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江山蕭瑟隱悲笳

天守閣中。

淡淡的紗垂下,就像是秋霧,籠在仲夏的炎熱中,帶來一絲清涼。

茶煙已經散了,茶水已涼透。

赤眉火瞳的男子枯坐了整整一個時辰,卻沒有品一口茶。往日飛揚跋扈的王者之姿,此刻也已黯淡。

相思靜靜地看着他,她有種奇怪的感覺,令天的平秀吉,與往時不一樣。

他更像是一個人,而不是神魔。

她沒有說什麼,此時此刻的寧靜是那麼難得。這場戰爭,已經碎了她所有的一切。離那場婚典已過去了那麼久,一想起來,心依舊痛得快要碎掉。

“這場戰爭……”

平秀吉忽然開口,打破了天守閣上的寧靜,也讓相思吃了一驚。她看着平秀吉,這位霸者的臉上,竟流露出頹唐的氣息。

“這場戰爭,已不是我想要的了啊。”

他緩緩端起了茶碗。茶碗冰冷,就像是已經熄滅了的炭火。

“我派遣十萬大軍,圍守在平壤城外,今日的一戰中,已全軍覆沒。”

相思一震,她雖不關心軍事,這些日平秀吉與她講解戰況,她也大致知曉,圍困平壤這十萬精兵實在是倭軍在高麗的主力。如今全軍覆沒,倭軍可以說已遭重創,到了崩潰的邊緣。

難道,戰爭就要結束了麼?

不知爲什麼,她心裡沒有喜悅,只有深深的迷茫。

平秀吉卻沒有像平常那樣,敏銳地注意到她的神色異樣,只因同樣的迷茫也出現在他眼中:“卓王孫派去征討東海李舜臣的部隊,大敗。部隊的主帥,是李如柏。卓王孫給了他精良的裝備,卻沒給他作戰計劃,甚至,連一點授意都沒有。”

相思心中的疑惑更深。聽起來,這極不正常。

平秀吉的話加深了她的疑惑:“他送這支隊伍去東海,就是要他們失敗。”

哪有人作戰是爲了求敗的呢?

“那隻不過是爲了讓李舜臣練兵的。也是爲了敦促李舜臣,成爲第三人。”

平秀吉臉上露出了混合着嘲諷、失望、落寞的複雜神色。

“第三人,纔是這場戰爭的主角,纔是我日出之國關白大人的對手啊

“爲什麼長久以來,卓王孫一直主張議和而不是出戰?因爲,他從未將我當成過對手。平壤攻防、碧蹄館主戰,不過是他爲了左右這場戰爭的節奏,等待第三人的出現。他直到昨天,都沒有真正和我交手。而唯一一次交手,結果就是我全盤慘敗。

“我,威震天下的豐臣秀吉,竟然連記他認真一戰的資格都沒有!

“可笑嗎?”

平秀吉狂笑了起來。赤眉火瞳中的傲然之氣,都在這一笑中迸炸,整座天守閣彷彿都承受不了他的傲氣。

但這笑聲又是多麼寂寞、悽傷。那是一位王者,看到自己的王座被別人視爲敞屐時的屈辱。

卻無可奈何。

“李舜臣已從海上出發,攻擊日出之國到漢城的補給線。他用新式的龜船、新式的火炮縱橫海上,打得我們的補給艦無還手之力。我派去保護補給線的軍隊,也已敗亡……

“一旦沒有補給,我僅餘的數萬軍隊,都將被困高麗。那是我們的末日!”

“看來,卓王孫的安排不錯,我的對手的確是李舜臣,而不是他!”

