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飯在大家的各懷心思下吃完後約莫八點,黃博早早地把天文望遠鏡裝備架好,等待一個小時之後開始的月全食——這也是選擇今天來露營的其中一個原因,而今夜的月全食,據說將會發生紅月亮現象。
凌琳對月全食沒什麼興趣,倒是對紅月亮小有期待。不過,觀賞紅月亮還得等上兩三個小時。難得在野外過夜,她自是不願意用睡覺來消磨時間,便慫恿着塗文竹、張珞一塊玩撲克,當即得到了響應。
對於此類娛樂遊戲,夏曉北的運氣從來都很背,十局之中有八局都是她輸,輸得她簡直要懷疑其他人是否聯合起來整她一個人。臉上已被塗得花花綠綠,頭髮也慘遭蹂躪,見鬱飛進來帳篷,夏曉北趕忙先讓他替補上場。
帳篷外篝火升騰,不見朱婧夷等人的蹤影,只有黃博依舊駐守在他的望遠鏡前,意外的是,不遠處,宋以朗獨自一人坐在椅上,就着燈火認真地看書。
哼哼,裝逼都裝成精了,也不怕把眼睛搞壞!
暗暗腹誹着,肚子驟然一疼,夏曉北顧不及再多管他,立即往廁所跑。
山林野外,諸如黃博這樣糙皮糙肉不拘小節的,找個樹叢便就地解決。可夏曉北不敢那麼豪放,每回都要特意跑去湖邊小木屋後頭的簡易茅廁裡。
生理問題就是如此麻煩,吃喝拉撒,瞧瞧,光拉撒就佔了一半的分量。若是能把這些精力省下來,或許她的人生成就能夠更高些,咩哈哈哈!
嗯……蹲得腿都僵了,看來還是得少點吃喝,否則來回跑廁所,折騰不起啊!
通完腸胃後,夏曉北原路返回朝營地走。
從營地到小木屋的廁所的路邊是特意安有路燈的,雖然昏黃,但作爲照明之用,是完全足夠的。只是,兩側的林子白天看起來還算稀疏,晚上就截然不同了,尤其在路燈的反襯下,顯得益發陰森望不到頭。
過來的時候注意力全在肚子上,此刻往回走,輕鬆下來的神經便對響徹耳畔的蟲鳴以及風吹樹葉聲異常敏感。而夾雜在這些動靜裡,似乎隱隱還跟着一道輕微的腳步。
唉呀媽呀,她本就膽慫,能不能不要再這樣嚇她?
心驚間,她加快自己的腳步。
沒想到,她一加速,後頭那道鬼鬼祟祟的腳步也跟着加快。
見狀,夏曉北的身子已然禁不住開始輕顫,終於鼓起勇氣猛地回頭——呃……空蕩蕩一片,除了她自己的影子,並沒有其他人。
幻聽?
不會是又有人耍她玩吧?
一邊狐疑着,一邊繼續慢慢地往前走,那腳步聲倒是突然沒了。
這樣一來,更令夏曉北感到奇怪,只覺得應該快點趕回營地,便抄進另一條捷徑裡去。
說是捷徑,其實就是斜穿樹叢,雖然沒有燈,但白天她走過幾次,已是十分熟悉,所以一路小跑着還算順暢。那道腳步聲當真是沒有了,而營地的篝火也漸漸出現,甚至宋以朗的背影近在眼前,夏曉北這才心有餘悸地舒了口氣。
怎料,正準備從樹叢走出去時,身後驀地伸出一隻手捂住了她的嘴。
心下頓時涼意大盛,她當即抓住對方的手臂就要狠狠咬下去,對方已是有所察覺,反手將她扳過身子抵在樹幹上,語聲略爲急促地道:“是我!”
嗓音聽來十分熟悉,夏曉北定睛一看,不由驚訝:“李師兄?”
李維夫晃了晃手指,輕聲對她“噓”一聲,然後指了指某個方向。
被他的神神秘秘搞得很是困惑,夏曉北順勢好奇地望過去,隨即一愣,正看見董恬微走到宋以朗面前停定站立。
“一個人坐這看書,不悶嗎?”
