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春風匹馬過孤城

青色的晨靄垂落,彷彿一張巨大的紗帳,靜靜覆蓋着遼闊的豐州灘。

十萬大陣,寂靜無聲。

冰寒的殺意,從一襲淡淡的青衣上蔓延,籠蓋整個原野。

一匹白馬從陣中飛馳出,飛騎絕塵,向荒城奔去。

馬身被霧靄沾染上點點青光,透出如玉般溫潤的光澤。馬背上的人影更是蒼白如紙,長長的衣袖與雪白的鬃毛與一起飛揚,無聲無息地穿過重重迷霧,一如在晨風中極速穿梭的幽靈。

重劫。

他銀色的長髮在風中飛散,遮擋住他的視線,破碎的面具下,毫無血色的嘴角挑起一抹殘忍的笑意。

和所有人一樣,自青衣男子出現的那一刻起,他也感到了恐懼。

毀滅的恐懼。

這種恐懼破空而來,帶着宿命的莊嚴,帶着穿透輪迴的力量,完全不可抗拒。

但他沒有和其他人一樣惶惑,反而自心底升起一種快意。

因爲他終於看到了自己的宿命。

他便是蒼生的災劫,帶着怨恨、妒忌、不甘,降臨到這個僞善的世界上。他就是隱藏在帷幕深處的傀儡師,手指上纏繞着看不見的絲線,盡情操縱着人們的愛恨。

那是最華麗最殘忍的演出,將世間一切溫情的面紗撕開,露出其中本來的醜惡。

他註定要目送整個世界的崩壞。

也目送自己的命運。

晨曦越來越明亮,荒城的輪廓漸漸逼近。頹敗的城池遍佈戰火與鮮血的痕跡,在朝陽的洗禮下一覽無餘,透出搖搖欲墜的淒涼。

重劫猛然一勒繮繩,白馬仰天一聲嘶鳴,停駐在荒城的殘垣斷壁下。

他看到了相思。

她依舊穿着水紅色的衣衫,抱膝坐在冰冷的石階上。

青色的晨靄被微風撥弄,宛如搖曳着的河流,縈繞着她單薄的身體,將她垂肩的長髮染上一層風露。

她坐在危牆的陰霾下,擡起頭,仰視着晨曦的光芒,一動不動。一任奪目的陽光在自己臉上傾瀉,風乾眼角的淚痕。

那一刻,她秀眉緊蹙,長長的睫毛上墜着晶瑩的霜露,看上去悲傷而無奈。

要令荒城成爲富足之城,她就必須要借到三千頭牛。三千頭牛,若在他身邊,只不過是小小的困難,談笑之間便可抹去,宛如遊戲。而如今,在這蒼茫草原上,它卻是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山,關係着荒城兩萬百姓的生死。

沒有一個人能幫她。

她該怎麼辦?

重劫在她面前駐馬,注視着這個女子。

這個被荒城百姓奉爲蓮花的女子,這個抗逆了大汗威嚴的女子,這個得到了梵天祝福與親吻的女子,在無人看到的時候,也只能在晨風中暗自哭泣。

他笑了。

就在朝陽將第一縷光映照在他臉上的瞬間,他笑了。蒼白的面容,頓時被陽光染紅。

他知道,她在爲什麼而憂愁。自然也知道,這憂愁意味着什麼。

他翻身下馬,一步一步走向她。

濃密的晨靄並沒有被他的步伐攪亂,他就彷彿不存在於這個世界,只是一個虛無的魅影,一份心底深處的恐懼。他穿過一切時,一切都不會改變,也不會留下任何痕跡。他帶着悲歡離合而來,卻又在離去時,將一切帶走。

他來到相思面前,俯下身去,淡淡的笑容染滿他的面龐。陽光的渲染下,那張猙獰的面具也顯得隱秘而柔和。

“你想要什麼,我都能給你。”

他輕柔的話語中有無限慈悲。

相思霍然擡頭,警惕地看着他,她絕不相信,眼前這個惡魔會有任何的善心。

重劫無盡憐惜地看着她:“如今,只有我能幫你了……”

他的聲音漸漸變得鄭重:“或許,你應該嘗試相信我一次。”

相思咬了咬嘴脣:“我要借三千頭牛。”

重劫微笑點頭:“可以。”

