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緒隨記憶中的梅花飄落,漸行漸遠……
軒轅羽辰望向身側沉默不語的上官予墨,扯出一抹淡笑,輕拍他的肩頭,“墨,方纔語氣重了……可願意讓羽辰請酒謝罪?”
上官予墨緩緩擡起頭,迎上軒轅羽辰琥珀色的瞳子,似有種恍如隔世的熟悉感涌動。如此眼神,已經太久、太久沒有在太子的眼中出現過了。緣起,五年前的某日……
又逢一年隆冬,雪花兒漫天飛舞。皇宮內冬景依舊如初,雪地中蜷縮的小身體亦長成堂堂七尺男兒。終於,歷經痛苦與折磨的挫難後,他,軒轅羽辰得已蛻變重生。寒冬裡挨凍的小可憐、失寵嬪妃誕下的 “賤種”、遭人肆意欺凌的怯懦皇子,早已是過眼煙雨,消散的無影無蹤……
原本,軒轅羽辰只想苟且而活,做個卑微的人也罷,命運終難違。直至上官予墨的出現,纔將他的人生徹徹底底的扭轉。
借予墨的一雙“慧眼”,軒轅羽辰方能更清楚的窺探這深宮內院、炎涼世態……身份和地位永遠是赤金份足的籌碼,可悲,諾大皇宮之中處處上演着“恃強凌弱”的慘劇,日復一日,不疲不休……
難能可貴的是,軒轅羽辰乃“俊傑”,領悟何爲“強者”,纔不會淪爲宮廷鬥爭之中最可悲的犧牲品。
何爲“強者”?必定是傲然羣雄之上,俯視天下的人……試問,幾人可及?幾人能及?又有幾人敢及……
鐵杵磨針、水滴石穿皆不是須臾之功,成就大業也更是如此,更何況他軒轅羽辰?“獨善其身”爲首,習武、學文、琴棋書畫爲輔,樣樣不敢懈怠。旁人若努力一分,吾則努力十分;旁人歇息數時,吾僅歇息一刻;旁人閒暇出遊,吾即埋首書案,聖賢作伴……
年華似水流,如此堅持讓軒轅羽辰在衆皇子中出類拔萃,“樹大招風”,妒意彙集成陰謀的暗潮,步步逼近……
“羽辰,可是在雪地裡思念哪位美人?”磁性的聲音戲謔依舊,伴着足下積雪之作響縈繞耳畔。來人舉手投足間透着不羈的瀟灑,卻不失清雅風骨。
“墨?!”軒轅羽辰快步迎向來人,毫不客氣的一拳揮其胸際,“好小子!怎麼有空來看我?御畫舫的事處理完了?”
上官予墨回了軒轅羽辰一拳,輕輕點頭,“基本完成,餘下之事就交給畫師們完成。羽辰,你怎麼還是老毛病?單衣挨凍數載,你可有悟出些什麼?”
上官予墨雙眸黯淡,一切早已心知肚明,如此自殘之舉當真能把這隆冬之寒植入心底?自欺欺人罷了……軒轅羽辰啊,軒轅羽辰,心軟如你,如何自保?皇宮之內怎能有你立足之處?
“我……”軒轅羽辰遲疑片刻,輕紗愁雲罩上臉,“墨,你明知我是如何也狠不下心腸,何苦打趣?”他攤掌托住飄落的雪花,眼見它隨體溫慢慢消融,心中悲涼感頓生。人心明明有血、有溫度,卻爲何要變得比這冬雪還冰冷?
“羽辰,難得如此冬景,我作幅寫生贈你,可好?”上官予墨環視四下,幾枝素梅讓他不禁駐下了目光。凌寒中如此傲然盛開,不妖不媚,獨有一番冷豔之美。下一刻,腦海中的畫卷已成形,梅兒躍然於紙上,不等軒轅羽辰回答,上官予墨旋身進屋。
上官予墨靈感閃現,畫作也已不遠。軒轅羽辰一掃先前的陰霾,快步進了屋。畢竟,能得御封“妙筆畫聖”的墨寶實屬不易。料想多少文人雅士散千金也難得其一筆之作。既是對方相贈,何樂而不爲?
