睿宗帝睡得很沉,腦海中的黑暗猶如小船浮浮沉沉。
睿宗帝夢見數十年前他尚未登基的歲月。
父皇很厲害,不論朝堂朝臣或後宮妃嬪,於父皇威嚴下皆安分。
父皇多番思量後力排衆議冊封了他爲太子,他以爲是因爲自己出色。
可有一次父皇喚了他和甄閣老到御書房說話。
父皇言他與其餘兄弟相比,不聰明不清明,只勝在不壞。
父皇請甄閣老輔佐他,命他凡事皆與甄閣老相商,還言甄閣老是可唯一信任的大臣。
黑暗發出猙獰和譏諷的笑聲,原來他厲害的父皇,也會看錯人。
黑暗深處不知何時聚起一點光亮,越來越刺眼,令睿宗帝睡得不似先才安穩。
睿宗帝嘗試躲避,但是光芒大盛,避無可避。
睿宗帝猛地睜開眼睛。
這是哪裡?
不是他熟悉的墊着明黃色軟褥的牀榻,好在躺着尚算舒服。
睿宗帝打量四周,空蕩蕩的廂房,除了一架虎嘯屏風後方點着數盞壁燭,其餘皆籠在夜色中。
是不是還在夢裡,睿宗帝心生狐疑,欲起身,卻發覺四肢軟綿綿地使不上力。
“連喜,連喜”睿宗帝連喚兩聲,迴音令靜默更顯厚重。
嘭,嘭。
屏風後壁燭爆起燈花,不知不覺中又多亮起兩盞蠟燭,燭光從屏風透過,明晃晃的。
屏風上蠶絲繡的猛虎眼睛,透出綠油油的光。
睿宗帝驚疑卻不至恐懼,眼睛和耳朵前所未有的敏銳。
屋裡響起小心翼翼的腳步聲。
睿宗帝扭頭看去,兩人於屏風後對坐,看不見長相,只有大概的身影映在屏風上。
身影有些熟悉,睿宗帝努力回憶,可惜記憶久遠,名字呼之欲出,卻總無法明晰。
“何人偷偷摸摸的?”睿宗帝嚴厲地問道。
無人理會他,兩人自顧開始說話,其中一人剛發出聲音,將睿宗帝驚得毛骨悚然。
“新宋氣數已盡……當今皇上昏庸無能。”
“論治理江山的本事,不如我們甄家半分。”
“復了西周,會有大片江山改姓甄……”
是甄閣老和甄文祈的聲音,怪道他覺得身影熟悉,此番景象與當年寇清禹引他去甄家別院,悄悄站在廂房外看到的一模一樣,便連大逆不道的說詞也像八九分。
甄家已經抄滅,他的榮妃也自縊了,兩亂臣賊子怎麼還沒死。
睿宗帝眉毛倒豎,大喝兩聲逆臣。
廂房靜謐片刻,兩人重新開口,又變成了其他人的聲音。
“寇大人,甄家謀反的書信已經寫好,您瞧瞧,三日後信會以我族兄在西南邊陲截獲爲由送呈皇上。”
寇清禹嘖嘖稱奇,“書法了得,與甄閣老的筆跡一模一樣,不知齊兄找的奇人還能模仿誰的字,老夫的?甚至皇上的?”
