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見得船離姜融工下水之處越來越遠,何倍安不由大急。不顧渾身疲憊與疼痛,爬出艙外,來到船頭,對着船老大大喊道:“船老大,你們不能丟下我大哥不管啊!”
聽到何倍安的喊聲,幾位船工停下竹篙,直起身來,都望向船老大。
此時船老大已先存了姜融工必然已死的念頭,看見何倍安,不由心下煩躁,對着船工就是一聲吼:“都幹什麼!不撐穩了,等着船碰大石頭啊?快做事,幹活!”
吼完,邁步走向艙口的何倍安:“事情是你引起來的,人是你害下水的,如果你還有能力,自己下去救吧,那是索命之鬼,我不能拿大家的命再去換!”
何倍安氣急,心裡卻異常痛苦:“不,我大哥不會死的......我若不是失去了幾斤血,渾身無力,我一定......求求你們,想個辦法,救救他吧!”
“怎麼救?我就沒見過能有人在水下呆半小時還不死的。你倒是告訴我,怎麼去救他!”說完了,船老大不再理睬何倍安,轉身指揮船工們撐船去了。
何倍安雙目發赤,呆呆地望着前面,怒極攻心,昏了過去。
不多時,船靠了岸。在船老大的指揮下,沒有碰上岸邊的大石頭,錨也下得安安穩穩。停好了船,船工們問:“老大,艙裡那個人怎麼辦?”
“擡到石頭平臺上去,不要妨礙了我們搬貨,”船老大皺着眉,想了一下又說道:“要是到了晚上他還沒死掉,就留給楊家田的人吧。生死有命,富貴在天。”
說畢揮手讓兩個縴夫上船擡人,其他人則生火做飯,或是由船工指揮準備卸下貨物。
時值三月,沅江大汛之期尚未到來,那石臺距水面尚有一米多高,船泊在石臺下邊,低了約有半米,不得已搭了一塊跳板。人從船裡上來,要爬兩三米遠的斜坡,踩在跳板上,顫顫巍巍的,須得十分小心,否則出了意外,不但人要跌落水中,貨物也要摔壞,所以都小心翼翼地慢慢移動。
兩個縴夫把何倍安擡到石臺上放下,一路上滴了不少血。其中一個縴夫心中不忍,對船老大說:“那個人血流得太多,現在不救,肯定挨不到晚上。想點辦法救救他吧!”
船老大嘆了一口氣,不滿地說道:“你們這些人,行走江湖多年。這幾年跟着我,哪一年不在江裡見到幾十具浮屍,何曾像今天這樣地充滿婦人之仁?幹我們這行的,沒有鐵石心腸,怎麼過得下去?”
那縴夫臉色悽然,眼前浮現這幾年來因爲各種原因死在拉縴路上的幾名同伴:有的淹死在險灘上;有的摔下懸崖;更有甚者,在拉縴的時候,一言不發地倒下,默默地死掉,大多是連遺言都沒留下一句。想到這裡,不由流下淚來,哽咽地說:“話雖如此。但是看到別人活活地死在自己眼前,那種感覺終究和只是遠遠看見一具死屍有所不同,見死不救,於心何忍?”
話說到這份上,船老大再無推託下去的理由:“好,那就想辦法救吧!可是到哪裡找治傷的藥呢?”
