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陽遍地,破碎的大地浸出鮮血般的顏色。
沉悶的號角聲伴隨着一聲聲鼓點,將整個大營驚醒。
那是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寂靜,被一點點喚醒。
十萬大軍,迅速地拿起刀劍,站立成整齊的隊形,一列列自營帳中走出。他們的神態剽悍,軀體精壯,每一位都是轉戰千里的精兵。每一動舉手,每一踏足,都會鼓盪起一股悍烈的殺氣。
這樣的軍隊,足以讓任何敵人膽寒!
十二隻護衛金帳全都帳門大開,十二位土默特首領在把汗那吉的率領下,緩緩走到大帳之前,排成兩列。他們都穿着精鋼打造的鎧甲,上面鑲嵌着黃金的花紋,顯得威武豪邁。隨即,中央金帳的氈布被迅速地捲起。
金頂氈帳變成了一隻巨大的傘,俺達汗箕踞於大帳正中央,英武的面容上盡是一片肅然。
戰鼓轟然震響,十萬精兵倏然刀劍出鞘,一齊怒號道:
“參見大汗!”
遠處的大青山嗡然回鳴,這一聲萬人狂嘯足以令天地變色!
但轅門正中所站的那個人,卻一動不動。
他單薄的身子裹在一襲黑色的斗篷中,顯得那麼孤單。
他的面貌被斗篷遮住,看不清楚面容。但那靜靜而立的從容,卻不因精兵十萬、王者威嚴而更改。
這一切,無不宣示着,他就是荒城的統帥,他亦有足夠的力量,擊敗多羅土蠻部的兩次進攻。
俺達汗面容不怒而威,盯着那人,似乎想從緊緊遮蔽的斗篷下,看出他的底細。
十二土默特首領,也一齊盯着那人。
他們心底浮起淡淡的驚訝。自從十年之前,就在沒有人能在俺達汗面前,如此從容。
盯着那黑色的身影,他們的喉嚨忽然感到一陣火辣辣的疼痛。
那是戰火的滋味。
黑色的身影默立片刻,慢慢向俺達汗走去。
一步,兩步,三步……
沉悶的鼓聲似是爲他的動作做着註解,他的每一步,都像是踏在十萬精兵的心坎上,令他們的熱血緩緩沸騰。他們不由得緊緊盯住那人的身影,似乎隨着那人的迫近,一場慘烈的戰爭即將展開。
他們的身軀微微顫抖着,感受到一陣燥熱。他們的手心開始發乾,喉頭艱難地鼓動着,似乎要渴飲鮮血的滋味。
這一切,只不過因爲一個人,一個雖看不清面目,但卻顯得單薄、纖瘦的身影。
此人何德何能,竟敢獨自前來,對抗十萬大軍的殺陣?
輕輕地,黑色人影住步。
他站在十二土默特首領的中心,距離俺達汗只不過七步之遙。
這位置,本是死地。十二土默特首領無一不是軍功卓越之人,悍勇絕倫,他們若是一齊出手,天下罕有人能全身逃脫。
何況,十萬精兵的目光所集,也正是此處。站在此地,不僅要承受整座兵營的壓力,還要直面俺達汗。
這草原上唯一的王者。
斗篷靜靜不動,似是跟俺達汗對視着。
俺達汗忽然發現,自己雄獅般的王者之威,竟不能令他折服。
俺達汗若是大青山,黑色人影便是黑河。大青山雖雄闊蒼茫,卻不能止住黑河的萬古流水。
俺達汗目光逐漸森冷。
第一次,他的心底升起了那麼強烈的渴欲。
他本想招降荒城統帥,爲自己效力。但現在,他只有一個念頭。
那就是殺了他!
殺了他!
他要用此人的頭顱飲酒,飲乾草原上最辣的烈酒!
他要用此人的骨骸爲杖,刺入金頂汗帳的巨柱,讓他永遠臣服!
他要征服這個人!
就算十萬精兵盡皆葬送,他亦要征服這個人!
腥鹹的慾望在他心底升起,他禁不住感到一陣躁動!
這時,那人緩緩擡手,將斗篷取下。
十萬精兵,十二土默特首領,俺達汗,都不禁在這一刻停住了呼吸。
他們要看看,這位敢孤身進入蒙古兵營、傲然面對大汗、率領荒城百姓對抗蒙古鐵騎的人,究竟長得什麼樣子!
是長得虎背熊腰、還是三頭六臂?
