樑鬆公務繁忙,三天之後,直飛西海岸去了。照顧樑三爺的責任,就完完全全落在我的肩上。
翁美玲每日上午過來陪着我們聊天,她來的時候必定會給我們帶來晚上精心熬製好的湯。樑三爺也很奇怪,回到祠堂後,精神反而比在醫院好了許多,彷彿本身就沒病一樣,每天都能與我們說話,喝上幾口翁美玲帶來的靚湯。唯一與過去不同的是,樑三爺已經沒有力氣下地走路,而且說話的時候,說上三五句後,必須要停一下才能繼續。
蘭花兒自從來了祠堂再也沒回去,最多就是晚上我送她回樑三爺家裡,我的房間休息一下。
祠堂裡除了我們幾個外,每日都在祠堂裡活動的幾個老頭都陪在樑三爺身邊。他們將茶具搬到牀邊來,一邊喝茶一邊天南海北聊天。
時間就這樣慢慢滑過去,樑鬆走後的第三天,樑三爺在早上突然把我叫到牀邊,神采奕奕地指揮我將他扶坐起來。
我看着他滿面紅光,心裡高興無比。甚至突然有了接他回家去的念頭。
樑三爺凝神看着我,笑容滿面。
我不知道他要說什麼,輕輕拍着他的背說:“爺爺,坐累了我們就躺下吧。”
樑三爺搖搖頭,語調清晰地說:“來,乖孫子,讓爺爺好好看看。”
我便不動,任由他從頭到腳將我看了半天。
“你爸爸呢?”他突然問我。
我有些慌亂,樑鬆出國公幹的事,我們一直沒有告訴他。樑三爺是個脾氣暴烈的老人,我們怕他一時氣結因此瞞着他,只是說樑鬆這幾天在忙着一個重要的會議,一散會就會過來。
樑三爺對樑鬆連續幾天沒出現也沒表示太多的關注,此刻突然問起他的行蹤,我不由得在心裡升起一絲不祥的念頭。
蘭花兒捏着樑三爺已經瘦成乾柴的手腕,滿臉凝重。
我還沒說話,蘭花兒的眼眶已經溼潤。
我心裡不祥的預感愈來愈強,樑三爺此番現象很像傳說中的迴光返照。倘若真如我想的那樣,我不能不慌張!
樑三爺輕輕嘆了口氣,從身上摸出一張紙來遞給我,微微頷首示意我打開。
我遲疑着打開紙,居然是一份用蠅頭小楷寫就的一份遺囑。在樑三爺的名字上還按上了他的指印。
“這東西,我找律師公證過了。”他喘着氣說:“梓陽,你今後一定要對爸媽好!”
我慌亂地點頭,心裡一片悲哀。
樑三爺說完這句話,示意自己要躺下去,剛將他放平身體,他又要坐起來,眼睛將祠堂裡外掃視了一遍,似乎很滿足的微笑起來。
正在這時,門外響起一聲哀嚎:“三爺三爺,我來看你了。”
話音未落,樑大地肥胖的身體像皮球一樣滾了進來。他幾乎是撲倒樑三爺牀邊,捧着他的手一頓乾嚎。
“三爺,我才知道啊!”他的聲音顯得很淒厲,眼睛裡卻看不到半絲哀傷。
樑三爺沒去看他,對他的乾嚎似乎也充耳不聞。他微微閉上眼睛,安靜地平躺在牀上,恍如
入定的老僧一樣,再也不聞世外事了。
樑大地乾嚎一頓後,站起身指着我責問:“你這人幹嘛?爲什麼不送醫院?”
我沒理他,樑大地突然出現讓我有些意外。自從他上次大鬧百年慶典後,再沒來過祠堂。事後樑三爺有想法將他逐出梁氏族譜,終因於心不忍而遲遲沒下決心。
“送醫院,馬上送醫院。”樑大地彷彿火燒屁股一樣的着急,指手畫腳要叫救護車送樑三爺進醫院。
我攔住他說:“樑老闆,回祠堂是爺爺自己的主意,你不要亂做主張。”
樑大地瞪着我,怒吼道:“姓王的,你這是謀殺,知道嗎?是謀殺。”
我不置可否地笑,恰好此時樑三爺睜開眼,淡淡地說了一句:“他現在不姓王,姓樑了。”
樑大地驚愕地看着我,我根本不在乎他的驚愕。我過繼給樑鬆做兒子這事,全梁氏宗祠的人都知道。他樑大地知不知道我不清楚,有沒有人告訴他我也不清楚。但我過繼這麼大的事,想必他樑大地早有耳聞。
他此時故意叫我姓王的,一定還有其他意義。
果然,樑大地在驚愕之後,笑嘻嘻地說:“三爺,一個外人也改姓樑,你就不怕祖宗生氣?”