他答應得如此容易,相思反而怔了怔,隨即皺起眉頭:“你要什麼?”她已經做好了準備,承受他提出的一切苛刻的條件。

重劫卻笑了:“我不要你做任何事。”

相思一怔,將信將疑地看着他。

重劫淡淡道:“我只要你記得,我們的賭約仍在,你這三個月內,絕不能離開荒城。”

“否則……”

他迎着陽光而立,陽光灑落在他的銀髮上,返照出詭異的光芒,彷彿從他的身體中貫穿,滋生出萬點純白的花朵,寂寂綻放在草原上。

那一刻,他渾身通透無比,宛如最聖潔的精靈,說出的,卻是最血腥詭危的讖語。

“荒城中的每一個人,都要血祭。”

相思輕輕咬了咬嘴脣。

她本已準備接受重劫的任何條件,只要他能夠答應她的請求。

但他卻沒有要求更多的東西,只是重申了他們的賭約。這已是出乎她的意料的仁慈。

於是,她沒有猶豫。

“我絕不會離開荒城,直到它變成一座富饒、自由之城。”

富饒、自由,再沒有屈辱,再沒有痛苦。再沒有神,也在沒有魔。

她沒有向諸天神佛立下誓言,但這天與地、原野與城池,都已銘記她的承諾,

重劫微笑着看着她,點了點頭。

他輕輕擡起衣袖,一條極細的毒蛇纏繞在他蒼白的指間。

細得宛如一縷柔絲。

蛇身完全透明,目光可以毫無阻隔地穿透它的身軀。沒有骨,沒有血。若不是那發着微光的眸子,任何人都會將它當成是玉石雕成的飾物。

但,又有什麼飾物能雕出那樣的美麗?那細長的線條彷彿一道流光,柔細的弧度訴說着無盡的思念。當它蜿蜒在重劫掌上時,就如同一道光照在另一道光裡,是那麼和諧,那麼明豔。

不帶有絲毫的傷害,最純粹而和婉的美麗。

彷彿記憶本身。

重劫伸手,輕輕將相思耳畔的垂髮攏起。

那純白如玉的蛇身竟是如此的冰冷,令相思忍不住輕輕打了個冷顫。伴隨着一點細細的痛苦,她能感覺到,毒蛇那細細的牙齒刺破她的肌膚,咬進她的耳垂。

蛇的細長軀體慢慢僵硬,蜷縮成一個美麗之極的蛇形耳環。陽光照着它的時候,流豔的光芒在蛇身中輕輕盪漾着,就宛如一場尚未驚醒的夢。

寒冷,從相思的耳垂沁入,沿着她的周身脈絡,一直歸入心臟。小小的蛇彷彿已變得無限細而長,在她的體內交織成一張網,將她網住,永遠都無法逃脫。

相思並沒有躲閃,她知道,這是她必須要承受的。

有一日,荒城必將富足、自由、幸福。

但是她呢?她會幸福麼?自由麼?

無須念。

重劫的雙手仍停留在她的鬢邊,觸摸着她的發,一聲嘆息:

“此蛇名曰忘情。”

“天下最刻骨纏綿的,便是情字。情若滋生,得之,爲鍾情;失之,則爲忘情。有情爲苦,忘情卻絕無所苦。”

他柔聲述說着,眼中充滿憐惜:“因爲,你將一件件遺忘,忘掉這些日子來,最無法忘卻的事情,以及心中最感念的人。越是想記住的,便忘得越早。如不得我解藥,你最終將忘掉所有記憶,成爲行屍走肉。”

“那時,你將生不如死。”

他溫柔無比地捧着相思的鬢髮,彷彿訴說的,是無限的祝福。

相思眼簾低垂,並無所動。

當她說出那個承諾時,她就已經下定決心。她不關心自己將遭遇什麼,她只關心一件事。

——她要爲那座荒落的城池儘自己的每一分力。

重劫看着她溫婉而堅決的面容,目光忽然變化,通透的雙眸中浮出一絲厭惡。

他猛然一伸手,將相思的手腕緊緊握住。瘦弱的手指似乎要扣進相思的脈搏,撕開淋漓的鮮血,只有這樣,才能緩解他的狂躁。

“你,究竟要魅惑多少人?”

