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見過曦兒了。
他的聲音平靜無波,讓無憂簡直要懷疑自己的耳朵!
她一整天都在苦苦糾結要不要讓他們呢父子相見,他卻早已打定了主意,深夜偷偷潛入了南楚皇宮!他能準確地找到曦兒在毓軒殿,說明他根本不是今天剛到南楚才知道曦兒的,早在路上,甚至還在天朝,他就知道了曦兒的存在!
";你......怎麼知道的?";無憂不可置信地問。
君寰宸緩緩靠近她,表情有一些哀傷:";其實我早該找到你們的......那次在豫州,我抱過了曦兒,卻渾然不知。你爲何要如此折磨我呢?讓我面對自己的親兒,卻如同陌生人。";
無憂恍然憶起半年前在豫州城那一閃即逝的背影!她沒有看錯,竟真的是他!那次的擦肩錯過,沒想到再見面,已經物是人非。誰也沒想到她會輾轉來到南楚皇宮,成爲一國的皇后,連她自己也不敢想象。
無憂注視他說:";曦兒雖然是我懷胎十月生下的,但他也是你的孩子。你去看他實屬人之常情,你不用夜入皇宮,我也打算讓你們見面的。";一口氣說完,無憂如釋重負,小心地避開他投過來的眼光。
他的瞳子中有淡淡的辛苦,睨向黑雲遮月的天空,搖頭笑道:";我又怎會是單單來看曦兒的。無憂......你怎能這麼狠心......昔日茅屋裡共枕的誓言,難道只有我一人在堅守?";
他在質問她,質問她爲何沒有遵守兩人的誓言?
誓言是在兩人互相信任坦誠的基礎上建立的,沒有坦誠,又何來的誓言?
無憂嘲諷地笑:";我狠心......?當初又是誰能夠毫不留情地對一個陌生女子下手?我一直以爲是你在我絕望的時候伸出了手,帶給我重生的希望,卻原來......你根本就是始作俑者!";
";你......都知道了?";君寰宸恍然如夢,晶瑩眸子閃爍起來。
";呵......你從來都沒有完全地信任過我,你和蔡述之間的密謀一直都瞞着我。你的心太深,我猜不透,也不想去猜了。我只是想,如果當初不是你毀了我,那麼現在我是不是可以安枕無憂地待在天朝皇宮裡,不用顛沛流離,也不會來到南楚......說到底,這一切都是拜你所賜。";
無憂冷冷地笑,心裡有如被凌遲般難受。是誰說過,言語在傷人的同時,總會先傷了自己。
君寰宸愕然不語,蟬噪宮愈靜,他漸漸的平靜下來,眼神帶着幾許憂傷,又有些安慰:";你是因爲這樣纔不告而別?所以你與我約定誓言的時候,並沒有想過離開?";
";有區別嗎?最後的結果還不是一樣......";發生的已經發生了,一切已成定局。她將是南楚國的皇后,與這個天朝的王爺,再不會有瓜葛。如果說唯一能牽繫他們的,就只有曦兒了。
無憂沉默着低下了頭。她不得不喪氣地承認,到如今再看到宸,依然會有心痛的感覺。往事到底有多傷,可以歷經這麼多風雨,還是清晰如昨?
夜風拂過,君寰宸眼中的苦澀被吹模糊了,他忽然開口,有些忐忑地說:";結果......還未定。你要不要......跟我走?";
君寰宸神色迷茫,漆黑眸子彷彿可以溺人。無憂彷彿又看到數年前,那個在月光下溫柔笑語的男子:
";要是我們的孩子能有憂兒這樣美的眼睛,我就心滿意足了。";
";如果我們只是平民。比如,我是一個教私塾的先生,你是我的妻子。我們有幾間瓦房,養着一缸蓮花。等有了孩子,春天,我會帶他到山裡去放風箏,冬天,我會在炭火盆前給他講故事。白天,孩子留在家裡讀書。到了晚上,我會手把手教他寫字。我的世界只有你們。多好。";
";當然好。我真的很喜歡這裡,從第一眼看到,就決定要買下它。現在,我更覺得好了,因爲,這裡有你。";
風吹過庭,無憂猛然一怔,才從他給的旖旎夢幻裡清醒過來。和他在一起的每一瞬,都美好得如同在做夢,可他給的美好從來都太短暫......他們兩人的未來,豈是一句";要不要跟我走";就能決定的?如果他們走了,就不簡單是兒女私情的糾葛,將上升爲兩國的政治問題,他也無法向君昊天交代!
