思,向青色人影走去。
相思下意識地擡起手,卻控不住繮繩,只能聽任馬蹄在草原上踏出輕輕的脆響。
彷彿一千年,一萬年,都在等這一刻。
彷彿所有的委屈,都在這一刻消盡。
彷彿天長地久,都由這一刻開始。
鏡中花開,水中月滿。
這一刻來的是那麼突兀,竟讓她來不及歡喜,只有迷迷茫茫地由着馬向前走,靠近那淡淡的溫柔。
因爲她知道,只要這個人在,就絕沒有任何人,能傷得了她。
因爲,他是卓王孫。
青色人影緩緩站起。
卓王孫望着策馬而來的相思。
他的眼神淡淡的,沒有半點表情。就彷彿只是在洛陽白馬寺中,等了一刻鐘,見到她一般。
他伸手挽住馬繮,淡淡道:“跟我走。”
相思的身軀卻在這一瞬間僵硬。她幾乎能看到,背後重劫白衣掩蓋下的那抹陰沉的笑意。
她終於明白,重劫爲何要答應她。就算她借三萬頭、三十萬頭牛,他都會答應。
這世上,沒有人能抵抗卓王孫。
所以,只能抵抗她。
——你若離開,荒城中的每一個人都要血祭。
四周霧靄瀰漫,十萬大軍鴉雀無聲,所有人都目光都凝聚在相思身上,彷彿在等待一個判決。
一個隨時可以令天下縞素的判決。
此刻,那襲青衣是如此蕭疏淡然,絕不帶一點殺氣。但所有人都明白,他們大汗的生死還在這個人掌控之下,誰也不敢幹犯他的怒意。
而這個女子呢?
時光彷彿在這一刻凝固,周圍再無聲息,只在草原的盡頭,傳來晨風嗚咽般的迴響。
相思低下頭,緊緊咬住嘴脣。
晨風中,她的聲音那麼柔弱,卻又那麼堅決:“不,我還不能回去。”
卓王孫眸子深處閃過一絲怒意。
她竟敢違抗他?
千軍萬馬之前,她竟敢對他說“不”字?
天涯海角之後,她竟敢對他說“不”字?
相思柔弱的雙肩輕輕顫抖,不敢擡頭看他。
她知道這一刻有多珍貴。
“我不能離開荒城,我許諾過他們,要給他們自由,要拯救他們。我一定要陪着他們,看着他們能自由地生活下去,富足、自由。他們能夠做到的,只要再給我三個月的時間。他們能夠做到,我也一定能做到……”
“我已經借到米了,也借到牛了。我做好了所有的準備,會種出很好的稻米,會有牛羊牲畜,會造出很多很多的房子。一定會的。”
“我們會重建這座城,更加宏偉。寬闊的街道貫穿整座城市,街道兩邊是整齊美麗的瓦舍。牛羊成羣,棲息在草原上,人們在放牧的間隙,會在田地裡勞作,種出很好很好的莊稼。他們學會各種各樣的技藝,將城市建設得越來越富饒,永遠都不會擔心戰爭的發生。無論春夏秋冬,他們都會有足夠的糧食、暖和的衣服,住在同中原一樣的房子裡……我一定能做到的……”
她緊緊抓住馬繮,忍不住低聲啜泣起來。
那是很好很好的,卻是如此艱難。
那是一座城池的命運,不該壓在一個人的肩頭。當時代並不允許幸福出現時,一個人又能做的了什麼?
