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霞宮裡裡外外,被圍得水泄不通。寢殿裡不一會兒就擠滿了人,太醫皺着眉頭在門外排成了排,炎落宇負手而立、面色不善,炎迴雪五指揪着胸口,眼眶通紅,而無憂只是失神地坐在牀畔,滿身乾涸的血跡,與炎之陌冰冷的手緊緊交握。
牀榻上,那個如紙蒼白的男子雙目緊閉,眉頭微微蹙着,漂亮的睫毛卷曲着覆蓋在微微發青的眼瞼上,嘴脣冰涼發青,微微張着,呼吸微弱得難以察覺。
無憂擡手,輕輕擦去他額上滲出的汗珠。他身上的血污都已經清理乾淨,換上了乾爽的白袍,而無憂仍然是狼狽染血的模樣,只因炎之陌在沉沉的昏迷中依然不願放手,於是無憂便任他握着,一直靜靜地守在牀畔。
殿外侍衛隔一段時間就會進來彙報一次追捕的情況,炎落宇時不時踱步出去聽完,然後怒吼着發一通脾氣。無憂頭一次看到他這麼不冷靜的樣子,所謂兄弟情深,也許是真的吧。
過了一會,兩個侍衛從殿外拖進一個半死不活的人來。因爲內殿是女眷休息之所,犯人不宜入內,於是炎落宇就在外殿審問。
兩個刺客抓住了一個,逃掉一個。那被按在地上的黑衣人全身都被血染透了,拖進來的路上都在漓血,外衣破開的口子上可以看到許多清晰深刻的傷口。無憂懷疑他重傷成這樣爲什麼沒有自刎,一般刺客被抓住不都是這樣嗎?
當他被拖着經過門口的時候,無憂才注意到,他早已被割掉了舌頭,服毒自盡是不可能了。
隔着一道牆壁,無憂聽到炎落宇森冷嘶啞的聲音:";你以爲你不開口,朕就查不出你的來歷?現在......你已經沒機會了。朕割了你的舌頭,就不需要你的供詞。朕能捉住你,就一樣能捉住你的幕後主使......";
趴在地上那黑衣人好像咿咿呀呀地叫了一會,然後仍然是炎落宇的聲音:";你們想對付的是誰,目的是什麼,朕都知道。明日將你斬首後,你的頭顱會被懸掛於建康城西市城門上三天,就算朕給你的主子一個警告!";
他的聲音迴盪在殿外,之後侍衛們又那人拖了出去,侍女們悉悉索索地收拾起來。
炎落宇再次踱步回到殿內時,眼神分外冷騭,面容漠然有如石化。無憂依然憔悴地坐在牀邊。好像自從炎之陌被擡進來,她就沒有換過一個姿勢。
沉默許久,炎落宇終於還是走到無憂身邊,一隻透着涼意的手掌輕落在她肩頭:";你的手......";
無憂大約太久沒動,忽然間回頭,整個人竟哆嗦了一下,發出嘶啞的一聲";嗯?";。
炎落宇忽然沉默了,沒有再說下去。手掌還放在無憂的肩上,表情卻心不在焉。
炎迴雪也走過來,臉上滿是未乾的淚痕:";秦姐姐,你的手也讓太醫包紮一下吧......五哥福大,不會有事的。";
她說完又抽噎了一聲,這話似勸慰無憂,又好像在安慰她自己。
無憂這纔想起自己的右手也受了傷,幾寸長的口子,傷口早已被凝固的血塊封住。因爲右手一隻被炎之陌抓着不曾動彈,反而沒了知覺。
無憂試探着動了動,立刻疼得發出絲絲的抽氣聲。這樣的她,倒更讓人覺得真實。炎落宇臉色稍微緩和,方纔她石像般一動不動、雙目無神的樣子,着實讓人心疼。
無憂看了眼牀榻上臉色越加灰敗的炎之陌,一身白色的單衣映襯得他的臉色更加的蒼白。她若要給右手包紮,就必須先掙開他的手......
無憂定定地看了他許久,想象着那一雙漂亮的桃花眼睜開後,卻看不到她在身旁,會流露出一種孩子般可憐兮兮的眼神,那樣會讓她不忍心。
炎落宇放在她肩頭的手掌微微用力,把出神的無憂喚醒。無憂點點頭,示意自己明白。左手滑上去,撫摸着炎之陌冰冷的手背,然後,不得已一根一根地掰開他的手指。
好涼,他的手涼得彷彿已經沒有了生命一般。當她掰開第一根手指時,那冰涼無力的手卻微微動了一下!