他凝視着相思。

相思水紅色的衣衫就像是一抹光,燭光。夜色中,這抹光是那麼溫暖,不會像茶水一樣,轉瞬就冰冷。

他忽然有種錯覺,這抹光就是自己的歸宿。

他笑了笑,坐直身體:“你一定覺得很奇怪,我爲什麼能化身千億。”

相思一怔,不明白他爲什麼忽然轉換了話題。不過,這個話題顯然是她想知道的。只有窺破了鬼藏忍術的秘密,才能夠殺得了平秀吉。這場悽慘的戰爭,才能夠徹底終結。

“曾經滄海難爲水,除卻巫山不是雲。取次花叢懶回顧,半緣修道半緣君。

“無論誰讀到這首悼亡詩,都會覺得詩人是個情聖,縱然妻子已經死去,仍無比懷念,爲她不顧世間種種誘惑。然而,事實卻是,詩人在妻子死後沒多久就續絃,而且經常‘取次花叢’。我少年時曾極爲困惑,爲何一個薄情之人,卻能讓別人認爲是極爲深情之人呢?”

他頓了頓,凝視着相思,似乎等她回答。

相思茫然地搖了搖頭。這首詩她很早就讀過了,也曾爲詩人所流露出的真摯的感情而流過淚。他從未想過詩人會是個薄情之人,也沒想過平秀吉所說的這個問題。

平秀吉道:“語言。

“語言本身是沒有感情的,只不過長久以來被用來表達感情,漸漸地,所有的人都以爲語言中藏着感情。於是,不管詩人是深情還是薄,只要他掌握了語言的技藝,懂得怎麼來表達‘深情’,就可以讓人認爲是深情之人。

“作者書寫的,是‘表達深情’;而讀者看到的,是‘深情’。”

表達深情,與深情,是有區別的。相思點了點頭,若有所悟。

平秀吉淡淡一笑。

“相思姑娘,你能否回答我一個問題?你爲什麼認爲我是平秀吉?”

他眉峰閃動,迸發出一絲傲氣。

這個問題並不難答:“因爲你有種別人很難模仿的氣勢,我……我也說不來那是什麼,但、但只有王者纔會有的吧!”

不秀吉再度笑了笑:“這,就是鬼藏忍術的秘密。”

相思呆了呆,沒有明白他說的是什麼意思。

平秀吉也知道她並不明白,繼續解釋道:“如果我所有的氣勢,獨一無二,只屬於我,那麼當你看到另一個人有這種氣勢時,你會不會就會認爲,那個人是我呢?”

相思似乎聽懂了,點了點頭,這句話並不深奧。這,不就是鬼藏忍術的化身千億嗎?

“如果我再宣稱,這個人就是我,而他也宣稱,他就是我,你是不是就會更加確信這一點呢?”

相思又點了點頭。

平秀吉道:“但,這個人很可能不是我,只不過恰好他身上也有這種氣勢而已。”

相思吃了一驚,平秀吉的眸子中露出一絲狡黠的笑意。

她豁然明白了。

安倍睛明,秋山流雲,風間御,赤眉之人,海上少年,這些人,的確都不是平秀吉,他們是平秀吉的影武者。他們跟平秀吉唯一相同的是,他們身上也能流露出這種氣勢。這是讓別人認爲他們是平秀吉之化身的根本原因。

但,這股氣勢並不是隨便誰都能有的,只有極特定的人,通過極特定的訓練,才能夠顯現出來。是以平秀吉窮一生之力,才擁有了五名影武者。

平秀吉並沒有變成任何人,只不過是在恰當的時候,讓影武者出現,表露出這種氣勢而已。

那是他的標誌,他的靈魂。

關於平秀吉的傳說實在太多了,因此,當他宣稱自己修成了鬼藏忍術,化身千億,也沒有人覺得奇怪。在這個古老的國度裡,有太多神奇的傳說。平秀吉身爲關白,有什麼奇異之處,也並不奇怪。

因此成了化身千億、不敗不滅的忍者最高境界。

只有最聰明的人,才能窺知這種境界,並將這運用到忍術中去。

多高明的易忍術都有破綻,多相似的影武者都有不相似之處。但,只有這種忍術,卻幾乎沒有破綻。因爲他們本就是不同的人。

他們只不過有相同的靈魂。睥睨天下的氣勢,就是他們的靈魂。

當平秀吉宣稱,他的靈魂可以寄居在這五具肉體中,誰又會不相信?