這一刻,大帳中一片沉寂,只有那悶啞的鼓聲,仍在嗡嗵嗡嗵地響着。
宛如一陣清風吹來,斗篷委地而落,一頭青絲隨風張開,映出一張微帶憔悴的芙蓉秀面。
三軍將士,不由得一陣驚呼脫口而出!
這位力抗千軍的神秘統帥,竟然是位女子!
最爲吃驚的,是俺達汗。
“啪”的一聲輕響,他踞坐的臺案,竟被他的雙手生生拗斷,塵屑紛飛!
但,這亦不能形容他心中的驚駭。即便大青山一夜夷平,黑河之水突然斷流,也未必能讓他如此驚訝。
他死死地盯在女子的臉上。
違逆他之威嚴,兩度盡殲多羅土蠻部鐵軍的,竟然是位女子?
就是這位女子,竟然統率着荒城螻蟻一般的百姓,打敗了他的數千鐵騎?
這怎麼可能?
他的目光化爲雄鷹,攫住那女子的面容。
這是一張清麗而寧靜的臉,上面帶着淡淡的疲倦。秀髮飄揚,略顯憔悴的眉宇中透出中原女子特有的柔婉,然而,也許是受了草原風雲的洗禮,她之柔婉中,帶了些堅強。她的身上穿着一襲水紅色的衣衫,看上去十分破舊,卻精心縫補過,整潔、乾淨,一絲不苟。
那一抹水紅就靜靜站在十二土默特、萬千精兵中,是那麼突兀,卻又是那麼寧靜。
她秀眉皺起,透出淡淡的憂傷,卻只爲關注蒼生的苦難,絲毫沒將近在咫尺的刀劍放在眼中。
這份神態,已讓俺達汗認定,她就是對抗自己大軍的荒城統帥。
但,他仍無法相信,就是這麼柔婉的一位女子,兩次打敗了他的軍隊。
他可以接受那是一位梟雄,一位好漢,一位或陰騭或深沉或雄豪或粗野的男子,卻無法接受是位女子,尤其是如此柔弱的一位女子。
同樣的驚駭、懷疑也出現在兵營中每個人的臉上。十二土默特首領中,有幾位臉上甚至露出了嘲弄之色。
女子,只能跟牛羊爲羣,她們手無縛雞之力,能夠做得了什麼?
若不是俺達汗在場,他們一定會衝上前來,大聲喝叱,命令她滾回荒城去,換個爺們出來答話。
但俺達汗面沉如水,只是箕踞在大帳正中,深深盯在女子的面上,不發一言。
他面上陰晴變化,卻有着一絲肅穆。
正是這絲肅穆,讓十二土默特首領赫然想起,正是這位女子,率領着什麼都不會、什麼都不懂的老弱流民,將他們的精兵打得落花流水。
他們不由得收起了嘲弄,面容也隨之鄭重起來。
這女子絕不簡單,難道她會什麼巫術不成?
否則,她嬌怯怯的身子,怎能讓幾萬流民如此信任?她又如何能率領他們打敗蒙古鐵騎?
一時大營中又充滿了悶塞的寂靜,只有那水紅的裙裾,在風中淡淡搖擺着。
良久,那女子微微一笑,道:“傳聞俺達汗虎踞草原,天下無敵,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她的聲音宛如流鶯清囀,極爲動聽。聽在俺達汗耳中,卻有些不舒服。
他微哼一聲,冷冷道:“我之名聲如何,不是世人之毀贊所能影響。尊駕此來何意?”
女子靜靜看了他一眼,俺達汗的面容一片肅穆,看不出任何表情來。
——果然是一代梟雄,縱然面對的是一女子,也絕不有半分輕視。
女子道:“小女子率荒城兩萬百姓,與大汗十萬精兵,對峙於城下。圍城數日,兵馬勞頓,爲避免雙方無謂死傷,特孤身前來,請與大汗一戰定勝負。”
一戰定勝負?
大軍兵臨城下,她和她率領的流民已被逼入絕境,又有什麼資本,來與他一對一決勝?
俺達汗冷笑,揮手指向帳下整飭的大軍:“我一聲令下,即可將荒城夷爲平地,又爲何要與你決戰?”
此言一出,十二土默特首領皆忍不住笑了起來。
在他們眼中,這個提議的確是極爲可笑。他們已佔盡優勢,舉手之間,即可將這個女子和她領導的流民化爲灰土,又爲何要來與她做這樣的糾纏?