無憂的心猛地一顫,下意識地想要收回手去。只見牀榻上的炎之眉峰抖動,睫毛不安地顫動着,卻始終沒有張開眼。他乾裂的嘴脣蠕動,好像想說些什麼。
半晌見他沒有醒來的跡象,無憂劇烈跳動的心又稍稍平復了下來。咬咬牙,繼續去掰下一根手指。
直到那冰涼的觸感完全從皮膚上消逝,無憂依然感到徹骨的寒意。原來不是他的手冰冷,而是自己的心,早已墜入了冰窖。
太醫蹲上前,開始清理傷口,上藥,包紮。
無憂面無表情地看着,只在皮肉翻卷處被碰到時,隱忍着蹙眉。有一股血腥味。她穿着中衣,單薄的衣裳上,一團團的血跡,恐怕是那時抱着炎之陌的時候沾染上的。到這時候,她也沒心情換衣服了,好像也不在意。
炎落宇停在她肩上的手緩緩上移,改爲愛憐地撫摸她頭髮。手指插入她的髮絲,滑過頭皮,如梳子般梳着。就算這種時候,他的動作也說不上溫柔。
就在這時,榻上的炎之陌忽然猛烈地震動了一下。他好像要從噩夢中醒來,卻又掙不脫,沉重地倒下,口中沙啞地低吟着:";對不起......大哥,我錯了......我以後都聽你的話,你把憂兒還給我,好不好......?";
室內一下安靜了,除了睡得仍不太安穩的炎之陌。
炎落宇伸入她發間的手像被灼燙了一樣,倏地離開。無憂鼻子一酸,眼睛模糊起來。不是想哭,只是疼,這傷口,雖然不大,但太深。
太醫們面面相覷,都避諱地轉過頭,佯裝沒有聽見。終於,炎迴雪忍不住,重重地吸了下鼻子,跑了出去。
半晌,炎落宇也轉身,走到殿門口時,忽然仰頭,對着天花板深深地呼了口氣,用雙手矇住了臉龐。
寢殿內的人像是達成了無聲的協議,都開始悄悄地往外退,片刻後就只留無憂與炎之陌兩人了。
無憂重新看向沉睡着的炎之陌。往日他縱是不修邊幅,也總是光鮮亮麗。但此刻他躺在錦被下,好像被深深的壓制了,五官縱然俊秀,也是無奈,灰色。
無憂的手緩緩滑上他額頭,爲他理順糾結的眉心,張開口,竟是在輕笑:";喂......雖然我總是負你,可你從來沒放手過,還是一直追在我身後,";雖是在笑,無憂臉上卻早已沾滿了冰涼的淚。她俯下身,親吻他冰冷的面頰,脣貼着他的耳朵,用氣息吐了一句話:";這一次......求你,也別放手好嗎?";
淚滴在他蒼白的面上,男人乾裂的脣似乎動了動。
黎明的曙光終於泄進一絲到殿內,帝京郊外的大悲剎,木魚聲,誦經聲,聲聲清渡幽嶺。
*
君寰宸回到驛館,剛換下身上的衣服,門外便有侍從急促的敲門。
";怎麼了?";他邊理衣帶邊去開門,看上去好像剛從睡夢中驚醒。
";王爺,南楚的人來了,說是宮裡走漏了刺客,按例巡查客館,以保障王爺的安全。";
";我知道了,讓他們稍等片刻,我這就下去。";君寰宸隨意地用竹簪束髮,理了理衣襬就出去了。
經過蔡宛兒的房間時,他刻意向裡瞥了一眼。房內幽暗,似還在沉睡。君寰宸眼眸轉了轉,不作聲色地離去了。
門外,竟足足列隊了一排皇宮侍衛,將整座驛館嚴實地包圍起來。這陣仗,別說是抓一個刺客,就是把他們全帶回去,也綽綽有餘了。
君寰宸佯裝睏倦地打了個呵欠:";大人辛苦了,深更半夜還要親自帶兵搜索。";
那爲首的官員訕笑着迎合:";哪裡哪裡,是吾之失職,打擾了王爺休息。";邊說着邊揮手指揮侍衛去各處搜查。
君寰宸冷冷看着,故意問:";是何人如此膽大,大人可有線索了?";
那人面色微曬,抹着額頭說:";刺客窮兇極惡,連殺了幾名侍衛,還重傷了允王殿下,連未來的皇后宮都受了傷。現抓獲一名,逃跑了一名。";
君寰宸本是明知故問,那官員這麼回答反而令他一怔。莫非今晚除了他,還有另一撥人馬也潛入了皇宮?