相思緩緩擡頭,望着平秀吉,她的心中充滿了崇敬。

“大人,我爲您重新準備一壺新茶。”

她用流雲般的袖子,拂過茶臺,開始點茶。她的動作輕柔,古雅,她所點的茶,天下無雙。只是,她的衣袖似乎稍微累贅了一點。

她終於知道了鬼藏忍術的秘密。

平秀吉並沒有騙她。這的確是鬼藏的秘密。這世界上神神鬼鬼的傳說太多,但真正的鬼神,卻從沒人見到過。如果一件事太過神異,那麼,就一定有一個獨特的原因,只不過大多數人不知道而已。

鬼藏的秘密,就是氣勢與僞裝氣勢的區別。正如深情與表達深情。

相思心中有莫名的悵惘,幾乎挽不住茶碗。她不由得停了下來,蹙住眉頭。

這一杯茶,真的能終結戰爭麼?他發現後,會怎樣對待她,會殺死她麼?若她成功了,終結這場戰爭後,她又該去哪裡?

相思緊緊咬住嘴脣,緩緩收拾着茶具,終於,將一碗熱茶端到了平秀吉面前。

平秀吉的面容變得落寞。

他緩緩拿起了那杯茶。

“我曾問過自己,這場戰爭是對還是錯?

“不戰,則日本亂;戰,則高麗、大明亂。究竟何取何舍?我雖有天下莫敵之氣,卻也沒有答案。

“相思姑娘,你覺得呢?”

相思無方,她似是有些不敢擡頭看平秀吉,只是輕輕搖了搖頭。

平秀吉凝視着茶碗,笑了笑。

他的笑容中有無盡惆悵。

“現在,我卻有了答案。或許,我的責任,就在於終結這種兩難的處境。我爭雄天下的氣勢,使戰國統一。因此,日出之國擁有了自己所不能容納的強絕力量,必須向外擴張才能釋放。最後,這股力量成爲了災禍,帶來無盡的戰爭與殺戮。或許,我的天命,就是封印這股力量,所以,我要將它們帶來高麗,親手摺斷。”然後,我就可以歇息了。“

他緩緩端起了茶碗:“新的時代,就要靠家康來開啓了。他也等了太久。”

一飲而盡。

相思臉上顯出複雜的神色來,似乎想要阻止他,但平秀吉的動作太快,她還未做出決定之前,茶已經被喝乾了。

平秀吉放下茶盞,發出一聲讚歎。

“好茶,可惜,以後我不能再飲到了。

“因爲,相思姑娘,你要回平壤去。這裡即將成爲戰場,我無法再留你了。”

相思的心震了震。

她的使命終於完成了,她看出了誰纔是真正的平秀吉。

只有真正的王者,纔會因王者之間的共鳴而感傷、落寞。那不是假裝王者之人能理解的。高手的寂寞,只有站在最高處的人才能理解。

正如對陣卓王孫的人雖多,但只有真正的高手,才能理解卓王孫究竟有多麼無法匹敵,其餘的人,不過是假裝理解而已。

赤眉火瞳之人的感傷,是真正王者的感傷,這一點,相思並不會看錯。

但,她總有種感覺,平秀吉是故意讓自己看出來的。

那杯毒茶,也是他故意喝下去的。

他爲什麼這樣做?

是爲了封印那股可怕的力量,開啓一個新的時代嗎?

相思不能理解。

她只知道,她的使命已經結束了,她該回到那座城市。

那座有兩個人對峙的城市。

靈堂擺設在平壤城外,牡丹峰頂。

白幡飄飄,這座臨時架設的靈堂並不大,卻充滿了悽愴。幾乎平壤城中的每個人都陸陸續續走來,拜祭楊繼盛的英靈。他們的悲愴進真實的,他們跪拜的時候,似乎面對的是自己的靈位。

