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青山是處可埋骨

吳越王狂笑:“好!”

他身子倏然飛起,紫霧濛濛,化成一隻巨大的手掌,向卓王孫凌空抓下!三花聚頂功力的確凌厲無比,這一招才施展出,立即就覺周圍的空氣一緊,似乎全都被這一招蝕盡,化成慘厲之極的氣道,向卓王孫怒飆而至。

吳越王身子恍如紫龍飛舞天際,向着卓王孫頃刻間施展出十數招殺手!

卓王孫淡淡不動。

吳越王的心忽然紊亂了。

他真的能戰勝這個人麼?

就算身負三花聚頂的絕世武功,他能打敗這位號稱天下無敵的華音閣主麼?

怒招凌厲,他的心卻亂到了極點。

他沒有答案!

身在半空之中,他突然一聲長嘯!

一抹赤紅,倏然在卓王孫背後閃現。赤紅,宛如一隻凝視的眸子,卻凝在心之深處。那是悽慘的憂傷,是做盡妖夢的夜晚。

孟天成面容冷峻,全部心神,都貫入了這柄赤月妖刀之中。他的刀,不利、不迅、不疾、不勁,卻妖。

妖到天怒人怨,心醉神搖。

妖到傷心,妖到斷腸。

刀出天下驚。

紫霧赤眸,夾着卓王孫淡淡如青山的身形。每一式攻擊,都足以震驚天下,何況兩式齊運。

天下絕無一人能抵擋得了此兩人聯手!就算卓王孫都不行!

吳越王嘴角浮起了一絲冷笑。

所有被激起的怒火,全都在這一招中宣泄出來。

殺了卓王孫!

卓王孫淡淡一笑。那一笑是那麼蒼遠,宛如隱隱青山,連綿在天際。一痕如黛,流連成天涯飄動的一線微茫。但無論多利的刀、多強的劍,都無法斬斷。

誰能斬破蒼天?誰能斬破青山?

他身子一側,吳越王與孟天成心中都是倏然升起一片恍惚,卓王孫的身形就在眼前,但如紫雷怒發的雙拳,與赤眸妖豔的妖刀,卻同時斬空!

孟天成一驚,妖刀倏然隱沒。他身形如鬼魅一般遊移開去,隱沒在暮色中,等待着剎那的間隙。

卓王孫冷電一樣的雙眸倏然擡起,吳越王心下一寒!

他就像是一隻撲火的飛蛾,被卓王孫目光鎖住,無法掙脫、無法逃開。

卓王孫淡淡道:“何爲天下?”

吳越王雙目被他凝視着,竟無法逃開。卓王孫一字字道:

“何、爲、天、下?”

吳越王忍不住訥訥答道:

“天下,中原就是天下,塞外亦是天下。只要我一統……”

卓王孫冷冷打斷他:

“不。”

“我即天下。”

“天下之器,即我之器;天下之信,即我之信;天下之威,即我之威!”

“我無器,天下有何器?我無信,天下有何信?我無威,天下有何威?”

吳越王一窒!

卓王孫傲然而立,侃侃而談,一字字都如重錘般轟在他心底。

每個字,都似乎是渴欲達到的境界,但,只有被告知了、被教訓了,才知道世界上竟然有如此高的境界。

那是他渴求、卻永遠達不到的至高境界。

我即天下。天下即我。

因而不求,不求而爲天下之主。

因而,不必苦心經營,不必陰謀策劃。不必武功蓋世,不必智慧超羣。

自然劍法武功天下第一,文才風流天下第一,謀略軍策天下第一,才智術算天下第一

我即天下。

吳越王一個踉蹌,胸中似有一股氣怒衝而出,卻無處可以宣泄,忍不住一口鮮血噴出!

“爲什麼……爲什麼人間竟有你這等人物?”

