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當真不是凡俗之人。”張慎言已經七十多歲,在東林黨中是老牌黨棍干將,爲官沒有什麼太過特別,但明末幾大案他都是參與其中,所以十分精於政治鬥爭。
此時騎在馬上,鬍子頭髮都白透了的老頭子,十分乾瘦的樣子,似乎馬一用力就能顛散了他。這麼瞧着不起眼,但眼神中精光湛然,顯得十分精明。
“吾輩見錯了。”聽着張慎言的話,一直悶悶不樂的姜曰廣道:“念臺先生雖然學問沒的說,但出的主意……唉”
劉宗周確實不是長於政爭的人物,今天這場面,當然是不可能出於他的授意,但要說沒有劉宗周的影響,那也絕無可能。
如此敗了一陣,跟隨在朱慈烺和史可法等人身後的東林黨中諸人都是十分氣悶。要說和太子過不去,他們都說不上。
至於說什麼國家大政,祖製法度什麼的,除了劉宗周和他那一羣泥古不化的弟子,怕是誰都不會當真。
衆人心中想的什麼,誰不明白?
無非是爭權罷了
皇上的權不好爭,只能“陰乾”,儘量採取不合作的態度,要麼辭官,要麼軟扛,反正這十七年下來,就是如此。
但皇太子是一個不好預料的變局,事態究竟會如何發展,暫且誰也想不出來。
“還有內閣麼……”
高弘圖微微一笑,眼神掃向四周,見衆人都面露沉思之色,他不便多說,只道:“凡事依規矩辦事,本兵、戶、工諸部在手,我想,大約也不會有太多的麻煩。”
此人平時不多言,遇事不慌亂,一說話,就是切中實際。
崇禎算是一個把皇權擴張再擴張的帝王了,但明末從嘉靖開始,皇權便逐漸被文官所侵凌,到了天啓年間,出了一個皇權下的妖孽魏忠賢,而當時的東林黨又搞的天怒人怨,不給別的黨派生存的機會,結果是浙黨楚黨等文官黨派全部依附到魏忠賢旗下,成爲了一個超級大黨派,也就是東林黨深惡痛絕的政敵……閹黨。
在閹黨的打壓之下,天啓年間東林黨被搞的欲仙欲死,史書上似乎是黑暗無比,但實際情形卻是國家行政效率和清廉度要比東林黨執政稍高那麼一點……
等到了崇禎年間,十七歲的皇帝誅除魏忠賢,龐大的閹黨一朝被清算,然後又是“衆正盈朝”,然後,就是皇權又被侵削,這麼多年下來,崇禎幾次反覆,開始盡撤太監,到後來仍然派太監監軍,監視諸臣,就能看出爲大明皇帝者的無奈之處了。
不用太監,文官根本不甩皇帝,用了太監,就被稱爲昏君。
國家不治,就是君王用太監,不修仁德所致
崇禎到最後,無兵無餉,等於被天下士大夫叛賣,所謂的文官個個可殺,也是這個倒黴皇帝的肺腑語。
當然,實際的情形,也正好說明了皇權是戰敗了。
這個事實和後世所謂的明清高度集權的定論,也實在是完全的背道而馳啊……
高弘圖的話,實在是十分精當,也怪不得他和史可法、姜曰廣被一起稱爲東南三賢,果然是胸中大有丘壑
在場的人哪一個不是老狐狸?當下一個個眼中都是精光大射,張慎言第一個撫須微笑,大讚道:“老夫聞此語,心胸爲之一闊,十分舒爽”
他是尾巴都白透了的老狐狸,見事十分精明,反應也快。他一開口後,衆人自然緊跟大讚。
“此語甚當。”
“妙極”
高弘圖臉上露出十分的得意之色,不過,看着四周人羣,他收斂了笑容,皺着眉頭道:“諸公,不宜在此通衢之地談論,我等還是等一會約了史道鄰,閉門細談的好。”
“也好”
“內閣首輔,一定得是史道鄰”
“吾等自當力爭到底”
見衆人沒有意見,高弘圖掉轉過頭,看着前方跟着皇太子疾馳而過的隊伍,又再看身後垂頭喪氣的復社諸生,他很感失望的搖一搖頭……復社諸生號稱是東林,現在看來,和他們的前賢相比,功夫真的是差的太遠啊……
……
……
被這麼一羣書生一耽擱,朱慈烺回宮的時間自然也是比原先預計的要晚了很多。
等他趕到棋盤街的時候,正好也是瞧見大明門外有大量的兵馬集結,旌旗招展鮮豔,大量的步卒和馬隊已經站成了一隊隊的方陣……看到朱慈烺快馬奔馳過來,那邊也是一陣騷亂,有幾個探馬般的騎兵直衝過來,手中動作疾如閃電,十分嫺熟,隔着超過百步,就已經弓弦搭箭,吆喝着道:“是誰敢在天街縱騎狂奔,不知道文武百官至此全部下馬步行的規矩麼?”