卓王孫望着她。
他習慣於看到在白馬寺等待的她,他習慣於曲塘睡蓮畔清柔如水的她。
他習慣於江湖之上默默無聞的她,他也習慣於他給她的上弦月主名位。
他不習慣於見到她的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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儘管,他曾無數次見到,她曾爲苦難中的人垂淚。
她總是那麼善良,任性,想要做到的,就努力去做。
但這個世界並不是這樣的,她並沒有他那麼堅強的羽翼。適合她飛翔的,是華音閣的天空,並不是蒙古蒼涼的草原。
“我命令你,跟我走。”
他翻身上馬,將她抱在懷中,不由分說,不容抵抗。
她的身子卻在這一刻變得僵硬。
卓王孫沒有理會,輕輕踢了踢馬肚。
白馬長嘶一聲,向外馳去。
重劫優雅緻意。
濃稠的霧靄略略褪去,陽光帶着晨曦的瑰彩,穿透霧之紗帳,在這片無盡草原上投下淡淡的影子,彷彿一張綿延萬里青色織錦,被天之工匠暗繡上點點花紋。
白馬在一片浩瀚花海中緩緩穿行。
五月的草原,花濤如海。
花海一望無際,各種不知名的野花爛漫盛開。雪白、淺紫、暗紅、金黃、湛藍……縱橫交佈,次第鋪陳在天青的底色上,裝點出壯觀的萬頃錦繡。
晨風溫柔地撫過這片爛漫的錦繡,花海便在這看不見的手指下起伏,發出沙沙微響,一如天地間最優雅的琴鍵,在微風的敲擊下,彈奏出至美的節拍。
越過這片花海,再走百餘里,就進入了大明邊境。七日之後,他們就能回到華音閣。山溫水軟的江南,纔是她的家。
白馬在花海中徐徐穿行,蹄聲輕柔緩慢,但卻一路向南,絕不回頭。
他替她決定的事,絕不能有絲毫的更改。
相思偎依在他的懷抱中,卻感不到絲毫的溫暖。荒城中那狂歡的火光、兩萬百姓充滿希冀的面孔始終在她眼前浮現,揮之不去。
她怎能違背自己的諾言,拋棄這些奉她爲希望的人民?
但,她又如何能抵抗他?
她無力地垂下頭,絕望的目光落在起伏的花海上。
芳草繁茂,一直淹沒了馬膝。繁星般的花朵在風中搖曳。人在馬上,一低頭就可以摘到。
突然,她的心底泛起一陣尖銳的刺痛。
一點青色的花朵,映入了她的眼簾。
這花是那麼熟悉,曾在第一次守衛荒城的時候,開滿原野。離別時,被她輕輕摘下,別在楊逸之一塵不染的衣襟上。
這一朵不起眼的小花,卻彷彿有萬鈞之重,摧毀了她最後的防線。
她突然掙扎起來:“不,讓我回去!”
卓王孫從身後控住了她的雙手,越握越緊,直到她的手腕上都勒出了深深的痕跡。
沒有想到,她的掙扎竟是如此激烈,全然不顧手腕上的痛楚,極力反抗着他的懷抱,彷彿不惜將心也一起撕開。
卓王孫看着她,眼底的溫度在一點點冷卻,突然放手。
相思猝不及防,從馬背上跌落,摔倒在花海中。
她掙扎起身,逆着奪目的陽光,怔怔仰望着他。
馬背上,他輕輕執着繮繩,長髮垂落,將他清俊的容顏也籠罩上一層陰霾。
花海在他身後搖曳,他俯下身,注視着她的眸子,冷冷道:“爲什麼?”
相思禁不住啜泣起來:“我如果走了,重劫會殺死荒城所有的人。我曾立下誓言,必須回去救他們,我不能走啊……”
她的聲音在寂寂花原上輕輕顫抖,語無倫次。
卓王孫只冷冷地看着她,一直等着她說完。
他淡淡重複了一次:“爲什麼?”
相思惶惑地看着他。突然,她的心慌亂起來。
是的,荒城的百姓、和重劫的盟約,這些都是很好的理由,但還不是她心底最真實的牽掛。
她最掛懷的到底是什麼?
相思下意識地搖着頭,喃喃道:“而且……”
她迎着他冰冷的目光,猝然住口。
她心中感到了一陣深深的恐懼。
因爲她發現,在他的注視下,自己竟完全無法提起那三個字,無法提起楊逸之。
爲什麼會這樣?
本來,華音閣主卓王孫與武林盟主楊逸之亦敵亦友。此刻,她求他去將楊逸之從重劫的掌控中救出來,不是理所當然的麼?