還不待她回答,他已用力拖起她的手,向那匹白馬走去。

他強行拉她上馬,然後,緩緩擡頭。

陽光再度涌入他的體內,將他的一切污濁抹去,撫平那暴躁的一切。

白衣流雲般垂下,將他全身都籠罩起來。

他猛地揮鞭,白馬再度飛馳而出。

“帶你去見一個人。”

白馬穿過蒼茫的草原,馳向俺達汗的大營。

相思的心亦如四周縈繞的白色迷霧,空空蕩蕩,不落邊際。忘情之毒在她體內緩慢地遊移着,讓她感覺有些手腳冰冷。

她赫然發現,今日的大營,氣氛竟是如此詭異。

所有的士兵,全都頂盔貫甲,刀劍出鞘。他們似是剛經歷了一場慘烈的廝殺,卻凝固在廝殺最激烈的一瞬間。他們的表情是那麼慌亂、恐懼,卻什麼都不敢做,只死死地盯着營盤中心處。

重劫停住了馬,彷彿那裡有什麼東西讓他害怕,不敢靠近。

那裡,一抹淡淡的青色影子,正在舉杯小酌。

相思的心倏然亂了。

熱淚瞬間迷濛了她的眼簾,她的身體幾乎完全凝固。

重劫微笑,輕輕撫胸,在馬背上對那人遙遙一躬:“你要的人,我帶來了。”

那人仰頭,將杯中之酒飲盡,卻並不看他一眼。

重劫翻身下馬,手中的鞭子在馬腿上一扣。白馬一聲嘶鳴,獨自帶着相思,向青色人影走去。

相思下意識地擡起手,卻控不住繮繩,只能聽任馬蹄在草原上踏出輕輕的脆響。

彷彿一千年,一萬年,都在等這一刻。

彷彿所有的委屈,都在這一刻消盡。

彷彿天長地久,都由這一刻開始。

鏡中花開,水中月滿。

這一刻來的是那麼突兀,竟讓她來不及歡喜,只有迷迷茫茫地由着馬向前走,靠近那淡淡的溫柔。

因爲她知道,只要這個人在,就絕沒有任何人,能傷得了她。

因爲,他是卓王孫。

青色人影緩緩站起。

卓王孫望着策馬而來的相思。

他的眼神淡淡的,沒有半點表情。就彷彿只是在洛陽白馬寺中,等了一刻鐘,見到她一般。

他伸手挽住馬繮,淡淡道:“跟我走。”

相思的身軀卻在這一瞬間僵硬。她幾乎能看到,背後重劫白衣掩蓋下的那抹陰沉的笑意。

她終於明白,重劫爲何要答應她。就算她借三萬頭、三十萬頭牛,他都會答應。

這世上,沒有人能抵抗卓王孫。

所以,只能抵抗她。

——你若離開,荒城中的每一個人都要血祭。

四周霧靄瀰漫,十萬大軍鴉雀無聲,所有人都目光都凝聚在相思身上,彷彿在等待一個判決。

一個隨時可以令天下縞素的判決。

此刻,那襲青衣是如此蕭疏淡然,絕不帶一點殺氣。但所有人都明白,他們大汗的生死還在這個人掌控之下,誰也不敢幹犯他的怒意。

而這個女子呢?

時光彷彿在這一刻凝固,周圍再無聲息,只在草原的盡頭,傳來晨風嗚咽般的迴響。

相思低下頭,緊緊咬住嘴脣。

晨風中,她的聲音那麼柔弱,卻又那麼堅決:“不,我還不能回去。”

卓王孫眸子深處閃過一絲怒意。

她竟敢違抗他?

千軍萬馬之前,她竟敢對他說“不”字?

天涯海角之後,她竟敢對他說“不”字?