她的陰影落在書面上,宋以朗頭也沒擡,緘默不語地側了側身,讓光亮重新照過來。
面對他的再次冷落,董恬微不甚在意,乾脆坐到他身旁,面容悵惘道:“我們三個人能夠在這裡重逢,我真的很意外,也很高興,好像……有種回到過去的感覺……”
宋以朗依舊沒吭聲,任由董恬微兀自陷入回憶:“在籃球隊的那段日子,是我至今爲止都覺得最寶貴的時光,不僅是因爲純粹的熱血,更是因爲……遇上你……”
“那時你和維夫兩人的關係好到讓人以爲是一對兒,碎得姑娘們的芳心遍地都是,以至於後來我們倆在一起後,她們非但沒有嫉恨我,反而給我送來不少感謝信,感謝我將你從同志的行列解救出來。”
“哈哈,這事你都不知道的吧?”董恬微笑得璀璨,卻和往日的風情萬種十分不同,是另一種清新淡雅,就像……
就像那張舊照片上的她一樣……
夏曉北的手在腰側悄無聲息地握了起來,一旁,李維夫雙手插在褲袋裡,背靠着樹幹,微仰着臉盯着頭頂上方樹葉間露出的一小塊星空,神色晦暗不明,似也隨着董恬微的話沉湎在記憶的洪流中。
見宋以朗神情譏諷地動了動脣瓣似乎要說什麼,董恬微快一步截住了他:“你一定又認爲我是在演戲,對吧?”
邊說着,她已是自嘲地勾了勾脣角,目光悠遠地望定篝火,跳躍的火苗映出她眸光盈盈:“我說過,你要這麼想,情有可原,我也沒有辦法阻止。可是,你憑什麼不屑?我又是何其無辜?明明是你讓我捲進來的,明明是你讓我和維夫的關係變得如此尷尬,明明是你,親手毀掉我們三人之間的平衡……”
不知是不是她的話觸到宋以朗,他終於收起了譏諷和不屑,表情轉而變成了平靜,沉默片刻,緩緩道:“董恬微,當年或許是我考慮不周,但你別忘了,你自己也是目的不純。”
“是!我確實目的不純!”董恬微的情緒忽地有些激動,眼含淚水地凝着宋以朗,“我貪圖以女朋友的身份站在你身邊的那份虛榮,一面尷尬着,也一面享受着維夫明明因求而不得而痛苦卻不得不強顏歡笑。”
“你承認吧,你的心裡難道就從來過和我一樣的念頭,哪怕一丁點?如果沒有別樣的想法,你爲何要找我?爲何!”一語畢,宋以朗臉色微變,董恬微分明察覺到了,卻依舊繼續說下去,“是你親手毀掉和你的好兄弟之間的感情,簡簡單單地,不費吹灰之力之力地,利用一個女人!”
話音落下的同時,宋以朗霍然合上書站起身來,滿面冰霜,“董恬微!你——”
“以朗!”未及他說完,董恬微驀地撞進他的懷中,緊緊地抱住他的腰,聲音裡滿是哽咽:“他知道的,如今他都知道的,當年我只是你的擋箭牌而已。”
昏暗的林子裡,夏曉北已是被董恬微話中暗藏的信息所震撼,下意識看向了站在自己對面的男人。李維夫接收着來自她不可思議的目光,神態自若表情淡定,彷彿自己根本就不是其中的主角一般。
但有一瞬間,夏曉北清晰地感覺到,他看似從容的臉上,隱隱泛着抹哀傷。很淺,淺得不易讓人察覺,卻又很深,深得溢出哀傷後掩藏着的另一種複雜情緒。似乎帶着點遺憾,帶着點憤怒,同時帶着點陰冷。
還沒辨別完全,也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她又在他臉上發現一星稍縱即逝的厭惡。
夏曉北愣了愣,察覺到自己用異樣的目光盯得他過久,着實不禮貌,也難怪人家厭惡,便尷尬地撩了撩自己耳邊的碎髮,隨即別過臉去。
視線重新落回營地上時,董恬微仰着臉,淚光閃動地注視着宋以朗,深情地道:“可是,就算那幾個月的關係是假的,我對你的感情,卻是真的……是真的……以朗,我是真的愛着你……”
見她整個人還撲在宋以朗懷裡,夏曉北正發着酸,卻見董恬微陡然踮起腳,將她的脣往宋以朗嘴上湊去。
她的心下大駭,腳下頓時不自覺地往前走了一小步,隨即便見宋以朗及時地偏開了頭。
眼瞧着他躲過了董恬微的偷襲,夏曉北暗暗吁了口氣,重新退了回去,踩到了地上的一小根樹枝,發出了輕微的碎裂聲。
不過,夏曉北並未發現這動響,因爲她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接下來的劇情發展中。
只見宋以朗躲開後,董恬微尚保持着那一剎那的姿勢,久久無法回過神來,而火苗映照中,她的眼角分明有晶瑩的水光流出。
她慢慢地鬆開了手,穩了穩身形在宋以朗面前站定,愣愣地看着他沒有表情的側臉,頃刻,頗爲艱難地問:“爲什麼?爲什麼你依舊如此冰冷無情?爲什麼不管是以前還是現在,你都無法將我看在眼裡?”