一切的一切,終究只能是幻夢一場......
某種痛楚涌上了無憂的心尖,她默然許久,悠悠道:";有些事情發生了,就無法挽回,你我都該清楚的......";
她的聲音越來越低,最後淹沒在宮牆外的嘈雜聲中。侍衛的腳步聲和兵器的泠泠聲清晰起來,很快就會搜進落霞宮了。
在這一片喧囂聲中,君寰宸卻顯得出奇的平靜。他的眼神,如煙雨瀟湘,越來越淡,以至於虛無,他點了點頭:";我明白了......。你肯如此直截了當的斬斷我們的關係,對我來說,也不失爲一種答案。過去與你相處時,我總是在掙扎要不要告訴你真相,當我發現自己已經無可救藥的愛上你,就更無法說出口了。那種患得患失的恐懼,越愛你,就變得越深,到如今......反而有解脫的感覺。";
無憂兩耳充斥着他平淡但震撼的話語,呼吸都急促起來。
兩人的距離不足尺餘,他還在繼續說着:";那日在京城街頭,我並沒有一眼認出你。我剛剛返京,還不知道你被獲准回京的消息......此生認識你,我是無怨無悔的。";
他低沉暗啞的聲音,像一道魔咒,將無憂環繞。她忽然害怕起來,一顆心懸在了半空,生怕自己敵不住他的深情,會哭出聲來,或者失態地抱住他。
不可以了,不能再沉淪下去!難道還要在原來的坑裡再跌到一次嗎?無憂反覆地告誡自己。
殿門外,有侍衛開始拍打鐵門,大約要進來搜宮。落霞宮的侍女們紛紛被驚醒,下人房裡一間間燃起了燈。
無憂張惶四顧,催促他:";你快走吧。在這裡被抓住,對你我都不好辦!";
君寰宸呆呆站着,好像話一口氣說完,後面的也講不出來了。匆匆與無憂對視一眼,躍入了牆角茂密的樹叢中。
無憂盯着他消失的方向看了一會,只是搖頭苦笑。門外開始有人叫喊,大約是看見刺客往這方向過來,要進來查看之類的。
無憂正準備上前應門,卻見花園側面的圓形拱門內,當先閃出了一個人影。
";炎之陌......?";
無憂驚訝他怎麼會從這出現。這拱門出去根本是荒草地無路可走,除非他是翻牆進來的!
炎之陌連外袍都沒披,只着一身單衣,手裡抓着他的劍,就慌忙地跑了過來。
";你怎麼樣,有沒有受傷?我剛纔看見一個黑影進來了......";
他緊張地去抓無憂手腕,無憂心一慌,避開了:";哪裡有什麼黑影......我一直在這園裡賞月,什麼也沒看到啊。";
爲了掩護剛剛離開的君寰宸,她只好說謊。但炎之陌卻不相信的樣子,黑眸審視她:";可我明明看見了......刺客出手狠毒,連殺了好幾個侍衛,我怕你出事!";
他說完,又緊張地在花園裡搜查起來,寶劍時不時地插。進樹叢中。
無憂心一跳,想起君寰宸方纔離開的樹叢,不禁擔心起來。又覺得奇怪,君寰宸只是來看曦兒,就算被發現,只要逃脫就好了,何必殺人呢?
眼見炎之陌即將搜到君寰宸藏身的那簇樹叢,無憂趕緊閃身過去擋在前面:";對了,這麼晚你怎麼還在宮裡?";她想方設法地分散他注意力。
炎之陌停了下,解釋道:";我和皇上商議接待天朝使臣的事宜,因爲晚了,皇上就留我在宮裡住一夜。";
";哦......";無憂訥訥的,不知道接下去該說什麼來拖延時間。
她正在發呆,沒注意腳下樹叢的陰影已經發生了變化。一朵黑雲遮住了月亮,風吹檐鐵,似起殺機!
在那突然降臨的黑暗中,身後的樹叢唰地被劈開,兩道黑影閃電般竄出。當炎之陌意識到的時候,已經太遲了!寒光之劍,向着無憂的後心砍去!
他甚至來不及叫一句小心,已經下意識地撲過去抱住了無憂。
那劍疾馳而來,劈開虛空,劍尖鈍入**,是皮肉撕裂的悶響!無憂被壓着向後倒下,短促的驚惶之中,她絲毫沒有感到痛......是炎之陌?