相思柔弱的雙肩輕輕顫抖,不敢擡頭看他。

她知道這一刻有多珍貴。

“我不能離開荒城,我許諾過他們,要給他們自由,要拯救他們。我一定要陪着他們,看着他們能自由地生活下去,富足、自由。他們能夠做到的,只要再給我三個月的時間。他們能夠做到,我也一定能做到……”

“我已經借到米了,也借到牛了。我做好了所有的準備,會種出很好的稻米,會有牛羊牲畜,會造出很多很多的房子。一定會的。”

“我們會重建這座城,更加宏偉。寬闊的街道貫穿整座城市,街道兩邊是整齊美麗的瓦舍。牛羊成羣,棲息在草原上,人們在放牧的間隙,會在田地裡勞作,種出很好很好的莊稼。他們學會各種各樣的技藝,將城市建設得越來越富饒,永遠都不會擔心戰爭的發生。無論春夏秋冬,他們都會有足夠的糧食、暖和的衣服,住在同中原一樣的房子裡……我一定能做到的……”

她緊緊抓住馬繮,忍不住低聲啜泣起來。

那是很好很好的,卻是如此艱難。

那是一座城池的命運,不該壓在一個人的肩頭。當時代並不允許幸福出現時,一個人又能做的了什麼?

卓王孫望着她。

他習慣於看到在白馬寺等待的她,他習慣於曲塘睡蓮畔清柔如水的她。

他習慣於江湖之上默默無聞的她,他也習慣於他給她的上弦月主名位。

他不習慣於見到她的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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儘管,他曾無數次見到,她曾爲苦難中的人垂淚。

她總是那麼善良,任性,想要做到的,就努力去做。

但這個世界並不是這樣的,她並沒有他那麼堅強的羽翼。適合她飛翔的,是華音閣的天空,並不是蒙古蒼涼的草原。

“我命令你,跟我走。”

他翻身上馬,將她抱在懷中,不由分說,不容抵抗。

她的身子卻在這一刻變得僵硬。

卓王孫沒有理會,輕輕踢了踢馬肚。

白馬長嘶一聲,向外馳去。

重劫優雅緻意。

濃稠的霧靄略略褪去,陽光帶着晨曦的瑰彩,穿透霧之紗帳,在這片無盡草原上投下淡淡的影子,彷彿一張綿延萬里青色織錦,被天之工匠暗繡上點點花紋。

白馬在一片浩瀚花海中緩緩穿行。

五月的草原,花濤如海。

花海一望無際,各種不知名的野花爛漫盛開。雪白、淺紫、暗紅、金黃、湛藍……縱橫交佈,次第鋪陳在天青的底色上,裝點出壯觀的萬頃錦繡。

晨風溫柔地撫過這片爛漫的錦繡,花海便在這看不見的手指下起伏,發出沙沙微響,一如天地間最優雅的琴鍵,在微風的敲擊下,彈奏出至美的節拍。

越過這片花海,再走百餘里,就進入了大明邊境。七日之後,他們就能回到華音閣。山溫水軟的江南,纔是她的家。

白馬在花海中徐徐穿行,蹄聲輕柔緩慢,但卻一路向南,絕不回頭。

他替她決定的事,絕不能有絲毫的更改。

相思偎依在他的懷抱中,卻感不到絲毫的溫暖。荒城中那狂歡的火光、兩萬百姓充滿希冀的面孔始終在她眼前浮現,揮之不去。

她怎能違背自己的諾言,拋棄這些奉她爲希望的人民?

但,她又如何能抵抗他?

她無力地垂下頭,絕望的目光落在起伏的花海上。

芳草繁茂,一直淹沒了馬膝。繁星般的花朵在風中搖曳。人在馬上,一低頭就可以摘到。

突然,她的心底泛起一陣尖銳的刺痛。

一點青色的花朵,映入了她的眼簾。

這花是那麼熟悉,曾在第一次守衛荒城的時候,開滿原野。離別時,被她輕輕摘下,別在楊逸之一塵不染的衣襟上。

這一朵不起眼的小花,卻彷彿有萬鈞之重,摧毀了她最後的防線。

她突然掙扎起來:“不,讓我回去!”

卓王孫從身後控住了她的雙手,越握越緊,直到她的手腕上都勒出了深深的痕跡。

沒有想到,她的掙扎竟是如此激烈,全然不顧手腕上的痛楚,極力反抗着他的懷抱,彷彿不惜將心也一起撕開。

卓王孫看着她,眼底的溫度在一點點冷卻,突然放手。

相思猝不及防,從馬背上跌落,摔倒在花海中。

她掙扎起身,逆着奪目的陽光,怔怔仰望着他。

馬背上,他輕輕執着繮繩,長髮垂落,將他清俊的容顏也籠罩上一層陰霾。

花海在他身後搖曳,他俯下身,注視着她的眸子,冷冷道:“爲什麼?”