樑大地這句話簡直就是犯上的說法,樑三爺重痾在身,生死也就是一瞬間的事,任何引起他激動的話語都將像一顆子彈一樣,能將他最後的意志擊得粉碎。
我看到樑三爺臉上的肌肉抽搐了幾下,當即沉聲說:“樑老闆,謝謝你來看爺爺,要沒事,請到外間去喝茶。”
我這是下逐客令,顯然樑大地的存在對樑三爺帶來了嚴重的影響。
“我不喝茶。”樑大地拒絕我說:“我陪着三爺說說話。再不說話,以後怕沒機會說了。”
樑大地的每句話聽起來就好像特別噁心,他在一個垂危的老人面前說出這番豬狗不如的話來,簡直就是拿着刀子在慢慢割着肉。
樑三爺的身體動了動,他睜開眼,仰望着天花板,嘴脣蠕動了幾下。
我趕緊將耳朵貼過去,企圖聽清楚他在說什麼,遺憾的是我什麼都沒聽到。
樑大地笑嘻嘻地說:“三爺,你想說什麼?”
樑三爺突然將頭轉向他,眼睛裡射出兩道精光。樑大地在他的眼光裡開始有些慌亂,有點惶恐。他刻意躲避着樑三爺的眼光,甚至想將身子藏到我背後去。
祠堂裡的老人都圍了過來。樑大地過去在樑三爺面前大氣不敢出,卻從來不把這些老人放在眼裡。他揮揮手吼道:“看什麼看,有什麼好看的,都喝茶去。”
老人們也不敢與樑大地口角,相對梁氏人來說,樑大地畢竟是香港來的人,不管他是不是香港農民,有個香港人的身份,在老人們的眼裡還是多少值得羨慕。再說,樑大地迴歸祖堂後,也算是樑家子弟中少有出息的一個人。
我實在忍受不了他的狂妄了,沉聲說:“樑老闆,爺爺要休息了,請你離開。”
“我不走!要走也是你走。我樑大地乃堂堂正正的梁氏後人,這
裡是梁氏祠堂,你憑什麼要我離開?”樑大地輕蔑地瞧着我說。
我正要反駁,突然聽到樑三爺重重咳了一聲,轉眼去看他,但見他眼裡的精光慢慢褪去,最後完全黯淡下來。
我跪下去呼喊他,樑三爺眼皮子擡了擡,再也睜開。
樑三爺就這樣走了,走得無聲無息。
我愣了片刻,心裡彷彿被掏空了一樣,腦海裡一片空白。
“老人走了!”蘭花兒輕聲告訴我說。
我茫然地看着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樑大地愕然地看了看樑三爺,自言自語地說:“咦,死了?”
我終於沒忍住了,怒不可遏地吼:“滾!”
樑大地顯然被我暴怒的樣子嚇住了,他遠遠地避開我,似乎怕我吃掉他一樣,慌亂地說:“你幹嘛那麼大聲說話,嗯?幹嘛那麼大聲?”
我從牙縫裡擠出一個字說:“滾!”
樑大地看了看我,再去看圍着的老人們,自嘲地笑笑說:“好,我走。我回來祭拜三爺的。”
樑大地一出門,我嚎啕出聲。
老人們開始有條不紊地準備後事,拿出早已準備好的衣服,示意我給樑三爺淨身。
樑三爺淨好身後,要換上上路的新衣服。梁氏宗祠備有冰棺,樑三爺在冰棺裡躺上三五天後,再送沙灣火葬場,一把大火,從此在人間就只有一捧骨灰。
我越想越難受,從認識樑三爺到現在,他就像我生命裡的一道坎,他阻擋着我的前進,卻又不忘將我扶過去坎。我就像跌跌撞撞的小孩,還沒走穩,他已經散手而去了。
樑鬆不在,我作爲樑三爺的孫子,責無旁貸要擔負起子孫的責任。
好在梁氏在喪事上早就形成了一套規矩,不用我擔心,聞訊而來的梁氏子弟已經各就各位。
翁美玲趕來的時候,我已經給樑三爺換好了衣服。看着安詳躺在牀上的樑三爺,我居然一粒淚也沒有了。
翁美玲拉着我的手,哽咽着說:“兒子,兒子,爺爺真不在了?”
我安慰着她說:“翁媽媽,爺爺走了,走得很安詳。”
翁美玲遠遠地看着牀上的樑三爺,她不敢走近去看,一隻手始終抓着我的胳膊。
蘭花兒一直站在病牀邊,剛纔我給樑三爺淨身換衣服,要是沒她幫忙,我一個人還真完成不了這麼艱鉅的任務。
人一死,不但悲傷瀰漫,恐懼也隨之而來。
蘭花兒醫生出身,對死亡的概念就像我們吃飯一樣的平常。她安靜地看着我,神色平靜柔和。
我心裡一動,悄聲對她說:“蘭醫生,你可以先走了。”
蘭花兒淡淡一笑說:“不,我要陪在你身邊。”
翁美玲看了看我們說:“兒子,你是不是要通知一下你爸?”
我如夢初醒,剛纔一通忙,居然忘記了遠在大洋彼岸的樑鬆了。
於是掏出電話打了過去。
樑鬆似乎早就預料到了一樣,電話一通,輕輕地問了一句:“爺爺走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