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束蒼穹的長槍,筆直地刺入西里爾的胸膛之中。
茜大口大口地喘着氣,她緊握長槍,定定地看着那位能族之王哀嚎着,化爲無數的碎片,消散在這個世界之上。她回過頭,廣闊的極之平原之上,竟已只剩下一片虛空,遙遠深邃的黑暗之中,一個天青色的背影,正與她漸行漸遠。
“奧薇娜小姐!”
“領主大人!”
一片黑暗之中,山民少女猛然之間驚醒過來。柔和的陽光,正溫和地從窗外灑入這房間之內。單薄的窗簾,遮不住夏日的明媚,書桌之上,擺放着一支溫馨的百合花。
茜忽然明白自己是作了一個噩夢,她坐在牀上,輕輕將手放在自己的胸口。過去的一切,溫柔地流淌在心間,她擡起頭來,有些安寧地看着放在房間一側的天青之槍。
希帕米拉與史塔打鬧的聲音遠遠地從外面的庭院之中傳來,見或着尼玫西絲呵斥的聲音。
窗外,天空碧藍,一片如洗。
馬車緩緩地行駛入森林支中,迪爾菲瑞握着手中的信箋,默默地注視着那個方向,直至郵車的影子也最終消失不見。
她低下頭來,看着手中的信箋——明亮的眸子裡,閃過一絲欣慰的神色,然後步伐輕快地轉過身去。燕堡的莊園之內,僕人們正在小聲討論着那場王國一年一度盛大的婚禮。
“那之後呢?”
“那之後,自然是一切萬事大吉,炎之王陛下一劍斬下黃昏之龍的頭顱,我們時代的戰爭,一切都宣告終結。”
“這和公主殿天下的婚禮又有什麼關係?”
“當然有關係,福莎公主也參加過那場戰爭——”
“可我聽過的故事和你這個不一樣,炎之王陛下不是離開了我們的世界麼?”
“你那個是鄉野傳聞。”
迪爾菲瑞微微一笑,她擡起頭來,注視着天空之上的雲層,海風徐徐,手中的信箋,似乎也飛揚起來。
那信封之上,戳印着一枚黑松的印章。
……
一個年輕人走在冷杉領的大道之上,他鬍子拉碴,帶着一頂破舊的草帽,含着草葉,好奇地四處張望。冷杉堡兩旁寬闊的街道之上,而今已經大變了模樣,道路兩側皆是那些新興的建築——各式各樣的魔導工坊,蒸汽轟鳴,而綠化帶上,還豎立着鐵鑄的燈柱,上面還懸掛着王室的百合徽記。
路上的行人自第一紀白銀之年之後,還沒見過如此衣衫襤褸不修邊幅的傢伙,紛紛道路以目,將目光投向這年輕人的身上。那年輕人卻毫無自覺,還停下來攔下一個人問道:
“老兄,請問一下,今年是哪一年?”
“哪一年?”
“我的意思是,今年距離劍之年已經有多久了?”
那人彷彿看神經病一樣看着這個年輕人:“這是第二紀元夏野之年,今年距離距離劍之年已經有十二年了,”然後他拍了拍年輕人的肩膀:“年輕人,少喝點酒,對身體沒好處——”
卡格利斯哭笑不得。
他沒想到自己中了萬物歸一會一個空間放逐法術之後,足足用了十二年,纔回到這個世界。而且最關鍵的是,這裡的一切,都和他認知之中的埃魯因變了個個兒——領主們沒有了,王國多了三個位於黑森林之中的省份,王黨在十年之前就宣告解散,戰爭也結束了,以至於託尼格爾的當地人竟然自己是一個爛酒鬼。
他微微嘆了一口氣,心中竟有些惆悵之意。
埃魯因仍然存在,可領主大人,你又在那裡呢?
他抓住那人的胳膊,從口袋裡掏出一枚銀幣,放在對方手中,問道:“今天是哪一號,這是什麼慶典?”
卡格利斯指了指張燈結綵、掛滿了有百合徽記帷幔的大街兩側,而遠處的廣場上,還擺放了用來放啤酒桶與食物的桌子。整個冷杉領,眼下都洋溢着節日的氣氛。
“你不知道嗎,夥計,這可是公主殿下的婚禮啊——”
“公主殿下的婚禮?”卡格利斯吃了一驚:“格里菲因公主要出嫁了,嫁給誰?”
“什麼格里菲因公主,”那人沒好氣地說道:“長公主殿下早在幾年之前就病逝了,管好你的嘴巴,年輕人,出嫁的是福莎公主。”
“長公主病逝了?出嫁的是福莎公主?”