眼見朱慈烺等人還是一直向前,對方隊中便馳中幾員穿着鐵甲的將領模樣的人物,隔着老遠,也能聽到對方用大嗓門叫道:“聽好了,再不停步下馬待查,射死勿論”
“老蔡,你這廝好大嗓門,怎麼,才幾天不見,就不認識太子殿下了?”
朱慈烺身後,已經有幾個六率武官飛馳而過,王源暴喝聲聲,猶如雷鳴,對面的叫老蔡的便是這一支軍隊的遊擊銜的中軍,南下途中,和東宮一羣武官廝混的十分精熟,一聽之下,便是渾身一激靈,再看到朱慈烺的服飾,雖然臉還看不清,身形也是沒錯,當下便是十分歡喜,大叫道:“是殿下,沒錯兒”
這麼一叫,大明門內軍中也是一陣騷動,但將旗之下,卻毫無動靜,一見如此,數千人的步騎大軍便仍然是安然列陣,數十騎探馬仍然是向前散開,只有那中軍遊擊帶着人下馬迎上前去,見是朱慈烺無誤之後,當即半跪叩頭行禮。
“免了,起來吧”
適才和那羣書生在一起,朱慈烺的形象是威嚴中帶有幾分儒雅,他身邊的日講官都是王鐸和吳偉業這樣的飽學之士,宣講之下,江南衆生對太子的學問倒沒有太多疑問,再加上適才對答時朱慈烺的話語十分得體,雖無文采,但衆人也是盡數服氣了。
此時他縱騎飛馳向前,在這些軍漢面前,臉上的氣質卻是與適才完全的不同,在原本的威嚴之外,倒是又多了幾分親熱與隨意。
就在叫老蔡起身的同時,還用馬鞭虛指一下,笑道:“你這廝,實在該打,連我也不認得了。”
“嘿嘿,回殿話,適才實在是隔的太遠,太遠”
太子跟前,這個遊擊將軍也沒太多拘束,雖是敬重,但也是完全拿朱慈烺當自己主官的樣子了。
原因倒也非常簡單,這支軍隊就是天津撫標爲主,還有少量的東官武官放在了裡頭,而南下之時更是朱慈烺推衣解食,把這支軍隊的軍心拿了個十足十。
這位爺,以弱敵強,帶兵的本事和自己身上的騎射功夫,哪一樣都叫丘八們心服口服,再稍下點功夫,當然是手到擒來。
“邱元還真是有點不動如山的味道了嘛……”
儘管已經確認是太子,但城門內外,將旗之下仍然是一片肅然,只有在朱慈烺接近的時候,面對他的軍隊才依次行軍禮致意,禮儀的儀制上就已經稍嫌怠慢,而各軍兵手中的武器,更是緊握在手,完全不曾放鬆。
見此情形,一併跟隨過來的史可法自然端出了兵部尚書的架子,向着迎過來的邱元一喝道:“你是天津撫標的副將?叫你們暫居於此,是看你們一路護駕有功,怎麼現在敢如此無禮犯上”
對方儘管是部堂大臣,正管着自己,邱元一的臉上連一丁點表情也瞧不着,行禮時也是呆板無比,一抱一揖便即起身,雙眼平視着史可法,冷然答道:“臣只是盡本份,皇城與大內戒備,十分要緊,不確定是太子殿下,臣又怎麼敢隨意離開中軍旗下?”
“你下去,本部堂一會就動本參你,這裡也不必你管了,下去”
史可法原本並不是這麼容易動意氣的人,只是今天也實在不順雖說大事沒出,太子順利入了皇城,眼看就要進宮門,但心裡就是有一股邪火,怎麼也痛快不起來。此時見這副將在此和自己昂着臉說話,十分的不恭,當下便是將這一股火發在邱元一身上了。
以他部堂身份,不要說副將,就是總兵官,只要不是掌握大軍的一方鎮帥,史可法也是一聲免就能免了。
況且以明朝規矩,只有文官參武將,而且一參一個準,武將辯也不能辯的。
“大人容稟,”邱元一的神色仍然從容,又是抱拳一禮,淡淡的道:“末將的職份就是護衛皇宮和聖駕,皇上早有交待,除了聖旨,別的命令一律不受。便是要調末將幹什麼,也要旨意,否則,可以不受。”
他話未說完,史可法便已經知道,自己負氣之後亂了方寸,今天要在這副將身上丟臉了。好在他度量還算不壞,不等別人再說什麼,便是道:“既然這樣,當然就罷了。不過,你也得好好學學規矩纔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