他廢然長嘆,卓王孫如一座高山,阻住了他。他知道,自己無論如何攀爬,都再也無法逾越。

就宛如虯髯客當日見到李世民時所發出的浩嘆。

龍鳳之姿,天日之表。

中原已不可圖矣。

紫霧凝結,沉甸甸掌在手中,卻已無法擊出。

縱然他武功勝過卓王孫,又能如何?

“你爲什麼……爲什麼不出山爭奪天下?”

他忍不住發出最後一句疑問。

他忽然一驚,踉蹌後退。

——他看到了卓王孫的眼眸。

那是多麼深遠的寂寞,卻又高華、清遠,如蒼生頭上的天空。

天下,對於他,是多麼的小。

小到他根本不願去爭奪。

吳越王發出一陣悽苦的笑聲。卻原來,他費心費力去搶奪的東西,在這個人眼中,是那麼的不屑。

棄之如敝履,他卻奉爲圭皋。

他不能不爭。失去了這些,他還有什麼?

他長嘯道:“天成!”

妖眸驟顯,孟天成身形飛縱,攔在了卓王孫之前。他的眸子冰冷,無論吳越王讓他做什麼,他都不會拒絕!

吳越王身形飛縱,如黃龍橫空,向嘉靖皇帝怒衝而去。

只要殺了這個人,他未必不可東山再起!

他厲聲道:“天健,掩護我!”

孟天成絕非庸手,雖然敵不過卓王孫,但亦可攔住他片刻。有歐天健之助,三花聚頂神功展開,吳越王有把握一擊而殺嘉靖皇帝!

皇帝一死,大明立成亂世,他不難乘勢而起。

吳越王狂笑。

人影一閃,吳越王猛然停住。

歐天健。

歐天健擋住了他的道路。

吳越王厲聲道:“你做什麼?你應該掩護我,助我殺了皇帝!”

歐天健臉上閃過一絲迷惘。

這個吳越王府中的第三號人物,一向追隨在吳越王身後的小丑一般的角色,此時滿臉驚恐與不相信。他張開手,卻又有些怯懦,似乎不敢在吳越王面前說話:

“王爺,你真的要謀反麼?你真的要通敵賣國?”

吳越王厲聲道:“你是第一天跟隨我麼?讓開!”

歐天健臉上閃過一陣痛苦的抽搐,他猛然搖頭,道:“不!王爺,我不能讓開!我不能讓您做千古的罪人啊!你要是殺了皇帝,你就是不忠不孝、不仁不義!”

吳越王一窒!

這小丑一樣的歐天健,平時不是對他言聽計從的麼?現在怎會對他說這些話?

歐天健死死握住兵符,對吳越王懇切地道:“王爺,您不是常教育我要建立衛青、霍去病那樣的功業麼?現在就是時機啊。咱們是壞人,但不是出賣民族和國家隊奸臣賊子……”

他的話語猛然噎住。

一隻手從他的胸前猛然穿過,滿手鮮血,淒厲之極地縮回。歐天健呆呆地看着吳越王,似是不能相信他竟然殺了自己。

追隨十數年,他從未想到,自己會死在七王爺手中。他也從未想到,七王爺有一天會背叛自己的國家。

他摔倒在地,摔倒在血泊中。

吳越王心頭泛起一陣暴躁。他忍不住出手,想將歐天健矬骨揚灰。這一刻,他竟是如此恨這個小丑一樣的人物。

一柄刀伸過來,將他擋住。

“王爺,放過他吧……”孟天成全身掩在一襲黑袍中,提刀架住吳越王之手。

他看着歐天健。歐天健在慢慢死去。

歐天健也看着他。

這個小丑一樣的人物,竟能在國家大義關頭,並不糊塗,讓孟天成很是吃驚。這個國家是屬於每個人的,儘管他們平時或怯懦、或卑鄙,但當真正需要他們的時候,他們毫不猶豫地拋頭顱、灑熱血。

他們每個人,都會成爲英雄。

可自己……卻已經立下誓言,必須追隨着這個叛國賊,無論他將走向何處去。

孟天成心中忽然有一絲感傷。

宛如夕陽殘紅。

歐天健抽搐着,他的眸子在渙散,吃力地說道:“我……我做對了麼?”