相思禁不住啜泣起來:“我如果走了,重劫會殺死荒城所有的人。我曾立下誓言,必須回去救他們,我不能走啊……”

她的聲音在寂寂花原上輕輕顫抖,語無倫次。

卓王孫只冷冷地看着她,一直等着她說完。

他淡淡重複了一次:“爲什麼?”

相思惶惑地看着他。突然,她的心慌亂起來。

是的,荒城的百姓、和重劫的盟約,這些都是很好的理由,但還不是她心底最真實的牽掛。

她最掛懷的到底是什麼?

相思下意識地搖着頭,喃喃道:“而且……”

她迎着他冰冷的目光,猝然住口。

她心中感到了一陣深深的恐懼。

因爲她發現,在他的注視下,自己竟完全無法提起那三個字,無法提起楊逸之。

爲什麼會這樣?

本來,華音閣主卓王孫與武林盟主楊逸之亦敵亦友。此刻,她求他去將楊逸之從重劫的掌控中救出來,不是理所當然的麼?

爲什麼她的心會感到一陣慌亂?

她該怎樣向他解釋,楊逸之爲何會淪入重劫的魔掌,又是如何一次次爲了救她,在這可怕的罪孽中越陷越深?

她該怎樣向他提起,這三個月來發生的一幕幕?

她該怎樣掩飾,自己心底的惶惑?

一股真切的無力感傳來,她彷彿被無形的力量擊中,一時竟無法站立。她絕望地跪倒在花叢中,深深垂下頭,任星星點點的花葉刺痛了自己的嬌靨,卻不敢擡頭看這個世界一眼。

這一刻,她竟有一絲愧疚。

卻又倍感迷惘。

極輕的腳步聲響起,是他,下馬向她走來。

相思躲避着,將臉深埋在衣袖中,纖弱的雙肩不住顫抖。

他在她面前止步,俯身擡起她消瘦的下顎,強迫她凝視着自己。

“說。”

依舊是如此霸道,不容她有絲毫隱瞞。

相思驚恐地面對着他的目光。她不知道自己爲何如此恐懼,也不知道自己爲何不敢向他提起。

卓王孫皺起眉頭,此刻的相思,讓他感到了陌生。

她,應該習慣於柔順、服從,在他面前,她從未有任何違抗。

但現在,她卻忤逆了他,三番五次。

她在疑惑什麼?她在猶豫什麼?她在懼怕什麼?

那句沒有說完的“而且”後,到底是怎樣的困惑?

讓她風鬟霧鬢,隱見憔悴?

相思怔怔地看着他,數次欲言又止。或者,她可以隱瞞一些事情,隱瞞在千軍萬馬中,他爲了救出自己,數度出入;隱瞞在地心之城、重劫惡毒的安排下,讓兩人幾越雷池……

她只告訴他楊逸之在這裡,需要他去救。

但,又有誰能在他面前,做這樣的隱瞞?

即便,她可以用謊言來掩飾這一切,她又如何面對自己惶惑的心?

相思發出一聲輕輕的啜泣,無力地將頭轉開,再也無法面對他的目光。

卓王孫伸出手,強行將她的臉捧起。

他是如此用力,以致她消瘦的下顎上也印下了淡淡的紅痕。

他眸子中透出一絲殘忍的光芒:“說你心裡的疑惑。”

目光是如此冰冷,絕無一點溫度,彷彿利劍一般,刺痛了她的雙眼,似乎一直要洞穿她的心。

無邊思緒,都被切割成凌亂的絲縷,緊緊纏繞在她身上,讓她無法呼吸,無法思考。

就聽他一字字道:“我,替,你,毀,滅。”

相思一驚,這句話摧毀了她最後的勇氣。因爲她感到了這短短几個字中,已透出無盡的殺意。

龍有逆鱗,批之者死。

多少年來,她一直明白,眼前這個如龍夭矯的男子,即便在最溫柔的時刻,也不可全心親近。

他可以走過千山萬水來找她;他可以在白馬上,溫柔地對她伸出手;他可以戲弄十萬大軍,不問一切,只讓她跟自己回家。

但他內心深處,卻永遠是一座不可開啓的宮殿,絕非她可以接近。

她不知道,自己在說出那句“而且”之後,會有怎樣的後果。

不敢承受,甚至,不敢去想。

終於,淚光在她眼中凝結成冰,她勉強微笑道:“而且……我如果走了,重劫會殺死荒城所有的人。我曾立下誓言,必須回去救他們……”