平壤之戰雖然結束,明、朝聯軍大獲全勝,圍攻平壤城的倭軍全軍覆滅,倭軍實力遭受重創,沒有人懷疑,倭兵撤退的時刻指日可待,但,他們卻快樂不起來。

阿修羅之炮轟起的七彩之霧,像是夢魘般盤旋在他們心中,壓得他們幾乎喘不過氣來。他們毫不懷疑,這些大炮終有一日會轟在他們的對上。

他們懷着朝不保夕的悲愴,來到楊繼盛的靈前,跪拜、弔唁。

同時弔唁着自己風雨飄搖的命運。

楊逸之一身白衣,卻不再是如月般皎潔的白,而是世間最爲悽楚的顏色。他跪在靈前,無論是誰,來到他身邊,都沒有任何反應。他的心,已完全空了,不因外界的一切掛懷。

殺死老父的,正是他自己。

如果不堅持對抗卓王孫,如果他能夠爲自己的國家多考慮一下,而不是爲了自己,爲了自己的心,他的父親便不會死去。

他,本帶着榮譽而來,亦會肩負着榮譽而回,這本是他的父親期望的,但而今一切都被逆轉。他與國家的敵人站在一起,對抗着自己的統帥。連父親大人的勸諫,都不能令他回頭。

萬惡不赦。逆子。

父親大人,究竟我要如何做,才能夠讓您原諒我呢?

楊逸之痛苦地垂下頭,不能自己。

同時,對公主的歉疚也讓他深深自責。他看着她死在他面前,竟然毫無作爲,什麼都做不了。她慘烈的死狀,幾乎成爲他的夢魘。

因爲他知道,卓王孫說得不錯,正是他的話殺死了公主,殺死了她的心。

他,是個不詳之人,會帶給愛他的、他愛的人災厄。

最該死的,應該是他纔對。

從黎明到黃昏,從光明到黑暗,他跪在靈前,一動不動。

直至所有人都離去,只有默默飄揚的白幡和點點燭光陪伴着他。

一個淡淡的聲音響起。

“楊老先生若是見到這場戰爭就此終結,想必也會覺得欣慰。”

楊逸之的身體猛然一緊,那是卓王孫的聲音。

卓王孫青衣落落,站在靈堂的門口,望着楊逸之跪坐的背影。他緩緩走進了靈堂,在楊繼盛的靈牌前躬身參拜。

而後,他緩緩起身,看着楊逸之。

楊逸之一言不發,身子卻在顫抖。卓王孫的心中有一絲悵然。他也知道,這個男子不再相信他。不再原諒他,但他願意解釋,他仍相信,這個男子一定能明白他的想法。

“小鸞死後,我曾經很後悔、很彷徨。我盡一切力量守護着她,我曾相信我的力量能更改天命,在我的庇護下,她一定會永遠幸福平安。

“但我錯了,小鸞選擇了長大,選擇了儘管只有三個月的生命,但轟轟烈烈地活一次。

“我不明白。”他的雙眸中有深藏的痛,深到不可觸摸。

他是位王者,手握天下最強的力量,擁有最深邃的思想,平民百姓的困惑與艱難,在他眼中不值不曬。但,他也有他的困惑。

他的困惑就是這個孱弱、白色的孩子。

他遍身黑色的羽翼,都是爲這個孩子而生。他的力量,都是爲這個孩子所有。卻換不回她一個微笑,一聲呼喚。

楊逸之咬住了嘴脣,淡淡的腥鹹在脣齒前迸散,沒有回答他。

卓王孫嘆了口氣:“但我想要明白。

“我一定要弄明白,究竟哪一種纔是真正的幸福,是我爲她選的生活,還是她自己選的。究竟哪個纔是對的?

“如果我所選的是對的,那麼,就算要劈開輪迴,我也要找到她,重新將她置於我的雙手中!但若,她是對的,我將會祝福好,祈求她在輪迴雖仍享有幸福,而不再幹預她分毫。”

他靜靜地說着。

“此時,吳清風帶着高麗戰爭來到了我面前。如他所言,他帶來了小鸞的影子,卻不是那個叫漫兒的女孩,而是高麗。是這個飽受摧殘、孤苦無助的小小國家,令我看到了小鸞的影子,我相信,這就是命運。

“命運聽到了我的呼喚,讓我有機會解答我的疑惑。

“小鸞的離去讓我明白了一件事,強者對弱者的真正守護,不是將他們豢養趚,屏蔽去所有風雨,而是讓他們找到自己的救贖。

“我必須做一個實驗。如果高麗能救得了自己,那麼,小鸞一定也可以。如果高麗不能,那麼小鸞也一定不能。所以,我答應了吳清風。

“但有一個條件,就是要天下縞素,那是我給小鸞的最後一件禮物。”