孟天成輕輕點頭。這一刻,他很敬仰這個王府中的小人物。

歐天健笑了,那抹笑就像是迴光返照一般,照亮了他的生命。

“你……你知不知道我……我有個心願?”

“我好想……好想……聽你這位……這位……王府第一高手,叫我……叫我一聲……歐爺……”

他的氣息已斷續若遊絲,再也無法支撐生命的延續。

孟天成輕輕俯下身來,握住他的手。

“古代有個人,叫呂端,後人評價他的時候,說:呂端大事不糊塗。我想,若是呂端活到現在,他一定會說:歐爺大事不糊塗。”

歐天健笑了。他含着這抹笑死去。

這是一出小丑的悲劇,註定要笑着落幕。

孟天成感受到他的手漸漸僵硬,眼眶不禁溼潤,他死得像是個小丑,又像是位英雄。

他很想給他挖一座墳,在墳前立一座碑,上面用妖刀刻出一段銘文:大明英雄歐公天健之墓。

但他不能。沙場如雪,男兒頭顱寄何處?

不須有墓。

他緩緩站起,悲愴如塵埃,遍佈全身。他心中的荒涼,忽然連妖刀都斬不斷。

吳越王心頭也有了一絲愴然,他忽然極度後悔,他寧願捨棄帝王之業,以換回歐天健的性命。往日的歲月,他率領着孟天成、歐天健,奔波江湖。那時的日子是多麼純粹。而今,他竟親手殺了他。

忽然是如此寂寞。

卓王孫看着這一切發生,一動不動。

彷彿只是一幕戲,於他半點都不相干。

人來人往,花開花謝。天下亦不過是夢幻一般。

於今,戲已落幕。

要殺人麼?

他凝視着吳越王與孟天成。

這兩人氣勢已沮,不堪自己名劍一擊。

他淡淡道:“你敗了。”

吳越王浩然長嘆。

不錯。他敗了。

敗得淋漓盡致。敗在了天下之劍下。

“中原已不可圖,我當浮海而東……日後先生若想餌牛釣鰲,你我再圖相會。”

他攜着孟天成,長笑而去。

卓王孫蕭然而立,如青山磊落。

相思掙扎着擡起頭,望着他,輕輕喚道:“先生,放了他吧。”

她絕不能讓卓王孫再出手。她不能讓卓王孫對孟天成出手。

因爲,只有她才知道,孟天成爲何再度投靠了吳越王。

那是蒙、漢互市的代價。這個重然諾、輕生死的少年,爲了她的理想,毅然選擇了一條不歸路。

而當她被吳越王囚禁於秘境,以圖作爲牽制俺達汗的人質時,又是他暗中留下線索,助她逃出。她才能從牢獄中脫身,及時趕到陣前。

她如何再忍讓他受到絲毫傷害?

孟天成在消失前回眸,深深看了相思一眼。

相思知道他的意思。

浣花溪頭,是他唯一的牽掛。要她去那座小樓裡,去看一眼。

她輕輕點頭。

了卻無限悵惘。

正道羣豪茫然,不知道該追還是不該追。他們望着卓王孫,無形之中,竟將他當成了首領。

卓王孫淡淡一笑,目注重劫。

溼婆之弓,溼婆之箭,在他足下耀眼生輝,逼迫着這位蒼白的魔王。

重劫卻並不驚惶,溫和地笑了笑:

“果然不愧是中原第一的人物,舉手投足之間就懾服七王爺,瓦解其十萬大軍。我該敬佩纔是。”

卓王孫淡淡一笑:“王爺敗走,是因爲他明白,城中守軍,已然發現他與你勾結,不再聽他的命令了吧?”