她突然住口,因爲她意識到,自己正在重複說過的話。

多麼蒼白的重複。

剎那間,兩人相對無言,只有輕輕晨風,在無邊花海上掠過,發出沙沙的響聲。

花海起伏,青錦上花紋變換,透出一望無際的靜謐,白馬悠閒地停在不遠處,低頭吃草。

一切是那麼寧靜,彷彿多年前曾做過的夢。

只是兩人之間的空氣卻是那麼清冷。

冷到凝結。

她透過淚痕,怔怔地看着他,兩人近在咫尺,卻彷彿隔了千萬裡的距離。

比天涯海角,還要遙遠。

突然她的身軀一震,已被他緊緊擁入懷中,深沉而暴虐地,親吻着她的雙脣。

相思本能地掙扎,卻被他壓倒在花海中。

身下蔓草一陣凌亂的碎響,彷彿在悽聲述說化爲飛灰前的歡娛。兩人的衣衫上都染上點點溼痕,蔓草般糾纏的的氣息在靜謐的花原上緩緩彌散。

相思睜開雙眼,透過他飛揚的長髮的間隙,那星星點點的青色小花化爲塵芥,在陽光中飛揚,彷彿夜空中的流螢,無聲無息地在她眼前飛旋、墜落。

她的心在輕輕抽搐,分不清是幸福還是痛苦。

她不再反抗,而是默默承受。

是的,她無法、也不願違抗他。從一開始,她就只要順從地偎依在他的羽翼下,承受他給予自己的一切。多少年以來,她都是如此心甘情願,沉淪入他統治的煉獄,做他永遠的囚徒。

曾是那麼、那麼的愛他。

愛他的溫柔、愛他的暴虐;愛他的給予、愛他的掠奪。愛他的一切。

只是,她不知道,那一刻自己的身體是如此僵硬。

他將她壓倒在花海中,恣意侵佔着她的雙脣,以不容抵抗的暴虐,宣示他的威嚴。

她柔軟脣齒間透來淡淡的微涼,這種感覺是那麼熟悉,卻又彷彿在最不經意處有了改變,顯得無比陌生。

這種陌生感彷彿要印證他的疑惑,在他的心底攪起一陣莫名的煩亂。

剎那間,破壞與凌虐的衝動突如其來,瞬間佔據了他的心。

他一沉手,將她衣襟撕開。

一寸一寸。

他的目光從她瑩潔如玉的肌膚上掃過,卻是那麼冰冷,宛如一柄利劍,要將剝去她一切遮掩、將那個疑惑從她體內生生剜出。

突然,他擡起頭,看到了她哀懇的目光。

她的聲音很輕,在漠漠飛花中散開,彷彿一根隨時要斷裂的弦:

“求求你,讓我回去……”

他的動作瞬間靜止。

一點寒芒從他眸子深處閃過,四周的空氣彷彿瞬間被抽空,森寒的氣息蔓延過整個原野。

萬點野花,似乎也在這一刻枯萎。

但這寒芒稍縱即逝。

他輕輕推開她,起身,向花海深處走去。

再不回頭。

當他離開她時,不管花開花謝。

相思跪在花海中,掩起凌亂的衣衫,櫻紅的雙脣微微顫抖,卻發不出聲。

晨風輕輕撫過,將她眼中的淚水點滴風乾。

她就這樣,深深跪在花叢深處,眼睜睜看着他越走越遠,卻始終沒有追過去。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花海那頭,她才禁不住痛哭出聲。

大片花海在兩人之間起伏,彷彿是波濤卷涌的汪洋,將兩人遙遙隔開。

再沒有渡過的方舟。

不知過了多久,她牽起白馬,一面啜泣着,一面向荒城走去。

萬頃花海中,只剩下她一個人,緩緩前行。

晨霧已經散去,陽光投照在她單薄的身影上,彷彿無盡浪濤中的一隻蝴蝶,是那麼孤單,那麼無助。

她想起了自己在白馬寺許下的心願。

是的,天涯海角,他終於乘着白馬,出現在她的面前。

那一刻,他的微笑是那麼溫柔,越過了千山萬水,只想帶她回家。

這不正是她夢魂縈繞的一幕麼?