“首先得給他止住血。我們拉縴的人,腳經常被碎石和螺螄殼劃傷,一般都是從油茶樹皮上刮點粉末,塗滿傷口,再找幾個蜘蛛窠包住,這樣傷口很快就好了。”
聽說要用蜘蛛窠來包傷口,船老大感覺十分驚奇,不由瞪大了眼睛,心想那隻怕有毒吧。看了一眼旁邊躺着的半死不活的年輕人,對縴夫做了一個死馬當作活馬醫的手勢,背轉身,搖搖頭走了。
那縴夫見取得了船老大的同意,趕緊朝懸崖下面走去,在石壁上搜尋了一番,不多時,手上抓了一把東西。又跑上船,從自己的行李中拿回來一個小紙包。
船老大見手下煮飯的煮飯,卸貨的卸貨,工作都做得井井有條的,終是按耐不住心中的好奇,又轉回來,想弄明白縴夫究竟怎樣給何倍安療傷。
只見那縴夫拆掉何倍安傷腳上的布條,打開從船上拿下來的小紙包,倒了一大把棕紅色的粉末在傷口上,登時將不斷流出的鮮血蓋住了。又趕緊拿出剛纔從石壁上尋得的東西,一個一個地貼在藥粉上面。船老大仔細看去,只見那些東西都一個個如指甲蓋大小,顏色潔白,其薄如紙。正不知那是什麼。只聽縴夫說道:“這是銅錢蜘蛛的窠,只要用這個東西蓋住油茶樹皮的粉末,再用布條捆紮好,任它多嚴重的傷,都能止住血。”
說話之間,縴夫已貼了十多個蜘蛛窠上去,把整個傷口都遮住了。早了點仔細看着,那縴夫在哪裡貼上蜘蛛窠,哪裡的血立馬就止住,隨貼隨止。莫名驚奇之下,突然想起確實有這麼一種蜘蛛,喜歡在人家屋壁之間做窠,吐一層白膜將自己包裹在裡面。鄉下的小孩喜歡去撕開那層白膜看裡面究竟有什麼,往往一撕開白膜,裡面就藏着一隻小小的蜘蛛,拖着一包蜘蛛卵,飛快地逃跑走了。其實也是日常多見之物,只是不知其效用罷了。
眼見縴夫包紮好了何倍安的傷口,又上船拿了幾件破衣服給他墊做枕頭。
這時候夕陽西沉,馬上就要天黑了,給楊家田準備的貨物都已搬到平臺之上,負責煮飯的人開始喊大家去吃飯了。
於是幾個縴夫上船臺下一大筐碗筷來,因爲水鬼這麼一鬧,大家都不敢下河裡去洗,就擡了碗筷去石臺旁邊的水渠刷洗。
那道水渠,由山上流下的數道流水彙集而成,經過無數年的沖刷,到得江邊,成了一個水潭,黑黝黝的,不知有多深。再加上四周密密地長滿了荊棘,無數新生的嫩葉遮住了大半個水潭,人稍靠近,就有一股冷氣撲面而來,縴夫們感覺十分害怕,匆匆忙忙刷洗了幾下碗筷就打算回來。哪知船老大異常精明,遠遠地喊過話來:“洗碗的要把碗洗乾淨啦!我們行走在外的人,最怕吃了不乾淨的東西,如果生了病,荒郊野外的,去哪裡治療?”
幾個人只得又放下碗筷,準備重新清洗。這時候山上的水流衝下來一大團腐臭的東西,一個縴夫聞了一下,幾欲作嘔,開口大罵道:“這山上的人,真不載道<注:載道,當地方言,不講道德的意思>,死豬也往水裡扔。”
大家都捂鼻欲躲,有一個縴夫突然想起剛纔煮飯的水不會也是從這裡取的吧,於是大聲喊道;“煮飯的,你是從哪裡取的水?”
煮飯的回道:“就是你那邊的水渠裡,怎麼了?”
“譁。”這幾個洗碗的當時就嘔了,連聲喊道:“那飯不能吃,水裡有死豬。”
船老大一聽急了,連忙跑過來仔細查看,撿起地上的一根枯枝叉了水中死物圓圓的肚皮一下。只見“嘭”地一聲,立時就刺出一個洞來,從裡面鑽出來許多肥白的蛆蟲。不由愣在當地,嘴裡罵道:“他孃的,又在造孽了。”說完退了回去,嚴詞厲色命令把那一大鍋飯倒掉。
這邊洗碗的人嘔了一陣,正待擡起碗筷走人。沒曾想幾米遠處的水潭“嘩啦”一聲響,一個人形暴躍而出,把這幾個人嚇得跌坐在地,連呼:“我的爺呀,水鬼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