卡格利斯有些目瞪口呆地看着那個人走遠,腦子還長久地沒有反應過來——福莎公主又是誰?
他有些失魂落魄地走進了冷杉堡的中央廣場之上,明媚的陽光之下,那座高聳的雕像終於映入了他的眼簾。
卡格利斯一下站定了腳步。
眼淚瞬間就從他眼睛裡面涌了出來。
因爲他終於認了出來,廣場之上最醒目的騎士雕像,正是他所崇敬的那個人。
他的領主大人。
他就那麼怔怔地站在那座雕像之下,直到有一個人來到了他的身邊,和他並肩而立,也擡起頭看着那座雕像。過了好一會兒,那個人纔開口道:
“很多年了,會在這座雕像下駐足的人也越來越少了。”
卡格利斯聽到那個熟悉的聲音,猛然之間回過頭去了。
“雷託先生?”
“卡格利斯!?”
……
高高的拱窗,明媚的顏色,窗外的庭院,還是一如既往的景色。彷彿這十年以來,這個有些安靜的書房,距離她父親離世的那一年,並沒有發生太多的變化。
格里菲因靜靜地看着帷幔之下的那張長背椅,椅子上紅色的絨墊,還倒映着午後金色的陽光。傾斜成束的陽光中,塵埃上下飛揚,她至今還記得曾經有一個少女坐在這張椅子上,在那個同樣安靜的午後,傾聽着歐弗韋爾所講述的那個故事。
長公主殿下緩緩眨了眨眼睛,她收起心緒,輕輕合上門,這才轉身向外走去。
但一個聲音卻在她身後叫住了她。
“姐姐。”
哈魯澤頭帶王冠,在背後看着她姐姐有些纖細孤高的背影,十年以來,他早已長大,有了作爲一個國王的擔當與責任。但有一些東西,始終在他心中不能放下。
“叫我長公主。”
“姐姐,”哈魯澤忍不住輕聲說道:“帶我向老師問好。”
格里菲因回過頭,目光流轉地看着自己的弟弟。
公主殿下臉上帶着淡淡的微笑:“爲什麼不自己去呢?”
“老師他不願意見我——”
“是嗎?”格里菲因眼中閃動着促狹的光芒:“說起來,我可是代替你嫁給他的。”
“姐姐——”
哈魯澤頓時有些掛不住:“能不能不要再說福莎公主的事情了,我也不是故意的啊。”
“沒關係,”格里菲因公主笑得很開心:“以後她就是我了,自然與你沒什麼關係。”
哈魯澤哭笑不得地看着自己的姐姐。
……
冷杉堡的大廳內不時傳來歡聲笑語的討論聲,每個人都在爲接下來的婚禮作着準備——卡諾蘭子爵與福莎公主的婚禮,雖然或許在這半年之前,埃魯因還從來沒有人知道這個卡諾蘭究竟在這個王國的什麼地方。或許是一片黑森林之中新開墾的土地,一位勇敢的騎士,贏得了公主的芳心。
一切,就像是十年之前的那個傳說一樣。
但一片融洽之中,總會有一些不和諧的音符。比方說在這裡就有一個聽起來就有一些橫眉毛豎眼睛的聲音生氣地說道:“這筆賬又算錯了,安蒂緹娜!芙羅呢,快去把芙羅叫來!”
幕僚小姐苦笑着看着叉着腰在自己面前豎着小眉毛的商人小姐,答道:“芙羅已經和夏爾先生去大平原之上旅遊了,他們還帶着蒂亞一起。”
“哦,”生氣的商人小姐敲了敲腦門:“我記起來了,這筆賬是那個傢伙管的——”
她擡起頭來,正好看到一個鬼鬼祟祟的身影正在上樓,馬上大叫一聲:“布蘭多,你給我站住!”
但布蘭多怎麼可能站住,馬上拔腿就跑。
於是幾乎整個城堡內都能聽到商人小姐大發脾氣的聲音:“布蘭多,你死定了,你昨天是不是又爬上了那頭小母龍的牀!”
“還是茜?還是那兩頭小母狼!”
山民少女正準備出門,但聽到這句話,臉上立刻飛起一團紅雲。她剛好打開門,看到門外對自己擠眉弄眼的某位領主大人。
茜楞了一下,又默默地關上了門。
“總之,”商人小姐的聲音從外面傳了進來:“我告訴你,布蘭多,牀可以亂上,但賬不能亂算。你如果再犯這麼低級的錯誤,我就要把你踢出我的商會了!”