爲什麼她的心會感到一陣慌亂?
她該怎樣向他解釋,楊逸之爲何會淪入重劫的魔掌,又是如何一次次爲了救她,在這可怕的罪孽中越陷越深?
她該怎樣向他提起,這三個月來發生的一幕幕?
她該怎樣掩飾,自己心底的惶惑?
一股真切的無力感傳來,她彷彿被無形的力量擊中,一時竟無法站立。她絕望地跪倒在花叢中,深深垂下頭,任星星點點的花葉刺痛了自己的嬌靨,卻不敢擡頭看這個世界一眼。
這一刻,她竟有一絲愧疚。
卻又倍感迷惘。
極輕的腳步聲響起,是他,下馬向她走來。
相思躲避着,將臉深埋在衣袖中,纖弱的雙肩不住顫抖。
他在她面前止步,俯身擡起她消瘦的下顎,強迫她凝視着自己。
“說。”
依舊是如此霸道,不容她有絲毫隱瞞。
相思驚恐地面對着他的目光。她不知道自己爲何如此恐懼,也不知道自己爲何不敢向他提起。
卓王孫皺起眉頭,此刻的相思,讓他感到了陌生。
她,應該習慣於柔順、服從,在他面前,她從未有任何違抗。
但現在,她卻忤逆了他,三番五次。
她在疑惑什麼?她在猶豫什麼?她在懼怕什麼?
那句沒有說完的“而且”後,到底是怎樣的困惑?
讓她風鬟霧鬢,隱見憔悴?
相思怔怔地看着他,數次欲言又止。或者,她可以隱瞞一些事情,隱瞞在千軍萬馬中,他爲了救出自己,數度出入;隱瞞在地心之城、重劫惡毒的安排下,讓兩人幾越雷池……
她只告訴他楊逸之在這裡,需要他去救。
但,又有誰能在他面前,做這樣的隱瞞?
即便,她可以用謊言來掩飾這一切,她又如何面對自己惶惑的心?
相思發出一聲輕輕的啜泣,無力地將頭轉開,再也無法面對他的目光。
卓王孫伸出手,強行將她的臉捧起。
他是如此用力,以致她消瘦的下顎上也印下了淡淡的紅痕。
他眸子中透出一絲殘忍的光芒:“說你心裡的疑惑。”
目光是如此冰冷,絕無一點溫度,彷彿利劍一般,刺痛了她的雙眼,似乎一直要洞穿她的心。
無邊思緒,都被切割成凌亂的絲縷,緊緊纏繞在她身上,讓她無法呼吸,無法思考。
就聽他一字字道:“我,替,你,毀,滅。”
相思一驚,這句話摧毀了她最後的勇氣。因爲她感到了這短短几個字中,已透出無盡的殺意。
龍有逆鱗,批之者死。
多少年來,她一直明白,眼前這個如龍夭矯的男子,即便在最溫柔的時刻,也不可全心親近。
他可以走過千山萬水來找她;他可以在白馬上,溫柔地對她伸出手;他可以戲弄十萬大軍,不問一切,只讓她跟自己回家。
但他內心深處,卻永遠是一座不可開啓的宮殿,絕非她可以接近。
她不知道,自己在說出那句“而且”之後,會有怎樣的後果。
不敢承受,甚至,不敢去想。
終於,淚光在她眼中凝結成冰,她勉強微笑道:“而且……我如果走了,重劫會殺死荒城所有的人。我曾立下誓言,必須回去救他們……”
她突然住口,因爲她意識到,自己正在重複說過的話。
多麼蒼白的重複。
剎那間,兩人相對無言,只有輕輕晨風,在無邊花海上掠過,發出沙沙的響聲。
花海起伏,青錦上花紋變換,透出一望無際的靜謐,白馬悠閒地停在不遠處,低頭吃草。
一切是那麼寧靜,彷彿多年前曾做過的夢。
只是兩人之間的空氣卻是那麼清冷。
冷到凝結。
她透過淚痕,怔怔地看着他,兩人近在咫尺,卻彷彿隔了千萬裡的距離。
比天涯海角,還要遙遠。