女子並不羞惱,只微笑道:“聽聞草原之上,大汗之箭術爲當世第一。小女子自幼習箭術,慕大汗之名甚久,今日得見真容,英武更勝所聞,故想請教一番,不知大汗肯否賜教。”
俺達汗冷冷看着她,心中升起一絲冷笑
跟我較量箭術?她不知道我五歲時就能百步穿楊,十一歲便號稱箭術天下第一麼?蒙古人長於騎術、箭術,俺達汗更是其中翹楚,單以此二者而言,縱然是中原武林高手,也非其敵手,自然不懼任何挑戰。
他心中雖然思量,面上卻是絲毫不動聲色:“你若勝了,要求何物?”
他這麼輕易就答應下來,倒有些出乎女子的預料。
她微呆了呆,才答道:“我若贏了,我想求大汗讓荒城變成一座自由之城。”
她柔婉的聲音續道:“自此以後,荒城永不入一位蒙古騎兵。”
俺達汗並未猶豫,道:“好,我答應你。”
那女子道:“若是大汗贏了呢?”
俺達汗目光倏然擡起,他的雙目掠過女子的時候,兩眸中爆出一絲寒芒,但隨即便沉靜了下去。蒼涼的天空,映在他的眸子中,他彷彿一隻巡行天下的雄鷹,千里大地,都在他足下。
他似是說給那女子聽,又似是在輕輕嘆息:“我要天下。”
女子怔了怔。
俺達汗傲然一笑,道:“我富有天下,何所求不得?”
他傲然立起,偉岸的身形就宛如雄獅一般,擡步跨過身前破碎的桌案,走到女子面前:“我答應與你比試,只不過想讓你輸得心服口服!”
他沉聲道:“箭來!”
十二土默特首領親自遞上鐵脊黃金弓,俺達汗大步率着女子向校場走去。
無論駐紮在什麼地方,大營中一定會闢出一塊平整之地,作爲練兵之用,是爲校場。而校場之中,一定會有演練箭術之地,俺達汗就站在此處。
他看着女子靜默地拿起一隻弓,忽然笑了笑,道:
“我們來一場冰狼死殺。”
此言一出,十二土默特首領一齊震驚,齊聲道:“大汗,不!”
俺達汗渾然不理,雙眸注視着那女子,淡淡問道:“你,敢不敢?”
冰狼死殺?
女子第一次聽到這名字,呆了一瞬,問道:“那是什麼?”
俺達汗面上浮出一絲殘忍的笑意,道:“相距十丈遠處,立上兩根大木樁,決鬥的兩人連腰帶腿綁在木樁上,每人帶三隻箭,一張弓,同時出手,互相向對方射擊,直到一方死去爲止。這種方法,宛如冰上的兩隻狼,四足都被冰粘住,絕無半點退縮的餘地,只能將一方咬死,所以叫做冰狼死殺。”
他緊緊盯住女子的雙眼,緩慢道:
“你,敢不敢?”
他沒有如願從女子眼中看到慌亂或是害怕,那女子只是沉靜地想了想,道:“好,我接受。”
十二土默特首領齊聲道:“大汗,不可!”
俺達汗傲然一笑,道:“你們的大汗,難道膽氣還不如一女子?替我擊鼓!”
嗡嗵,嗡嗵,嗡嗵。
悶啞的鼓聲再度擊響,卻是死亡之聲。
萬千精兵,陳列在兩旁,俺達汗與那女子面對面站立着,由兵丁用鐵鏈將他們的雙腳、腰腹緊緊地綁在木樁上。
他們每人手中,是三隻箭,一張弓。木樁將他們雙腿束縛住,無法躲,無法閃。
冰狼死鬥,他們會像是兩頭冰上相遇的餓狼一般,一直鬥到有一方倒下來,死去。
俺達汗靜靜地望着十丈遠處,那個柔弱的女子。
他對自己有着極強的信心。已經有十一位英雄豪傑,倒在了他的箭下,冰狼死殺,他還從未輸過。
荒城的傳奇領袖、敢於忤逆他王者之威的女子,便是他的第十二位獵物。
想到一會將殺掉她,俺達汗心中竟有一絲不忍。
如果她是位男人,就好了,歸順他,他便可以給他一萬精兵,讓他創立功勳,成爲蒙古大汗帳下第一勇士。
可惜她是女子。
可惜她是女子!