“寇大人說笑了,模仿書法算不上奇事,我這還有幾位,是真正的奇人。”
“願聞其詳。”
“他們能模仿全天下任何一種聲音,到時只要寇大人將皇上引了去,讓皇上親耳聽到甄家密謀謀反,豈有不信的道理。”
“真有這種人?”寇清禹將信將疑。
“當然,茲事體大,我豈會與寇大人玩笑。”
“好,其實甄文祈之妻確實是北樑人,我們也不算冤枉甄家。齊兄,待事成,二皇子必得睿宗帝器重。”
“哈哈,沒有甄家礙事,寇大人也會是朝中唯一權臣。”
“不過未免旁人懷疑,將來我們仍各走陽關道,不再合謀論事。”
“好”
睿宗帝瞪大了眼睛,這是怎麼一回事。
屏風後的人沒動,但聲音開始一會是寇清禹的,一會是甄閣老的。
睿宗帝驚駭得無以復加,甄家竟是被陷害的,寇清禹和齊家怎麼敢
睿宗帝又想起先帝的臨終託付,那時甄閣老朝他重重一拜,言這一生他是臣,只認睿宗帝爲君,會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腦中猶如走馬燈不斷閃現關於甄家的事。
睿宗帝嘴脣不停哆嗦,甄閣老品性高潔,在朝臣和新宋學子中極具威望,他當初怎會輕易相信一封書信和一番對話。
睿宗帝沉浸在痛苦中,屏風後聲音竟變作女子。
“相思了無益,惆悵是清狂……”
“皇上,您爲何不信臣妾,不信甄家……允旻還小,您竟狠心地送走他,皇上,甄家是被人陷害的”
睿宗帝心重重一跳,挪動着幾乎摔到牀下,大喊道,“榮妃榮妃,你在哪裡,是你拋棄了朕,不論發生什麼事,朕亦捨不得你死啊……”
睿宗帝伸長手,似乎想抓住榮妃的最後一絲聲息。
立於庭院沐浴寒風的趙允旻擡起眼眸。
廂房內聲音戛然而止。
半晌睿宗帝纔想起榮妃已經死了,和甄閣老、甄文祈一同死在雍寧十年的瑟瑟秋日裡。
睿宗帝瞪着屏風,“是何人在屋內裝神弄鬼,速速出來,朕饒你們不死。”
一陣窸窸窣窣,兩名身穿青布直綴,相貌尋常的男子走出來跪在睿宗帝跟前。
“皇上,草民們該死。”
睿宗帝不敢置信地看着二人,頹敗地問道,“先才那些聲音是怎麼回事?”
“回皇上話,是草民們模仿的,草民出自泓留的褚家,褚家擅長口技,是爲民間一絕。”男子提及褚家仍是自豪。
睿宗帝整個人顫顫巍巍,半晌鼓足勇氣說道,“將你們知道的都告訴朕。”
若甄家真被冤枉,甄氏一族和榮妃枉死,他該如何自處。
褚家人重重地叩了三個響頭,詳盡說起十年前的事。
泓留褚家有此不尋常的技藝,遂常年在瓦肆勾欄中表演。
十一年前嘉月的某一日,三位褚家前輩在桑家瓦肆用口技模仿當年狀元和探花在衙門的一場流傳民間的紛爭辯論。
褚家前輩不論神態或聲音皆惟妙惟肖,令觀者驚歎不已。
狀元郎聽聞不肯相信,特意前往,隨着驚堂木響,畫了油彩妝的褚家前輩開口說話,狀元郎是驚得兩股戰戰。
褚家人以此技藝爲傲,卻不想被人盯上,那些人以千兩黃金利誘,又用權勢相要挾,褚家前輩無法只能答應。
“皇上,當初他們授意褚家前輩說大逆不道的話,褚家不知緣由唯有害怕和擔心,後來甄閣老一家被查抄,褚家才幡然醒悟,明白褚家被奸臣利用害了忠臣,褚家前輩悔恨不已,欲出面替甄家喊冤,哪知已惹殺身之禍,奸臣要殺盡褚家人滅口……那時草民尚且年少,爲了替褚家留香火繼續傳承技藝,幾位長輩將草民帶進深山藏起,長輩則回京城主動落入奸臣手中……”青衣男子泣不成聲,“長輩們慘死,草民一路逃到邊城,卻不敢再以口技爲生,前幾月陶學錄尋到草民,請求草民回京洗清甄家冤屈,初始草民不敢,怕進京會如長輩一樣遭毒手,是陶嬸孃苦苦哀求,草民們真的滿心愧疚。”
睿宗帝眼睛發酸,“還有什麼能證明你們所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