突然她的身軀一震,已被他緊緊擁入懷中,深沉而暴虐地,親吻着她的雙脣。
相思本能地掙扎,卻被他壓倒在花海中。
身下蔓草一陣凌亂的碎響,彷彿在悽聲述說化爲飛灰前的歡娛。兩人的衣衫上都染上點點溼痕,蔓草般糾纏的的氣息在靜謐的花原上緩緩彌散。
相思睜開雙眼,透過他飛揚的長髮的間隙,那星星點點的青色小花化爲塵芥,在陽光中飛揚,彷彿夜空中的流螢,無聲無息地在她眼前飛旋、墜落。
她的心在輕輕抽搐,分不清是幸福還是痛苦。
她不再反抗,而是默默承受。
是的,她無法、也不願違抗他。從一開始,她就只要順從地偎依在他的羽翼下,承受他給予自己的一切。多少年以來,她都是如此心甘情願,沉淪入他統治的煉獄,做他永遠的囚徒。
曾是那麼、那麼的愛他。
愛他的溫柔、愛他的暴虐;愛他的給予、愛他的掠奪。愛他的一切。
只是,她不知道,那一刻自己的身體是如此僵硬。
他將她壓倒在花海中,恣意侵佔着她的雙脣,以不容抵抗的暴虐,宣示他的威嚴。
她柔軟脣齒間透來淡淡的微涼,這種感覺是那麼熟悉,卻又彷彿在最不經意處有了改變,顯得無比陌生。
這種陌生感彷彿要印證他的疑惑,在他的心底攪起一陣莫名的煩亂。
剎那間,破壞與凌虐的衝動突如其來,瞬間佔據了他的心。
他一沉手,將她衣襟撕開。
一寸一寸。
他的目光從她瑩潔如玉的肌膚上掃過,卻是那麼冰冷,宛如一柄利劍,要將剝去她一切遮掩、將那個疑惑從她體內生生剜出。
突然,他擡起頭,看到了她哀懇的目光。
她的聲音很輕,在漠漠飛花中散開,彷彿一根隨時要斷裂的弦:
“求求你,讓我回去……”
他的動作瞬間靜止。
一點寒芒從他眸子深處閃過,四周的空氣彷彿瞬間被抽空,森寒的氣息蔓延過整個原野。
萬點野花,似乎也在這一刻枯萎。
但這寒芒稍縱即逝。
他輕輕推開她,起身,向花海深處走去。
再不回頭。
當他離開她時,不管花開花謝。
相思跪在花海中,掩起凌亂的衣衫,櫻紅的雙脣微微顫抖,卻發不出聲。
晨風輕輕撫過,將她眼中的淚水點滴風乾。
她就這樣,深深跪在花叢深處,眼睜睜看着他越走越遠,卻始終沒有追過去。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花海那頭,她才禁不住痛哭出聲。
大片花海在兩人之間起伏,彷彿是波濤卷涌的汪洋,將兩人遙遙隔開。
再沒有渡過的方舟。
不知過了多久,她牽起白馬,一面啜泣着,一面向荒城走去。
萬頃花海中,只剩下她一個人,緩緩前行。
晨霧已經散去,陽光投照在她單薄的身影上,彷彿無盡浪濤中的一隻蝴蝶,是那麼孤單,那麼無助。
她想起了自己在白馬寺許下的心願。
是的,天涯海角,他終於乘着白馬,出現在她的面前。
那一刻,他的微笑是那麼溫柔,越過了千山萬水,只想帶她回家。
這不正是她夢魂縈繞的一幕麼?
可是,爲什麼會是這樣的結局?
她爲何不能放下一切,跟隨他離開?
爲什麼她純淨如鏡的愛情中,竟有了絲絲縷縷的隱紋?
爲什麼?
爲了誰?
她放聲哭泣着,牽着那匹白馬,在茫茫原野上踉蹌前行。身後,萬頃野花在風中搖曳,化爲浩瀚滄海。
那是她單薄的雙翼再無法飛躍的距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