他微微蹙眉,快速地思索着。南帝這麼快就派人到驛館來查,顯然已懷疑到他。不知他是否已查出,刺客有兩撥人。而那另一撥人......他心中已漸漸有了大概。那撥人與他同時出現在南楚皇宮,決不是巧合!
侍衛搜索了一陣未果,便悻悻地離開了。衆人無端被吵醒,此刻都乏了,紛紛回房睡覺。
君寰宸卻沒有直接回房,而是順路停在了蔡宛兒的房前。
房內點燃了一盞燈,方纔侍衛搜索時,顯然已驚動了她。君寰宸沒有敲門,而是直接推門而入。
牀榻邊,蔡宛兒好像被突然旋進的身影嚇到,本能地撈起被子裹在身上。
";宸......?這麼晚了你怎麼會來?";她本想問你怎麼不敲門就進來,但瞥見君寰宸漠然的表情,話到口邊又改了。
君寰宸飛快地掃視了一眼房內,轉而審視她,輕描淡寫地道:";沒什麼,看你醒了,所以過來看看。剛纔南楚的人過來搜查,沒驚到你吧?";
";哦......難怪外面這麼吵。";蔡宛兒後知後覺地回答。
君寰宸笑了一聲,忽然就着牀沿坐下,右手曖昧無比地撫上蔡宛兒的臉頰。
";宛兒,你怎麼就這麼不知悔改呢?";
他輕吐息,彷彿情人間的溫柔細語,讓蔡宛兒不自禁地顫慄了一下。
眼光倏然凌厲,大掌突地揚起,";啪";,一聲響亮的脆響,蔡宛兒的左臉瞬間紅腫起來。
她不可置信地捂着半邊臉頰,嘴脣顫抖着說不出話來。
";經歷了這麼多,我以爲你總算改了點性子,沒想到你還是一樣的愚蠢、狠毒!大哥送你進南楚,是給你一條生路,你卻自作聰明,自尋死路!";
";宸......你在說什麼?爲什麼忽然這樣對我?";蔡宛兒眼角含淚,楚楚可憐的模樣引人憐惜。
然而君寰宸不會再受騙了,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這張看似柔弱的面孔之下,是怎樣的一副蛇蠍心腸。
";你是不見棺材不掉淚!";他起身,走到燭臺旁,手指在桌面上輕捻,再擡起時,指腹沾了些灰燼粉末之類的東西。
";你剛纔在房裡燒什麼?你的心腹刺客得手了,急着向你報信?不要以爲我不知道,你一路從天朝過來,暗中都有心腹影衛跟隨保護着。蔡家雖然倒了,但蔡述不會傻到不做一點防範。這一路上我不說,是以爲你已經改過自新,有影衛保護你,你入了南楚皇宮也不會太慘,但沒想到,你竟然這麼狠毒!
你以爲南帝是個沒腦子的昏君嗎?你觸怒了他的底線,在他的眼皮底下,有什麼查不到的?你別忘了你現在的身份是天朝送給南楚的禮物!如果這件事被查出來,就不是你個人的恩怨,而會挑起兩國爭端!你想讓整個天朝的百姓爲你的愚蠢牽連嗎?";
隨着君寰宸一句句的說下去,蔡宛兒臉上已經慘白如紙。她沒法忍受去給那個女人做奴婢,如果不是那個女人,宸不會移情別戀,君昊天也不會對她棄如蔽履!她早就有此計策,只是今晚正好在君寰宸的房外偷窺到他換衣準備潛入皇宮,纔會在此時下手。
君寰宸面無表情地看着她,嘆息一聲:";罷了罷了。你已是無可救藥,我還對你說這些做什麼?明日我就會押你到南帝面前請罪,向他坦明你的罪行,希望以你的命還能換來兩國的安定。";
蔡宛兒一聽,立刻變了臉色,光着腳就跑下牀:";不要......宸,求求你,千萬不要......我不想死......求求你......";
君寰宸輕易地就撫開了她,連一眼都懶得再看,大步邁出摔上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