他笑了。

“這個實驗完成得很好,不是嗎?我找到了第三人,高麗完全可以掌握自己的命運,小鸞也一定能找到自己的救贖。而我,終於可以放手了。”

他擡頭。白色的靈幡飄揚着,就像那個女子身上雪白的嫁衣。

風,彷彿是她的笑臉,對着他盈盈綻放。他的目光,穿過輪迴,凝視着她的眸子。他終於可以放手了,令這個柔弱的孩子去尋找屬於自己的命運。

他不再遺憾,不再悲傷,她的羽翼,從此將張開,爲自己而民飛翔。

他真誠地祝福她,任由她沿着自己想要的方向飛翔。

——這,就是他爲什麼駐紮平壤,不再出兵;爲什麼碧蹄館大捷後,找日本和談;爲什麼一定要宣祖鎮守幸州、靈山;爲什麼讓義軍自行出動,不去拯救的原因嗎?

這原因何其自私,何其荒唐!

楊逸之冷冷盯着這位王者。

一個人的困惑,爲什麼要以天下蒼生爲代價?爲何要讓十萬生命,爲一已之私陪葬?

“如今,日出之國投降已指日可待;一切都如預想中的進行,只餘下天下縞素了。

“可我沒料到,公主竟不惜身敗名裂,也要阻止我收穫這枚戰果。我只能暫時終止第三人的計劃,全殲倭軍,乃至高麗、明軍,所有目睹這一幕之人。公主的聲名絕不能受累,天下縞素的計劃,絕不能因任何人廢棄。”

他嘆了口氣。

“是以我才發動阿修羅之炮。你總該看到,城中百姓,並沒有受到炮火的攻擊。”

只不過是城外的士兵而已——這是王者的仁慈嗎?抑或僅僅是魔王的標榜?

楊逸之微微冷笑。

卓王孫輕輕嘆息:“你也看到,就在最後,就在勝利唾手可得時,我放棄了這個計劃。”

那一刻,他的眸子中得分光芒隱動。他沒有說,自己爲什麼放棄,爲什麼在直逼中宮的前一刻,將那局天下縞素的棋親手推亂。

“如今,飛虎軍和倭軍雖然覆滅,但高麗大臣們還剩下十之八九人,明朝士兵也還剩下三分之二,可在勝利後衣錦還鄉,此後就再沒有殺戮了。我將退出高麗戰場。李舜臣的部隊已經成長起來,足夠擊敗剩餘的倭軍了。”

他看着楊逸之:“然而,勝利唾手可得,我卻感受不到喜悅。因爲,我不能一人去獲得這場勝利。”

月光之中,他展顏微笑,向楊逸之伸出了手:“你願不願意跟我一起,看天下昇平?”

他看着楊逸之,目光宛如夜空中的星辰,真誠而遼遠。

——因爲,沒有你我的地方,就不是天下。

楊逸之卻只是冷冷地看着他,看着他向自己伸出的手。

天下,這就是他想要的天下?

楊逸之冷冷一笑,那隻不過是他一個人的天下。

或許,這個青衣王者並沒有意識到,小鸞的死並沒有真正改變他。從開始到終結,他的心意從來沒有變過。那是王者的心意。他總是將自己締造的“幸福”強加給別人,不管別人接受與否。

他想要這樣的天下,於是,他就認爲所有人都想要這樣的天下。

他從未想過。或許別人會想要另外的天下。一個不由他締造的、更加和平、謙恭溫馴的天下。

不再有王者。不再有霸者。不再有魔王。

一視同仁。

而他,只是個博弈者,將所有人視爲可以犧牲的棋子。從來不惜伏屍百萬,換取一場莫須有的勝利。

只有在荒涼的孤獨中,他纔會感受到寂寞,纔會伸出手去,認爲一定能夠得到回報。

他向他伸出手的時候,從來不認爲他會拒絕。

——他憑什麼這樣認爲?