花園內,墨德菲斯正樂不可支地聽着城堡裡的雞飛狗跳,他看了看自己的姐姐。安德麗格沒好氣看了那個方向一樣,答道:“一對狗男女。”
坐在一旁的銀精靈小公主聽着安德麗格的抱怨,不由微微一笑,她擡起頭來,注視陽光斑駁的樹蔭。
心中忽然感到前所未有的寧靜。
……
墓園之內。
艾德莎靜靜地注視着玫瑰花叢之中那個安靜而有一些孤零零的墓碑,她的目光柔軟,彷彿又回憶起了那多年之前的一切。在那個被今天的人們稱之爲亂世的年代裡,她的心靈卻反而可以找到依靠,而在這一個時代,只能讓她感到孑然一身。
她在那墓前停留了好一會兒,就像是每週的這樣一個下午,她都會駐足於此,對於她來說,這孤單的墓地中,埋藏的乃是一位她心目中的國王。
她默默地握着手中的項鍊,那項鍊之上,只少了一個水晶墜子。
那就是她的一切希望。
艾德莎緩緩地轉過身去,走出墓園。而這個時候,她聽到一聲驚訝地叫喊從自己身後傳來:
“梅里亞!”
艾德莎回過頭,正好看到墓地的一角,一個她見過好幾面的女孩子,正目瞪口呆地看着那個站在面前的年輕人。對方姣好的面容上,竟已是淚流滿面。
“卡格利斯……你還活着?!”
兩個人重重地抱在了一起。
看到這裡,艾德莎忽然明白髮生了什麼。她用手輕輕按着自己的胸口,心中竟微微有了一些溫暖。她看着遠方一片片閃光的森林,心中似乎作出了什麼決定。
她擡起頭來,大步地走出了墓園之外。
那之後,人們再也沒有在冷杉領見過這位女士,一直到很多年後,埃魯因的南境才流傳着一個美好的傳說。在那個傳說之中,一個哈維爾銀百合會的修女,以她一生,奉獻給了那些雙目失明的人們。
……
午後靜悄悄的樹林之中,布蘭多好不容易纔逃出了冷杉堡。他握着手中的信箋,獨自一人漫步於陽光爛漫的林地裡。這片林地,曾經承載着他許多美好的記憶,那些記憶,隨着年月的積累,卻反而愈發的醇厚與獨特。
他舉起手中的信來,那信是法伊娜寫給他的道賀信,信上埋怨他怎麼這麼久還沒有去看她。但更多的,這位成熟的小姐描繪的是新生的克魯茲的一切,萊納瑞特皇子繼位之後,這個帝國獲得了沉寂已久的新生,一切都漸漸走上了正軌,人們漸漸忘卻了過去的傷痛,開始在戰場之後的廢墟上,重建起他們的家園。
在信的最後,法伊娜再一次督促他趕快到帝國去見她。
一想到那個梅霍託芬的公主殿下,布蘭多就忍不住微微一笑,他將信收到懷裡,長出了一口氣。
黃昏的一戰之後,一切回到了原來的樣子,凰火在九鳳,學姐也去了世界各地遊歷,偶爾會給他寄會一些當地的特產。而世界彷彿變了一個樣子,雖然在文明的邊境至上,仍然有着一些魔物與黃昏的餘孽作祟,但在黃昏之龍逝去之後,所有人的一切都至少在向最好的方向前進着。
在世人的心中,炎之王死去了。
而作爲凡人的他,卻活了下來。
在失去了一切力量之後,似乎也並沒有什麼不適,但布蘭多心中卻一直以來有着一個隱約的遺憾。他默默從懷中拿出那張有些褶皺的卡片,那卡片之上,繪着那個身穿黑色長裙,面帶假面的女士。
那張卡片已是如此的陳舊,以至於上面已經失去了一切的魔力,但他怔怔地看着那張紙片,輕聲說道:“國王並沒有死去,可你去獨自逃離了——”
樹林之中沙沙作響,彷彿迴應着他的聲音。
但忽然之間,彷彿是幻覺一般,一個笑吟吟的聲音忽然在他身後響了起來:“在別人背後說人壞話,這可不是一位國王應有的作爲。”
布蘭多手微微一抖,那紙片竟失手落下。
他怔怔地回過頭。
淺黃而斑駁的陽光之下,光影交錯之間,正是那位帶着理智的,而又高傲的少女,宰相千金彷彿仍舊穿着當日離去時的那一身長裙,平靜地注視着他,那一如既往的紫色的眸子裡,卻閃爍着那種早已久違的光芒。
但不知何時,那眼中已飽含着淚水。
猛然之間,一道身影已重重地投入了他的懷抱。
“我回來了,布蘭多。”
布蘭多早已怔立當場。
他擡起頭來,眼中閃動着那種最爲感激的光芒:
“謝謝你,提亞馬斯——”
“能夠彼此相遇,正是人們最好的希望。”
……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