“不,不,不對。”似是想起了什麼,董恬微改口道,“宋以朗,到底有沒有人能夠被你放在心上?!”
幾乎是半含痛苦半含憤怒地問出口,聽得夏曉北的手指不由自主輕顫。她忽然對董恬微生出了一絲同情和敬佩,因爲,董恬微所問的,亦是她一直以來想問的。
她不敢問,因爲她怕他的答案會將她徹底打入十八層地獄無法超脫。然而,此時此刻,董恬微卻能無畏無懼地質疑,能大聲地說出自己的心聲。
這一點,她當真自愧不如,否則,她也不會至今活在患得患失和忐忑不安中,就像關在獄中等待凌遲之人,偏偏還不知道死期究竟是哪一天……
四周一片安靜,靜得彷彿可以感受風是如何拂過樹葉帶動着它們沙沙作響。就是在這沙沙作響中,宋以朗沉穩醇厚的嗓音淡淡地傳出:“有。”
簡單的一個字,確實是簡單的一個字,然從宋以朗口中說出,卻是比天塌下來還要了不得,似剎那間將風的躁動都撫平下來,更令夏曉北眉頭猛地一跳,錯愕地看向宋以朗。
他方纔偏過來的頭恰好是朝着她所在的方向,如若不是她很清楚自己確實隱在暗處,險些都要懷疑,宋以朗是否已經發現了她的偷窺。
不過也正是因爲如此,所以她能夠將他的神情完全看在眼裡。
很平淡。
平淡得就像方纔那個字壓根不是出自他之口。
他說有。
他的心上,有人……?
夏曉北的滿腦子都在迴盪着這句話,忽然很迷茫,自己是不是該繼續聽下去。
然而,董恬微受傷的喃喃自語已然傳入了她的耳中:“有……?呵呵,居然真的有……真的就是……她嗎?”
她?
夏曉北再次一驚,感覺自己的心都在顫抖。
是誰?董恬微知道?
宋以朗用沉默來回答。
“果真是她……”這沉默,對董恬微來說,無疑便是默認了。她不明意味地笑了兩下,心有不甘地追問:“爲什麼我不行?我到底,哪裡比不上她?”
再次半晌無言。
就在以爲不會得到回答時,宋以朗不急不緩地開口了,“她一點都不完美,渾身上下的缺點可能數一輩子都數不完。粗心,咋呼,遲鈍,怕疼,愛哭,沒上進心,麻煩事也總是一波接着一波。想要打擊她,真是再容易不過,因爲一丁問題就可以讓她玻璃心。而討好她也很容易,因爲屁大點甜頭也能令她樂不思蜀。這樣意志不堅定的女人,確實怎麼看怎麼不好。”
“但是……就像只螢火一樣。白日太亮,而它的光芒微弱,所以看不見它。只有當夜幕降臨,身處黑暗時,纔會驚覺,其實原來,它一直都在身周,從未離開,而偏偏,你已於不知不覺中習慣了它的陪伴。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會感覺害怕。本是認定爲阻礙和污點的存在,結果恰恰補充了空缺的那個口。”
“……我的人生一直很平順,我也曾以爲,只要我願意,所有的事情都能在掌握之中。可是,最近我纔想明白,人生如若沒有一兩個失控的時刻,怎麼能生出樂趣來呢……”
微黃的火光描繪出他身形流暢的剪影,低沉的聲音於靜謐的空氣裡緩緩地盪漾開,彷彿下一瞬就會隨風散開,卻一字不落地落入夏曉北的耳中。
他深黑的眸子始終一眼不眨地望着這個方向,似乎有些放空,又好像落在實處。夏曉北呆呆地站立着,亦一瞬不眨地凝注着他脣角那抹微微彎起的弧度,完全被他的話剝奪了正常思考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