楊逸之冷冷地擡起目光。

曾經,他那麼羨慕這位王者,願意去做他的朋友,並盡力去做。爲此,他不惜背叛了跟隨他的中原正道,親手關上了心中那扇因蓮花而開啓的門。

只爲能跟他共飲一杯酒。“你幸福嗎?”楊逸之緩緩擡頭。

卓王孫怔了怔,忍不住問道:“你說什麼?”

楊勉之漆黑的瞳仁就像一面鏡子,照出了他深深的錯愕。

“我問,如今,贏得了一切的你,幸福嗎?”

這個問題值得回答嗎?卓王孫禁不住一笑,他手握天下最強之力量,高麗戰爭不過是他的一盤棋而已,想贏就贏,楊放就放,他爲什麼不幸福?

楊逸之的眸子中,卻沒有半分戲謔。

卓王孫眼前驀然閃過戰場上的那抹夕陽。那時他站在滿地屍體之中,衆神敬畏,羣邪辟易,他彷彿處在天下最高處,卻只感受到無盡荒涼。

何等寂寞,何等蒼涼。

他幸福嗎?

天下縞素,高麗戰爭沿着他劃出的軌跡進展,伏屍百萬,血流成河,他想要的,全都唾手可得,就連眼中這個白衣男子,也曾在他面前痛苦掙扎,無可奈何。

他幸福嗎?

卓王孫竟不能答!

“她幸福嗎?”楊逸之冷冷地問出了第二個問題。

卓王孫又是一怔。

這個“她”字,他與他都明白,指代的是誰。

爲什麼突然提到這個女子?她下天下有什麼關係,與這場戰爭有什麼關係?

他驚訝地注視着楊逸之,忽然,從楊逸之的雙眸中感受到了痛苦,那一刻,他恍然明白,在這個白衣男子心中,這抹水紅就是天下。

而這抹水紅,卻是華音閣中最珍貴的顏色,是他王者冠冕上最高華的裝飾。天下都知道這一點。在他的庇護之下,她就不會受到傷害。任何人想要對她不利時,都必須要顧忌到卓王孫天下無敵的聲望。

天下無敵,是他守護她的方法。

塞外,苗疆,雪山,絕域,她都經歷過,並無損傷。他如太陽照臨,她是他的一段影子。

她爲什麼不幸福?

他的腦海中忽然閃過三連城頭那微微顫抖的一抹沁涼,以及喜堂上她的眼淚。

她幸福嗎?

除了庇護,他又曾給予她什麼?

安倍睛明在花海之中對他說的話,再一次掠過他的腦海:

——許多人心中都有一件不能捨棄的東西,不知道卓先生有沒有?如果有,那,是否便是這朵蓮花?

那時,萬千花朵中他選擇了蓮花。是否,他真的認爲心中不能捨棄的,不是優曇,不是鳶尾,甚至不是海棠,而是她?

雖然她經常偷偷離開他,雖然他對她的離去從不過問,雖然,他極少對她溫柔辭色。

他但卻爲她走馬塞外,正面直撼俺答汗的十萬精兵。他亦曾爲她攻破樂勝倫宮,傲然拉開神魔留在世間的弓箭。三連城頭,他的心亦曾爲她彷徨,爲她遲疑,爲她感受到破碎的痛。

那時,他甚至懷疑自己會釋放所有力量,令這個世界毀滅。

思緒彷彿打翻了的茶,前所未有的凌亂、苦澀。

卓王孫冷冷哼了一聲,制止自己再想下去。

她幸不幸福,別人不配來問!

尤其是楊逸之。

你,有什麼資格來問這句話?

“我,幸福嗎?”楊逸之的話語裡,有讓人刺痛的傷感。

這個男子,本白衣磊落,靈秀莊嚴,但現在,卻枯坐在靈堂之前,心寂如死。他幸福嗎?