重劫發出一聲尖嘶,優雅溫和之態立即消失!

卓王孫淡淡道:“否則,你怎會容他跟我從容廝殺?”

重劫蒼白的身軀顫抖,佇立在暮色下。夕陽如血,垂照着天地萬物,卻無法穿透他那幾乎透明的面容。他全身緊裹在厚厚的白袍中,就像是隻孱弱的精靈,一觸就會死去。

“你以爲我很怕你麼?”

他喘息着:“你以爲你會像打敗他一樣打敗我麼?”

他厲聲道:“不能!”

“永遠不能!”

他一把撕開白袍,掏出一隻小小的玉瓶,用力一揮手,玉瓶化成粉碎,瓶中盛着的鮮血化爲一片血霧,飄滿天空。

他仰首,等着血霧緩緩落下,被風吹散。

然後,靜靜跪下。

跪在漫天戰火劫灰中,無比虔誠。

一羣穿着白色斗篷的人,慢慢從他背後走出,向卓王孫走去。

他們的腳步緩慢之極,巨大的斗篷裹着他們的身形,使他們就像是一連串影子一般,在日光下浮動着。日光變得蒼白而冰冷。

白色的眼眸,繪在斗篷上,像是神明的眼睛,寂靜地凝視着每一個人。

血霧緩緩落下,沒入斗篷中,竟無一點痕跡。

斗篷緩緩滑落,露出一張張寂靜的臉來。

一點血紅,印在他們眉心,宛如神明的微笑。他們全身肌膚蒼白,宛如明玉一般,身上不染半點污穢。他們向着卓王孫,虔誠禮拜。

卓王孫臉色猛然一變。

他認識他們,只因草原之上,他曾與其中一隻遭遇過。

骷髏佛。

在他們敬拜的瞬間,一種奇異的變化開始在他們身上蔓延。他們的皮肉開始緩緩收縮,彷彿體內有一隻巨大的洞,在吞噬着他們的血肉。而眉心的那點血紅,卻更加豔麗奪目。

他們正在緩慢地化成一尊尊骷髏佛。

帶着瘟疫與惡魔之微笑降世的佛陀。

卓王孫自然深知他們的妖異之處。當日僅一隻骷髏佛,就幾乎逼出了他的全部修爲,而今竟有幾百只,密密麻麻涌了過來。

那絕非人力所能抵擋!

重劫被他逼入絕路,出動了全部五百隻骷髏佛。

那是三連城最可怕的武器,是非天一族三千年來乞求的神明祝福。

卓王孫猛退一步。

暗烏色的雷霆爆開,彷彿神明一聲悽楚的嘆惋,骷髏佛三丈之內,猛然變成一片漆黑。巨箭、炮石、箭樓、泥土紛紛腐化,成爲片片劫灰,飛揚在骷髏佛周圍。倒地的屍體在瞬間變成焦黑一片,濃黑的污水從屍體內流出,連屍骨都化爲烏有。

骷髏佛的毒性之強、之詭秘,當真是世間絕無僅有。縱連天下第一的華音閣主,也不由得步步後退!

卓王孫一聲怒嘯,身子倏然躍起!

長袖倏卷,幾十座箭樓、投石車被他勁力攪動,巨箭、炮石轟然怒發,一齊飆射。卓王孫身在空中,勁氣佈散成一道長虹,將巨箭、炮石約束在一起,雷霆般猛然向骷髏佛貫下!

骷髏佛一起上望。

巨箭、炮石結成的凌厲攻勢,在它們的目光下灰飛煙滅,劫灰更盛,片片飛舞的,卻是觸人立死的修羅瘟疫之毒。

卓王孫臉色再變,他倏然飄至護城河岸,雙袖暴舞。河中的泥土與屍骸被他無儔的勁力催動,化成兩道墨龍,鋪天蓋地般向骷髏佛羣壓下。

骷髏佛羣一動不動,雙手合十。

灰飛煙滅。

墨龍在尚未觸及到它們時,便已萎頓,分解成片片劫灰。劫灰舞空,飛濺向卓王孫。卓王孫退勢稍慢,一片劫灰沾到了他衣袖上。衣袖立即腐黑,亦化爲劫灰。

卓王孫駭然變色,急忙推出一掌,將劫灰震散。

在如此妖異的魔毒之下,他亦不由深深皺眉。

他能怎麼做?