可是,爲什麼會是這樣的結局?

她爲何不能放下一切,跟隨他離開?

爲什麼她純淨如鏡的愛情中,竟有了絲絲縷縷的隱紋?

爲什麼?

爲了誰?

她放聲哭泣着,牽着那匹白馬,在茫茫原野上踉蹌前行。身後,萬頃野花在風中搖曳,化爲浩瀚滄海。

那是她單薄的雙翼再無法飛躍的距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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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忽有故人分祿米第十八章 原野暮雲低欲雨第三十一章 一尊相屬永無期第十二章 忽有故人分祿米第一章 屠龍工巧竟何成第八章 鄉遠征人有夢歸第十七章 掃淨煙塵歸鐵馬第十九章 星辰頓覺去人近第四章 應有流塵化素衣第八章 鄉遠征人有夢歸第一章 屠龍工巧竟何成第二十七章 兩京梅傍戰塵開第二十四章 夢中猶看洛陽花第十二章 忽有故人分祿米第六章 烽火遙傳畫角殘第二十章 壞壁塵埃尋舊墨第四章 應有流塵化素衣第五章 霜氣峭深催草木第二十九章 青山是處可埋骨第三十章 酒痕空伴素衣塵第二十一章 他日故人能憶我第三十章 酒痕空伴素衣塵楔 子第九章 夜深白露冷侵衣第二十二章 遙知喜色動天顏第十章 白袍如雪寶刀橫第六章 烽火遙傳畫角殘第十章 白袍如雪寶刀橫第十四章 春風匹馬過孤城第二十五章 萬里關河驚契闊第十八章 原野暮雲低欲雨第十三章 一杯且爲江山醉第十九章 星辰頓覺去人近第一章 屠龍工巧竟何成第二十一章 他日故人能憶我第六章 烽火遙傳畫角殘第九章 夜深白露冷侵衣第二十七章 兩京梅傍戰塵開楔 子第三章 山川不爲興亡改第十一章 煙生墟落垂垂晚第七章 野迥遙聞羽箭聲第二章 手把仙人綠玉枝第二十七章 兩京梅傍戰塵開第二十九章 青山是處可埋骨第二十二章 遙知喜色動天顏第二章 手把仙人綠玉枝第十八章 原野暮雲低欲雨第二十三章 浩歌起舞散花臺第二十七章 兩京梅傍戰塵開第十六章 縱獵何妨更一圍第一章 屠龍工巧竟何成第五章 霜氣峭深催草木第二十五章 萬里關河驚契闊第三章 山川不爲興亡改第二十六章 驚回萬里關河夢第十二章 忽有故人分祿米第八章 鄉遠征人有夢歸第十二章 忽有故人分祿米第三章 山川不爲興亡改第十七章 掃淨煙塵歸鐵馬第二十七章 兩京梅傍戰塵開第十七章 掃淨煙塵歸鐵馬第十七章 掃淨煙塵歸鐵馬第二十七章 兩京梅傍戰塵開第二十五章 萬里關河驚契闊第二十八章 風雷傳號臨春水第十九章 星辰頓覺去人近第二十三章 浩歌起舞散花臺第十章 白袍如雪寶刀橫第二章 手把仙人綠玉枝第三章 山川不爲興亡改楔 子第九章 夜深白露冷侵衣第二十九章 青山是處可埋骨第二十八章 風雷傳號臨春水第三十一章 一尊相屬永無期第六章 烽火遙傳畫角殘第七章 野迥遙聞羽箭聲第十二章 忽有故人分祿米第十二章 忽有故人分祿米第八章 鄉遠征人有夢歸楔 子第二十九章 青山是處可埋骨第十三章 一杯且爲江山醉楔 子第六章 烽火遙傳畫角殘第二十九章 青山是處可埋骨第九章 夜深白露冷侵衣楔 子第十四章 春風匹馬過孤城第十四章 春風匹馬過孤城第一章 屠龍工巧竟何成第六章 烽火遙傳畫角殘第十四章 春風匹馬過孤城第二十九章 青山是處可埋骨第三章 山川不爲興亡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