感覺到溫熱粘稠的液體一滴滴打落在臉上,無憂怔住了。她張大了嘴,卻發不出一點聲音,只有陣陣的抽氣聲!
";別怕!";耳畔,是炎之陌極力壓制痛楚的聲音。
他抱着無憂在地上翻了個身,躲過接踵而至的又一劍。刺客有兩個人,全部黑衣蒙面,不是君寰宸!
無憂在炎之陌的懷裡瑟縮着。他肩上裂開一道駭人的血口子,卻能抱着她接二連三地躲過刺客攻擊。殷紅的血自他肩上四下濺開,那一劍有多深啊,森寒可見白骨!
無憂手腳都在發抖,眼眶不自覺的模糊起來:";你怎麼樣......別嚇我啊,別......";
";我沒事。";他果斷地截住了無憂的話,桃花眼裡是從未有過的堅定。
他方纔經過的地面,全都拖了一串厚厚的血線,流了這麼多血,怎麼可能沒事呢?
這時,下人房裡的侍女們都已經穿戴好出來了,一見炎之陌渾身染血的模樣,頓時驚呆,陣陣尖叫穿破了烏黑的雲層。
殿門外,皇宮侍衛們開始更用力地拍打鐵門,個別膽大的小丫頭悄悄溜過去開門。
兩個黑衣刺客略顯慌張。他們出手狠毒,招招致命,見一擊得手後便不能再命中,於是靈機一動,挑劍向炎之陌與無憂之間刺來!
炎之陌此時若再不放開無憂,則兩人中必有一人中劍,他若推開無憂,另一個刺客早已在一邊等着手無縛雞之力的她......
劍鋒旋着寒光而至,無憂張大了瞳仁,早已抱了必死的決心。然,就在劍尖幾乎要觸到她眉心的時候,炎之陌抱着她的身軀忽然一個轉身--
噗,炎之陌悶哼一聲,口中溢出血來。
無憂遲鈍地低下頭,還在顫動的劍鋒劃破了她的手臂,鮮血汩汩流淌。而劍的另一端,就插在炎之陌的背上。
這劍,竟是從背後生生地刺穿了炎之陌的身體,再伸出來劃破了她的手臂!
無憂怔怔地張了張口,卻什麼都喊不出來。炎之陌的身體像是山崩傾頹,整個壓在了無憂身上,而無憂雙腿一軟,直接抱着他跪坐在了地上。
無憂伸出手,滿是鮮紅,分不清是他的血,還是她的。她無意識地撫摸着炎之陌蒼白如紙的面容,血污弄髒了他絕豔無雙的面龐,無憂兩眼乾澀地看着他滿臉是血的模樣。
鼻尖一涼,一滴淚滑落,打在了炎之陌的脣邊。他有些困難地揚起手,似乎要替無憂擦乾眼淚。
無憂輕輕捏住他的掌心,帶着他探向自己的臉頰。他的指尖冰涼,觸碰時帶着難以抑制的顫慄。然後......便是一片粘稠。
";你總是丟下我先走......我說過的......再也不放手了......";炎之陌微微皺眉,他口中隨着說話斷斷續續地溢出血沫來,卻仍是喃喃自語,";再也不放手......";
粘綢的血模糊了他漂亮的眼睛,萬千桃花也靜夜中發狂地生長綻放,彷彿要在生命夭亡的最後一刻盡顯其華。無憂輕輕拭去他眼角的血珠,抓着他的手心,啜泣道:";好......不要放手。你答應我,一定不要放開我......";
落霞宮宮門大開,鐵甲侍衛們如潮水般涌進來,正好看見黑衣刺客逃亡的身影。於是一隊人立刻追了上去,餘下一隊圍到血泊中的無憂與炎之陌身邊。
爲首一名統領見到血泊中的無憂與炎之陌,大驚失色,立刻傳喚太醫。
見無憂緊緊抱着炎之陌不放,思量再三,還是開口勸道:";娘娘,請您先放開允王殿下,屬下才好將他擡到室內讓太醫醫治。";
無憂沒有動彈,只是看着炎之陌沾滿鮮紅的手緊緊的抓着自己的手。他的意識漸漸抽離,桃花眼眸無力地閉上了。如果不是那緊緊交握的雙手,幾乎與死人無異。
即使看不清她的模樣,他還是不願放開自己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