俺達汗輕輕嘆了口氣。
弓似霹靂弦驚!
完全沒有任何徵兆,二十石的金背鐵胎弓被他拉成滿月狀,一箭向女子射去!
俺達汗對自己的箭術極有信心,他這一箭射出去,就算是壯年的牯牛也能透體而過,何況是這個小小的女子!
冰狼死鬥,最大的特點就是兩人都被綁在木樁之上,連腰帶腿被固定得緊緊的,只有雙手跟上肢可以活動,用以引弓射箭,卻無法躲避。這種鬥法,往往是死亡之爭,勝負在一瞬間就已分出。兩人同時出手,到底誰能佔到先機,就在於誰的出手更快、更準、更狠!
而俺達汗這一箭,絃音才動,就已飆射至女子面前!
蒙古草原第一射手的頭銜,果然名不虛傳!
哪知女子纖腰一折,身子柔若無骨,倏然自中間折下,向一旁閃去。俺達汗這一箭直取她胸口,奪的一聲響,箭簇狠狠扎入木樁中,沒入了一大半。
女子身子一折,貼着箭身站了起來,讚道:“好箭法。”
猛然眼前光芒閃動,俺達汗第二箭已出手!
這一箭,對準她的小腹而來。被綁在木樁上,她能夠憑藉柔軟的身軀閃開頭、胸等處,可腰身已被緊緊捆縛住,射向小腹之箭便絕無閃避的可能。
這一箭,必取她的性命!
俺達汗傲然一笑,並不去取第三支箭。
勝敗已定,他的敵人,將會在下一瞬,變爲屍體。
他,就是那隻永會獲勝的冰狼。
這一箭,如雷電怒轟,比第一支箭來勢更強、更快、更狠,幾乎只是精光一閃,便毒蛇一般噬到了女子身前,連讓她拔弓射箭的空隙都沒有!
這,又豈能不是必殺之一箭?
那女子大吃一驚,似是沒有料到俺達汗之箭竟來得如此之快!間不容髮之際,她右手突然探出。
她手中是一張鐵背弓。這一探出,鐵背弓立即便搭上了鵰翎箭的箭頭。女子輕輕一拗,其手法精妙之極,火光電石之間,那柄鵰翎箭已被撥得橫了過來,狠狠砸在她肋下。
無論多利的箭,橫過來之後,就不過是一枝木杆,不再具有殺傷力。但蘊含在箭身上的強猛力道,卻宛如大銅錘一般,砸中她的身體。
一口鮮血噴出,她眼前一花,幾乎昏了過去。
她咬着牙,死死支撐着,孟天成臨行前度給她的真氣已消耗了大半,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能支撐到三箭結束。
但荒城百姓那愁苦而絕望的眼神在她面前閃過,她心底彷彿升起了一股隱秘的力量,支撐着她慢慢站直,凜然面對着俺達汗。
俺達汗眼中閃過一絲訝意,似是想不到女子竟然有如此精妙的武功,憑着鐵背弓之一撥,化解了他必殺的第二箭。
他雙目中露出肅然之意,有些讚賞,又有些可惜。這時,他才真正將女子當成他的敵人,再無半點輕視。
他冷冷道:“若能接住我之第三箭,荒城便由你作主!”
他猛然一聲長嘯,雙臂突然擡起,那隻箭發出一聲嘶嘯,筆直向高空射去!
直上三千里!
跟着宛如流星飛墜,隕石轟落一般,向着女子頭頂轟然落下!
這一招,乃是俺達汗專門爲冰狼死鬥練就的絕殺!
這一箭的關鍵,在於一個準字。一箭出手,必將對準對方的頭頂百會穴落下!就算上身可以挪移躲開,但利箭落下,腰腹不能躲閃,仍是一死。而身子被固定在木樁上,頭無法仰起,看不到箭從何處落下,更不用提怎麼招架了!俺達汗箭術驚人,早就練成不用看就能朝空發箭、命中敵人頭頂的絕技,這一箭,可以說是配合冰狼死斗的絕殺,絕沒有人能躲過!
女子面容微微變了變,顯然,她也知道這一箭的凌厲,就算拼盡了全身力量,也無法閃得過去!
箭風呼嘯,直落了下來!
這一箭,必將先貫穿女子之腦顱,跟着轟下,射穿她胸腔、腑臟,帶着她的骨、她的血、她的肉釘入大地中,作爲對梵天大神的獻祭。
這一切,無可避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