卓王孫知道,這個男子想要的是什麼。

這個男子,盡力想守住每個生命,卻在這場戰爭中,令萬千生靈塗炭。

這個男子,想爲父親盡一點孝道,卻在這場戰爭中,氣得他嘔血而死。

這個男子,希望讓那一抹水紅自由綻放,卻在這場戰爭中,看到了她最心碎的眼淚。

這一切,全都因爲他。

因爲他這個王者要用數十萬人爲自己的哀傷陪葬;因他要在這個戰場上讓楊逸之慘敗,一無所有;因他其實在意着那抹水紅,不允許任何人觸摸!

楊逸之,這個白衣落落的男子,幸福嗎?

他與他本是朋友,江湖之上,他們並肩而立,一時瑜亮,如果他是燦爛的太陽,他則是浩瀚的明月。他們如日月雙懸,共同照亮這個渾濁的塵世。

而今,他擁有天下;而他,卻一無所有。

他,又怎會幸福!

你幸福嗎?

她幸福嗎?

我幸福嗎?

卓王孫竟一句都不能答!

楊逸之淡淡冷笑,將目光投向遠方。

“荒城之中,我愛上她時,並不知道她是誰。但那一刻,我相信,我找到了一生要守護的光芒。”

那一刻,他倚坐在城牆下,看着陽光將她照得透亮。她身穿黃金戰甲,抱起因瘟疫而垂死的孩子,蓮花般的額頭上貼上那滿是黑斑的臉上,靜靜流淚。那一刻,他下定決心,無論她想要什麼,他必將全力爲她成就。

那是他一生的承諾。

楊逸之淡淡一笑:“你永遠無法明白,她對於我而言,不僅僅是深愛的女子,而且是我信仰的一部分。在她身上,我看到了自己沒有的光芒,看到了自己被江湖磨圓後的棱角。她的善良是那麼簡單、直接,不計較成敗,不衡量輕重。不顧一切地拯救弱小,而從不去考慮自己是否強大。

“曾幾何時,我也曾如她一般單純、衝動、熱血,卻漸漸在江湖風雨裡變得冷漠。我擁有了越來越多的力量,卻發現,再無法那樣簡單地去守護一次。

“我沒想過擁有她,只想讓好藉助我的力量,成就願望,不管這願望是什麼,讓她的善意能永遠存在,讓她的心靈能永遠單純,就算我深陷地獄,也在所不惜。

“現在想起來,在地心之城中,卻是我最快樂的一段時光。”

他的眼眸低下,陷入了回憶中。那段時間,他身上忘情蛇毒,白色的惡魔每天都在折磨着他的肉體與靈魂。他成爲傀儡,承受着常人難以想象的痛苦,但他卻認爲那是最快樂的。

因爲,那是,他與她初相遇。

那時,他還不知道,在遇到自己之前她心中已有了青色的影子,直到三連城上的那一沁微涼,晨風吹散了所有記憶。

“三連城破,我的快樂也終結了……,因爲,我知道了她的身份,而你,是我的朋友。我不能再有半點非分之想。

“她就在我身邊,卻不知道我是如此深受着她。我亦必須謹守諾言,不再提起,不越雷池一步。我甘願忍受這樣的痛苦,只因我不想背叛你,只因我心底深處仍當你爲朋友。”

他緩緩擡起頭:“但,我們是嗎?”

卓王孫冷冷看着他,並不回答。

楊逸之低下頭,淡淡苦笑:“無所謂了……”

他臉上是解脫後的輕鬆,彷彿這個困擾多年的答案,已成爲過往,不再重要,卻不知爲何,卓王孫的心中卻彷彿被輕輕一握,傳來陣陣隱痛。

楊逸之遽然擡頭,冷冷凝視着他:“只是現在,我不想再這樣下去了!”

這個清明如月的男子,再一次顯現出他決絕的一面,那是他怒闖聯營的血情。他一字一字,像是吐出血,吐出自己的心。

“因爲,你也不配擁有她!”

卓王孫的目光隨之尖銳起來。他感受自己胸中的怒氣也在鬱積,亟待爆發:“荒謬!天下之大,我何求不得?你不過是手下敗將,一無所有,又有什麼資格評判我?”

