覃小曼指名道姓要我請客,我自然不好反對。晚上照例是這一幫子人,不多一個,一少一個。
這次請客按覃小曼的說法,不能在夜宵攤,也不能在小店。須得到一個檔次比較高的地方進膳,理由就一個,王者這人不差錢!
學校周邊沒有好酒店,檔次稍微高一點的也就是學校後勤辦的賓館。
學校賓館對外說是三星級,其實比四星級還要豪華。畢竟在此消費的大都是學校領導,迎來送往的場所,太寒磣拿不出手。
比如這次畫展嘉賓,就都安排在賓館食宿。
我是到了賓館後才知道這回事,看到賓館門口豎着的一塊水牌,寫着熱烈歡迎什麼什麼的,中英兩種文字。
畫展嘉賓食宿在此,於莜莜自然也在。我站在賓館大堂看了好一會,希望能看到她出來,順便邀請她一起進膳。
全勝早到了,他有個任務,就是準備晚上要喝的酒水。在賓館買酒,價格比外面高出一倍不止,可是賓館又拒絕自帶酒水,唯一的辦法就只能偷偷往裡帶,反正大家都是學生,即便被賓館發現了,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這個偉大而光榮的任務非全勝莫屬,覃小曼指定全勝去辦此事時,他也毫不猶豫答應,歡天喜地去辦了。
我到的時候只有我和全勝兩個,便摸出一包煙來,一人夾了一支在手指尖仰靠在沙發上吞雲吐霧。
等了不多久,覃小曼和賈包宇一起進來,看到我們吸菸,賈包宇便伸手也討了一支,還沒點,被覃小曼皺着眉頭說了一句,哎呀,滿屋子的煙啊,能不抽嗎?當即將煙揉成菸絲,扔進垃圾桶裡。全勝便於心不忍地說:“老賈,你不抽也別浪費啊,給我不就好了。”
賈包宇嚴肅地說:“我是爲你身體着想少抽菸,少抽菸,多活幾年。”
全勝輕蔑地呸了一聲說:“多活幾年與少活幾年有毛區別,現在這世道,多活還不如少活。像我們這樣靠仰人鼻息苟活的人,多活一天,痛苦就多一天。”
全勝突然說出這般令人心酸的話也不是沒來由,不到外面不知道,不接觸社會也不知道,現在的世界,就是有錢人的天下。錢不但能通神,一樣能通鬼通人。只要有錢,狗也能變成人。要是沒錢,人過得比狗還不如。
至於什麼道德倫理,宗教信仰,彷彿是五千年之前的事,禮義廉恥信恍如出土文物一般,有價格,沒市場。
全勝出身貧困,雖然改革開放了三十多年,他家與三十年前比,並沒有顯著的變化。他老家在廣西,十萬大山裡。很多聽到十萬大山的名字,都會顯得無比神往,恨不得生於斯長於斯,文藝腔和探秘感齊飛。殊不知真讓他們去住,不到三天必定會哭爹喊娘要回來。
比如全勝的家,就在十萬大山的深處。距離小鎮二十里,距離縣城八十里。從他家到小鎮,連走單車的路都沒有,不是爬山就是趟河,有些地方還在懸崖峭壁,稍不留意,便會掉落深谷,連個完整的屍
身也找不到。
全勝從小學四年級開始就到了鎮上讀書,伙食搭在學校食堂,他爹每過半個月給他送一次米,順帶幾罐他媽給他炒的幹蘿蔔皮和黴豆乳之類的下飯菜。這樣的日子直到他讀高中的時候才結束。學校已經不允許自己帶鹹菜了,全勝只好在食堂吃最便宜的南瓜土豆白菜豆腐之類的。
可是到了他高中要畢業的時候,他連吃小菜的生活都爲以爲繼,原因是他爹出門去打工,摔斷了一條腿,沒拿到一分錢補償。過去他的生活來源全靠他爹沒日沒夜在外面打零工賺來,現在他爹不能做事了,重擔就全部壓在他媽身上。
而這一切,全勝全然不知道。等到他高考結束回到家裡一看,才知道爹已經臥牀快半年,他娘廋得幾乎看不出人形了。
心裡有愧的全勝大哭一場,當即辭別雙親,一個人跑到一家磚窯裡幹活。等到錄取通知書到了,他已經賺到了一年的學雜費。
全勝的這些故事我早就清楚,我暗暗作了比較,相對他而言,我的生活就比他幸福得多。首先我從來不需要考慮生活來源,我家在小鎮,又是個交通要道,賺錢的機會和各類信息滿天飛。只要人不懶,一個男人養個家還不成問題。
其次我是我家三代單傳,我爹寧願自己吃土,也不願我受半點委屈。因此我從小學到高中,雖說過的不是人上人的日子,但也絕對不會比一般人家差。
像賈包宇和覃小曼他們,雖然都是小縣城出來的人,畢竟山東物產豐富,土地肥沃。山東人膽子又大,賺錢比南方人還要狠毒。因此賈包宇和覃小曼的家境也不差。至於勻不餘,基本算得是暴發戶。他家靠海,早些年流行海上走私,勻不餘家的人膽子也大,賺了不少的錢,到了他這代,單靠守着父輩留下來的門面房收租,就能過上富貴人家的日子。
這麼一路分析下來,全勝是我們宿舍最窮的人,但誰最富,沒有人承認。
全勝的話讓我們都陷入沉思,因爲大家都知道他的處境,因此沒有人會去觸動他心底最柔軟的地方。
沉默一會後,陳舒雅和王芙蓉也來了。
人到齊,當然要開席。
我特意準備了一些海鮮。我的這些同學,除了勻不餘海鮮吃腥了嘴,其他人對於海鮮還是抱着深切的期望。
廣州吃海鮮不難,珠江口每天都有如雲帆一般的漁船進來,海鮮雖然多,價格卻不便宜,吃一桌海鮮大餐,沒有幾千上萬還是拿不下來。
全勝偷偷帶進來的酒分爲三色,白酒啤酒和紅酒。
男同學喝白酒,女同學喝紅酒,剩下的啤酒,就當漱口用。
剛吃不到五分鐘,覃小曼就指着我說:“你們都知道我今天爲什麼讓他請客嗎?”