忽然,一抹水紅出現在了滿空劫灰中。

相思掙扎着起身,向那些骷髏佛走了去。

卓王孫這一驚非同小可,他想要攔住她,但剛纔在骷髏佛的逼迫下,他已退得太遠,倉促之間,卻是鞭長莫及!

他向相思怒喝道:“回來!”

相思不管他的呼喚,慢慢地走向骷髏佛。淚化明珠,無聲無息地從她眼中墜落。

她踉蹌前行,似乎不知道它們是天下最可怕的妖魔,卻只將它們當作最孱弱的孩子。

骷髏佛的身軀猛然止住,它們也在這瞬間,發現了相思。

它們發出一陣哀婉的長鳴。

亂舞的劫灰倏然散開,似是不敢落在相思身上。

相思走近,一名骷髏佛竟情不自禁地跪倒在她身前,嗚嗚哭泣。

相思顫抖地伸出雙手,不顧污穢之毒,按在它額頭。

“怎麼……怎麼會是你們?”

骷髏佛晶瑩的骸骨顫抖,發出一陣碎響,相思的身軀也在顫抖。

重劫的聲音淡淡傳來:“看到他們,你是不是很驚訝呢?”

相思倏然擡頭。

重劫就像是一抹蒼白的影子,飄浮在骷髏佛身後。

“想不到吧,天下最恐怖的骷髏佛,竟然是荒城最初的百姓!”

他嘴角露出一絲微笑。

“記得當初你用玉瓶收集他們的血麼[註釋6]?記不記得,當初我說過,只有這樣才能救他們?”

相思茫然點頭。

重劫的笑,就像是孩子一般,充滿了惡作劇的味道:“不錯,他們得救了,變成了骷髏佛。”

他一字一字道:

“那個儀式,不是爲救他們,而是爲了將他們變成骷髏佛。是你,親手將他們變成了骷髏佛。”

“這個結局,你喜歡麼?”

相思發出一聲驚悸的抽泣。怎麼會是這樣?

重劫悠然道:“我沒有騙你,它們真的得救了。你看,它們再也不會死去,永遠都不會。”

他輕輕道:“死去的永遠都是別人。世界將因它們的一拜,化爲劫灰。”

一滴淚,自相思的眸中落下。

她忍不住跪倒,抱着骷髏佛。不顧污穢,不顧劇毒。

“對不起!對不起!”

她嘶聲哭泣着。這一刻,她寧願深入地獄,替它們承受這一切。但她卻只能說一句話:“對不起!”

她一遍一遍重複着,淚水隕落,沾染了骷髏佛晶瑩的骸骨。

重劫淡淡道:

“它們還認識你啊,天女。你看它們是多麼慈悲,寧願瘟疫之毒反噬體內,也不願泄露出一絲,讓你中毒。它們是真正的佛,不是麼?可惜,這種妖毒太過凌厲,就算他們自己也不能完全控制,如果你繼續這樣下去,遲早會死的。”

相思身上的衣衫,隨着他的話,已變成了淡墨色。劫灰飛舞,墨色在緩緩加深。

卓王孫真氣鼓盪,將劫灰激開,飄身上來,喝道:“走!”

相思哽咽道:“不!”

她緊緊抱着骷髏佛,她不能放棄它們,是她的錯啊!

骷髏佛垂下頭,跪在她懷中,這具污穢與邪惡組成的惡魔之軀,幽深的眼眶中竟然也流出了淚水。

漆黑之淚。

相思淚水紛紛而落:“是我害了你們……”

“你們不怪我麼?”