楊逸之靜靜地看着他的怒氣,笑容中有一點椰揄:“是的,你天下無敵,予取予奪。但你或許還不知道,在另一個以愛爲名的戰場上,你早已一敗塗地。”

他笑了笑:“你知道嗎?你比我還要可悲。

“小鸞在你身邊的時候,你只當她是一具精緻的瓷偶,小心收藏,卻從不去想她真的要些什麼。等她死後,你荒唐地送給她在下縞素的葬禮。但你早就明白,即便十萬人殯葬,也換不回她一顰一笑。

“秋璇在你身邊的時候,你自以爲是,不肯低頭,一次次刺傷她的驕傲。當她選擇獨居幽冥島後,你卻揮軍海上,送給她萬株海棠。但出發前你就明白,即便你把整個天下裝在艦船上,也換不回她見你一面。”

“夠了!”卓王孫怒然打斷他。

楊逸之全然不顧他的怒意,繼續道:“在手中時並不珍惜,失去後才送去價值連城的禮物,有用嗎?”

“閉嘴!”卓王孫已怒不可遏。

他卻只是冷冷看着他:“那麼,有朝一日,當相思也離開你的時候,你又準備送她什麼?”

一字字,彷彿荒寺的鐘聲,寂靜地敲打着夜色,帶來貫穿靈魂的迴響:

“你還能做什麼?”

“你還剩下什麼?”

“——你和我一樣,一無所有。”

卓王孫暴怒:“閉嘴!閉嘴!”他猛然擡手,劍氣橫亙在兩人中間,將地面劃出了一道深深的裂隙。

楊逸之卻只看着他暴怒,不動,不言,不躲閃,不阻止。

白幡、祭幛被撕扯爲萬千碎片,在兩人間飄落,彷彿落了一場無聲的雪。

卓王孫深吸一口氣,冷靜下來,再度將手伸到楊逸之面前,一字字道:“我最後一次問你。你願不願意和我一起分享勝利?”

他的語氣仍然是那麼高高在上,彷彿他仍掌握着一切,隨意便可收穫想知道的答案,這一問只不過是他的一場恩賜。

真是無可救藥。

楊逸之愴然一笑:“好。我可以答應你。但我有一個條件。”

卓王孫眉峰挑起,冷冷等他說下去。

“我要她。”

卓王孫一字字道:“你要她?”

楊逸之看着遠方,淡淡道:“既然芸芸衆生,無非是你的棋子。一切恩怨糾纏,無非是博弈中的交換……那如今,你衆叛親離,想要找到一個人來與你分享勝利,只好用她來換。”

“很公平不是麼?”

卓王孫冷冷盯着他,臉色陰沉得可怕。狹窄的靈堂裡,一聲鏘然龍吟奏響,青光竟不受控制,在他身前三尺之處鬱怒地衝擊着。

楊逸之的話那麼輕,卻也那麼尖銳,刺入他心底最深處,帶來難以忍耐的刺痛。他禁不住想到了吳越王和公主臨死前的話。

你將衆叛親離,一無所有。

是嗎?

可他明明已擁有了天下,卻來到這座狹窄的靈堂裡,找到他,懷着前所未有的真誠,期待他能與自己分享勝利。他清楚地記得,當他向楊逸之伸出手的那一刻,心底深處竟有了一絲忐忑。

但他卻拒絕了他。還膽敢對他說出這樣的話。

卓王孫的目光再度變得冰冷,從上而下,一寸寸打量着這個滿身喪服的男子。

是他失去的還不夠多麼,纔有了諷刺自己的資本?是他傷得還不夠深麼,竟還有力氣在這裡指責自己的過錯?是自己當時一時心軟不忍徹底摧毀他,纔給了他反戈一擊的機會?

是自己太仁慈,還是太愚蠢?

卓王孫怒到極點,反而冷冷一笑:“你,決定了?”

楊逸之看也不看他,漠然點了點頭。

卓王孫冰冷一笑:“好,我將她給你!”

他目光陰鬱,直直盯着楊逸之,一字一字地將這句話契入他的靈魂:

“我將她給你,但你記得,你永遠無法真正得到她,她亦不會屬於你。

“因爲,她只屬於我!只屬於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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