所有人都來看我,疑惑的神情讓我好笑。
我卻去看覃小曼,不知道她葫蘆裡賣什麼藥。
“今天的那幅肖像畫,你們說像不像他?”覃小曼笑意盈盈,因爲喝了酒,她臉
上的紅暈開始隱隱地現出來。加上她人的皮膚又白,這樣一看,她就顯得無比的脣紅齒白。
全勝首先表示說像,特別是肖像畫中人的一雙眼睛,幾乎就與我是一個模板刻出來的。陳舒雅卻表示反對,說哪裡像了?我看一點也不像。
幾個人就爭了起來,王芙蓉安靜地坐在一邊,一言不發。
我便探過頭去問她:“王芙蓉,你說像不像?”
王芙蓉被我突然一問,頓時慌亂起來,眼光掃視了一桌子人,遲疑地說:“像還是不像呢?”
王芙蓉的話把大家都逗得大笑起來。覃小曼收住笑說:“到底是像,還是不像?芙蓉,你沒看法麼?”
王芙蓉就扭捏了一會,低聲說:“我沒太注意,沒看清。”
大家又笑,全勝急不可耐地說:“王芙蓉,你不表個態,今晚這個單沒人買啊!”
王芙蓉就來看我,狐疑地說:“你說像不像?”
覃小曼喝道:“你問他,不如問牆壁。”
王芙蓉就尷尬起來,淺淺一笑說:“你們說像就像了。”
覃小曼嚴肅地說:“我說像,是有來頭的。老師說,我們平常要注意觀察生活,你們難道都沒注意一個細節嗎?”
大家都疑惑地搖頭,賈包宇笑道:“要不,小曼你怎麼能做學生會副主席,我們都做不了呢?這就是你與衆不同的能力啊。”
賈包宇的馬屁拍得有點露骨,我看到覃小曼的眉頭不由自主地皺了皺。
“我不是冤枉他!”覃小曼看着我說:“如果你們都注意了,就一定發現畫上有兩個英文字母,是不是?”
我心裡一頓,沒錯,於莜莜在畫布上寫了“WZ”兩個字母,我當時心底就明白,這是“王者”兩個字的拼音首寫字母。
也是是全勝他們沒注意到字母,也許是他們就算注意到了,也未必會聯想到是我的名字,因此他們都愣愣地看着覃小曼,等着她來揭開謎底。
覃小曼說到這裡突然不說了,她開始專注地吃菜,夾着一塊螃蟹腿,大驚小怪地嚷:“這腿這麼大,這螃蟹得多大啊?”
我淡淡一笑說:“也許這是人家作者的名字縮寫。”
覃小曼擡起頭,似笑非笑地看着我說:“是嗎?這個作者可是叫於莜莜的,怎麼聯想,也靠不上邊吧。”
我急中生智地說:“人家英文名字也說不定。人家作者是香港人,香港人可不學拼音的,他們怎麼會使用拼音這個東西呢?”
“是麼?”覃小曼笑眯眯地說:“看來你對她很熟啊。”
我心裡一跳,想道,我去!我熟不熟管你屁事!難道就因爲我們本來熟悉卻裝作不熟,你覃小曼就要我請客?
我正要搖頭否認,包廂的門便被推開了。
隨即,於莜莜在所有驚愕的目光裡,笑吟吟地走了進來。
“沒錯!我們是熟人!”於莜莜掃視一眼我們說:“很熟的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