骷髏佛緩緩搖頭。暮風嗚咽,似是在代它回答:

不……那是真正的救贖。

骷髏佛虔誠地跪倒在相思身前,深深叩拜。乾涸的骸骨深處,發出一聲沙啞而痛苦的嘶嘯。

它晶瑩的身體猛然躍起,退開一丈,雙手用力插入了自己的胸膛,一陣沙啞的碎響傳來,骷髏佛骨架轟然瓦解,化成一叢漆黑的灰燼,瞬間蝕入地面。泥土頃刻之間被腐出一個深深的洞穴,骨架連同漆黑的灰燼跌落到洞穴中,泥土崩落,形成一座小小的墳墓。

佛葬。

重劫尖聲道:“不!”

每一位骷髏佛都向着相思蒼涼而虔誠地跪拜着,雙手插入胸膛,化成漆黑的灰燼,腐蝕出一塊小小的墓穴。

諸佛涅磐。

重劫的尖叫聲撕心裂肺,他衝上來,企圖阻止這一切的發生,但,任何努力都是徒勞的,大地上只剩下一座座漆黑的墳墓。

相思伸出的懷抱空空,低頭啜泣。

滿地荒涼。

唯有骷髏眉心一滴鮮血,緩緩墜落。

那是梵天之血,墜落在相思水紅的衣衫上。

宛如一滴滴緋紅的眼淚。

卻是那麼純粹、潔淨。

五百尊佛涅磐,五百滴梵天之淚。

相思擡起頭,一尊尊漆黑墳墓上,夭紅的天雨亂落,打溼了她單薄的衣衫。

落日如血,浸染着整個大地。

重劫跪倒在密密麻麻的墓穴之間,忽然覺得生命是如此蒼涼。

天地是如此遼闊,所有的蒼白都已退散,只剩下他一個人。

格格不入。

他撕心裂肺地大吼道:“撤退!撤退!”

他含着淚水,含着委屈,縱馬狂奔,帶着他的鐵騎兵與巨獒兵團,退回三連城。

那裡,是他最後的決戰之地。

卓王孫扶起相思,輕輕握住她的手:“跟我回去。”

相思點了點頭。

她轉過身時,卻似乎感覺到,有一道目光一直在追隨着她,帶着淡淡的溫暖。驀然回首,就見俺達汗站在十萬大軍前,遠遠望着她,神色有些落寞。

相思深深低下頭,不敢看他。

俺達汗卻釋然一笑,大踏步來到她面前,道:“謝謝你。”

相思有些錯愕。

謝她什麼?

謝她提出了第三條建議,給蒙漢兩族帶來萬世和平?謝她感化了骷髏佛,拯救了千千萬萬人的生命?謝她挫敗了重劫的陰謀,讓他的避免了陣前大軍譁變之痛?

俺達汗看着她,展顏一笑:“謝謝你,不曾離去。”

萬世之和平,可汗之威嚴,此刻,皆不及一件事。

——她還好好的。

不曾離去,不曾在那隻爲她折斷的羽箭下死去。

讓天地間,還有這一朵新蓮綻放。

也讓他,不至抱恨終身。

相思看着他,心中一痛,似乎要說什麼,卻又說不出口,只默默將披在身上的亡靈之旗解下,遞給了他。

這面旗幟,便是這段歲月的見證。

馬尾編織的世界地圖上,曾染上過無數君主的鮮血,也曾承載了梵天的慈悲。如今,也沾上了她的血。

俺達汗接過旗幟,揮手道:“有朝一日,你到草原來,看我爲你建起的都城!”