雪白卷紙平覆於書案之上,輕磨端硯變現濃黑之色,墨香四溢。上官予墨執狼毫點清水潤之,毫鋒入硯醞足漆墨,提筆於紙上,行雲流水間,手、毫宛如一體。筆跡線條流暢,粗細錯落,時明時暗,均勻佈於宣紙背景之中,斷開留白亦相得益彰,毫無偏頗。出手腕力變化莫測,筆鋒時急時緩,忽而濃墨重彩,忽而淺淺帶過,須臾之間,畫卷已出現雛形,似枝幹的模子躍然於紙上。
上官予墨提毫“入墨”,再次下筆,毫鋒沉穩有力用以描繪較粗枝幹的粗糙蒼硬,較細嫩部分則筆觸顯露,色彩質樸,厚重而不求華麗。枝幹紋路稀疏而布,錯落有致,觀畫之人似能觸摸到其凹凸感。挺直身體,他俯視畫面,額頭微蹙,手中的狼毫蘸入清水,待清水幻化爲暗灰色,揮毫,畫面之瞬現幾道颯爽的淡色線條,水漬漸幹,嗬!再觀之,畫中已是風兒拂過,栩栩如生,原來,方纔那幾筆是“仿風寫意”,使得原本生硬的畫面瞬間靈動起來。
一旁的軒轅羽辰瞪早已圓了眼,大讚不可思議,原本以爲上官予墨只是浪得虛名,敢情,一亮真功夫,他還不得不寫個服字。“妙筆畫聖”這名頭還真不是吹來的。
上官予墨收筆起身,仔細端詳作品,露出滿意的笑容,擡頭正巧對上軒轅羽辰錯愕的臉,臉上的笑意更深了幾分,“怎麼了,老兄,莫不是看傻眼了?”略帶挑釁之語畢,他便優雅的放下手中狼毫,取筆架上的羊毫代之,“羽辰啊,這畫纔剛過半,好戲還在後頭,細細瞧好……”
羊毫浸清水微潤後,毫鋒先蘸端硯一端的淡墨,之後移入另一側的漆墨處,充分飽墨後,上官予墨提直筆桿,腕力匯於毫尖處之,中鋒垂直點下枝條的留白處,觸紙墨化,控制力道使墨跡圓潤飽滿、卻不露鋒芒,如此,梅瓣在點成。
依此筆法,上官予墨復點出大小、性狀各異的梅瓣,形象的勾勒出正側偃仰背不同形態的梅。迅速執起狼毫,濃墨在花瓣將幹未乾時,他又起筆,細緻的在其上勾點,依照花心、花須、蕊頭、花蒂的順序依次用濃墨點綴其神韻,實屬全畫的點睛之筆。
觀畫全局,花朵分佈錯落有致,有疏有密;花瓣墨色有濃淡,明暗交錯;花的形態紛繁多姿、活靈活現,有上發、下垂、橫倚和回折等;加之先前仿風寫意,梅花已然栩栩如生,呼之欲出。
收筆前,點苔。上官予墨在枝條上加苔點,讓枝幹的色調更均勻,虛實和諧相融,突顯梅花的傲然、冷豔之姿。動中有靜,虛實相合,濃淡相宜,一幅絕妙的墨梅圖就這樣在上官予墨的筆下現於世人之前。
“差不多了……”上官予墨退後幾步,離書案几尺遠觀畫,“果真還就差這最後一筆……”說罷,他執起桌上的茶碗,小含茶水一口,卯力鼓腮,“噗……”茶水盡數噴出,揚揚灑灑濺落於墨畫之上。
軒轅羽辰見此怪異舉止,猛地愣住……這不把畫給毀了??繼而大喊,“上官予墨!你、你這不是毀了畫麼?”心疼剛畫好的梅花圖,他輕嘆一口氣,怨念直殺噴茶之人。
上官予墨被軒轅羽辰的表現逗的大笑,拍其肩安慰道,“羽辰,放鬆,且再看看那墨梅圖……”
軒轅羽辰把視線移回書案的畫上,驚歎的再次愕然。因爲茶水的充分滲化,圖中墨跡自然而暈,色調被整體潤色,神韻十足,引人入勝。梅花平添幾分姿色,冷豔更勝一籌;枝幹“濃妝淡抹”,水浸染後竟與梅花出奇的“相宜”;空白之處淡墨混淆水漬,似畫非畫、似花非花的意想不到之筆,讓人意猶未盡……
軒轅羽辰像是被攝了魂魄,欣賞到忘我,深深癡迷其中。一紙墨梅圖,似某種醒悟,難道上官予墨不止贈畫,更是“畫中有話”?
“若非一番寒徹骨,那得梅花撲鼻香。”上官予墨輕吟書下的題詞,別有深意的望向軒轅羽辰,“羽辰,你可明白這詞的含義?梅傲然於冬日獨綻,方是經歷過‘寒徹骨’的洗禮。換而言,若是它本身不夠寒冷,又如何存活在比自己寒冷數倍的隆冬?”
上官予墨悠然的落款,捲起墨畫遞與軒轅羽辰,淺笑着說,“墨梅圖贈知己,隨君相濡以沫。”
軒轅羽辰接過墨梅圖,似有千金重,啞然,唯有靜靜的凝視上官予墨,眼神已傳達了一切,“謝謝你,墨……”除了道謝,他已詞窮。
“羽辰,和我還客氣什麼……”上官予墨淡淡而道,似無所謂,心底卻深深銘刻了羽辰此時的眼神,最後這般的眼神……
不久,宮中動盪,軒轅羽辰整個人性情大變。冷漠如他,臉上不掛任何表情,眸中已無透亮的光彩,取而代之的不見底的深邃。
三年後,風雲又起,前太子因肆意妄爲、草菅人命之大罪被處以極刑。
宮中衆人皆知前太子雖蠻狠任性,但也沒膽扯上人命。無端怎麼會出了人命?真相成謎,幕後究竟何人指示,不了了之。雪地之上的帶頭男孩消失不見……
與此,“龍淵殿”之上,新太子冊封大典,通報官洪亮的宣旨聲震盪朝野。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冊封五皇子軒轅羽辰爲當朝太子,欽此……”
“兒臣遵旨!”軒轅羽辰行禮接旨,嘴角勾起一抹若有似無的弧度,丹鳳眸深邃如是,臉上依舊察覺不到任何感情。
殿外,上官予墨靜立遠目殿上的軒轅羽辰,眉跡緊鎖,眸中隱有憂愁劃過。不知該喜還是該悲,一躍成爲太子,羽辰終成了那傲視羣臣的“強者”。他該感到高興纔是,可爲何……
衆人皆豔羨軒轅羽辰華麗的太子頭銜,誰人知那深藏的悲哀以及內心不曾觸及的柔軟。而於上官予墨而言,軒轅羽辰只是個平凡人罷了……
忙碌的人影在星辰宮來回攢動,熱鬧非凡。寢宮新主倒意外的與這火熱氛圍格格不入了些,他良久的靜立於墨梅圖前,若有所思……
墨,除了你,可還有人願意懂我?
這句話,珍藏軒轅羽辰心底,轉眼,又是數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