他爽然一笑,揮鞭打馬而去。

他手中,漆黑的亡靈之旗獵獵展開,再度飛揚在天地間,卻沒有了殺戮的姿態。

十萬大軍帶着滿空旌旗,整齊地跟在他身後。

暮色掩映,大軍越行越遠,漸漸消失在遠方。

是年,爲嘉靖二十九年。

史官將這一戰載入史冊,史稱庚戌之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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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霜氣峭深催草木第十三章 一杯且爲江山醉第二十一章 他日故人能憶我第九章 夜深白露冷侵衣第二十九章 青山是處可埋骨第三章 山川不爲興亡改第二十四章 夢中猶看洛陽花第二十六章 驚回萬里關河夢第十一章 煙生墟落垂垂晚第十八章 原野暮雲低欲雨第十六章 縱獵何妨更一圍第二十三章 浩歌起舞散花臺第二十六章 驚回萬里關河夢第十八章 原野暮雲低欲雨第二章 手把仙人綠玉枝第一章 屠龍工巧竟何成第四章 應有流塵化素衣第三十一章 一尊相屬永無期第十章 白袍如雪寶刀橫第十章 白袍如雪寶刀橫第二十章 壞壁塵埃尋舊墨第二十九章 青山是處可埋骨第十九章 星辰頓覺去人近第三章 山川不爲興亡改第五章 霜氣峭深催草木第八章 鄉遠征人有夢歸第八章 鄉遠征人有夢歸第七章 野迥遙聞羽箭聲第六章 烽火遙傳畫角殘第一章 屠龍工巧竟何成第三十一章 一尊相屬永無期第二十七章 兩京梅傍戰塵開第三十章 酒痕空伴素衣塵第十七章 掃淨煙塵歸鐵馬第十八章 原野暮雲低欲雨第十七章 掃淨煙塵歸鐵馬第十四章 春風匹馬過孤城第二十一章 他日故人能憶我第二十四章 夢中猶看洛陽花第二十二章 遙知喜色動天顏第十七章 掃淨煙塵歸鐵馬第十章 白袍如雪寶刀橫第二十四章 夢中猶看洛陽花第二十九章 青山是處可埋骨第三十一章 一尊相屬永無期第二十四章 夢中猶看洛陽花第二十九章 青山是處可埋骨第十四章 春風匹馬過孤城第二十七章 兩京梅傍戰塵開第十章 白袍如雪寶刀橫第十三章 一杯且爲江山醉第二十六章 驚回萬里關河夢第三十一章 一尊相屬永無期第二十章 壞壁塵埃尋舊墨楔 子第二章 手把仙人綠玉枝第二十章 壞壁塵埃尋舊墨第六章 烽火遙傳畫角殘第二十五章 萬里關河驚契闊第二十一章 他日故人能憶我第八章 鄉遠征人有夢歸楔 子第十二章 忽有故人分祿米第十五章 曠劫光年掣電中第二章 手把仙人綠玉枝第十一章 煙生墟落垂垂晚第二十一章 他日故人能憶我第二十章 壞壁塵埃尋舊墨第十四章 春風匹馬過孤城第十九章 星辰頓覺去人近第十五章 曠劫光年掣電中第三章 山川不爲興亡改第二十七章 兩京梅傍戰塵開第十六章 縱獵何妨更一圍第十九章 星辰頓覺去人近第三十章 酒痕空伴素衣塵第三十章 酒痕空伴素衣塵第十八章 原野暮雲低欲雨第九章 夜深白露冷侵衣第六章 烽火遙傳畫角殘第二章 手把仙人綠玉枝第八章 鄉遠征人有夢歸第一章 屠龍工巧竟何成第二十章 壞壁塵埃尋舊墨第十二章 忽有故人分祿米第三十章 酒痕空伴素衣塵第十二章 忽有故人分祿米第二章 手把仙人綠玉枝第十六章 縱獵何妨更一圍第九章 夜深白露冷侵衣第七章 野迥遙聞羽箭聲第六章 烽火遙傳畫角殘第九章 夜深白露冷侵衣第十五章 曠劫光年掣電中第八章 鄉遠征人有夢歸第二十二章 遙知喜色動天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