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小丫頭,知不知道眼下這是別人最是嚴防刺客的時候,這裡又是堂堂南京國子監的祭酒官廨,她自己更是根本見不得光的身份,竟然敢跑到這來!
那一瞬間,徐勳的臉色精彩極了,可當小丫頭快步衝上前來一下子撲進了他的懷裡,甚至觸動了他剛剛癒合的傷口時,他到了嘴邊的那一連串質問責備提醒卻都吞了回去。儘管不是第一次擁美在懷,儘管她並沒有說一句話,可屋子裡還是盪漾着一和溫情寧靜。
“你志麼來的?”
聽到徐勳這聲音,沈悅鬆開手往後頭挪了挪,又擦了擦眼睛,這才擡起了頭來:“是我讓乾孃帶我攀牆進來的,沒費多大勁,你這屋子後頭有窗戶,翻進來就走了,而且乾孃正在外頭看着呢。瑞生和陶泓都已經趴着睡着了,不會驚動他們,要不然我早就讓乾孃在燈芯裡頭下蒙龘汗藥……”
面對這樣理直氣壯的回答,徐勳簡直不知道說什麼是好。他只聽說過有窮書生爬牆相會小姐的戲碼,可什麼時候聽說過有小姐爬牆翻窗偷見公子的?看着沈悅那亮晶晶的眼睛,想起她那些驚世駭俗的行爲舉止,他突然就笑了起來。
他邑歡的,不就是這小妮子的不走尋常路麼?
“笑什麼,還不都是爲了你!”沈悅本能地使勁瞪了徐勳一眼,目光這才落到了他肩頭那裹得厚厚的紗布上,好一陣子才意識到這天氣熱,他身上只穿了一件單布背心於是慌忙側過頭去,有些不自然地說道,“外頭說什麼的都有,還有人說什麼你已經死了。雖然徐大叔說你已經沒事了,可我不放心,好容易才瞅着國子監這邊守着的人少些了,所以就央乾孃帶我過來看看你:”
“我真沒事讓你擔心了。”
儘管嘴上說得輕巧但沈悅削功夫翻牆還容易,但三山街到這兒本就遠,她得事先在外頭客棧定下房間,然後在半夜北城兵馬司巡防人手增加一倍的情況下繞到國子監,然後又要在這等防守下潛入進來即便有李慶娘,卻仍然是難如登天,因而聽到徐勳這短短的幾個字她只覺得自己這一趟都是完全值得的,臉上頓時露出了毫不掩飾的喜悅。
然而徐勳端詳着她這笑容,眼睛卻不由自主地落在了她那身黑色夜行衣上。見上頭塵土處處,他不禁心頭一動,突然一把抓住了她的手,這一翻一看,見她右手掌心果然磨破了好幾處,他立時擡起頭來,卻不防沈悅猛地把手縮了回去。
“有什麼好看的,我又不是別個嬌滴滴的大小姐!我從小就和乾孃練功大,這點小傷回去塗點藥酒就行了!倒是你,怎麼這麼倒黴,好端端的又中了箭,我給你帶了金創藥!”
徐勳這幾日時昏時醒,但對換藥隱約還有那麼一點印象,甚至還記得別人提過是什麼御藥局的藥方云云,根本不缺什麼金創藥。然而,見小丫頭說着就獻寶似的掏出一個瓷瓶遞了過來,他還是伸手接了。摩挲着那還帶着體溫的光潤小瓷瓶,他見沈悅靠近自己仔仔細細地介紹着這東西如何用酒化開如何塗抹,他冷不丁探頭在那紅脣上輕啄了一口:“啊!”沈悅不料這時候居然會遭到突襲,等徐勳一擊得逞,她這才慌忙讓開,旋即惱羞成怒地罵道,“受了傷也不老實,早知道我就不這麼好心了……”
就在這時候,她突然聽到外頭傳來了一陣貓叫聲,剩下半截話頓時都堵在了嘴邊,一下子猶如無頭蒼蠅一般四處亂看。徐勳也醒悟到外頭必然是有了人來,看看牀上那牀薄薄的衿紗被,他就絕了把人拉上來大被同眠遮掩一二的主意,再看看牀下,偏生這羅漢牀的下頭是一連排的抽屜。於是最終,兩人的目光都投向了角落裡那個大櫃子。一瞬間,小丫頭就三步並兩步衝了過去,動作敏捷地閃進了櫃子裡。
幾乎是在她躲進櫃子的同時,外頭就傳來了一個不滿的呵斥聲,旋即就是瑞生和陶泓驚醒過來那迷迷糊糊的賠罪聲,不一會兒,一個人就挑起簾子讓了另一個人進了門來,卻是傅容和陳祿。看到傅容還好,可一看到出身錦衣衛的陳祿,徐勳幾乎是緊張到頭皮發麻,所幸陳祿只是四下裡一看就收回了目光,又搬了一把椅子讓傅容坐下。
“這麼晚了,還勞動傅公公您來看我……”
傅容不等徐勳說完就擺了擺手打斷了他的話:“章懋大晚上的送信給咱家說你醒了,就過來看看。再說了,咱家又不是兩條腿來的,是坐牟來的,有什麼勞動的。要不是之前這老先生說到了他這就不準挪動,咱家老早就把你帶回去了。你呀,跟着徐良瞎胡鬧,要喝酒也節制些,好端端的遭了無妄之災!”
“待公公,徐大叔也是一時想不開,再說那時候要不是我這個累贅連累了他……”
想到徐良那會兒隨了他回去便滿心悔恨連連請罪,這會兒又見徐勳一個勁地維護徐良,再聯想到這些天的風頭和各色證據,傅容此時此刻不禁稍稍恍惚了片刻:他當初只是單純的調查後產生懷疑,真正存着這念頭還是因爲欣賞徐勳爲人果斷大膽,又重情義,要不是蕭敬一錘定音,他也不會去設計這樣一場識破了就鐵定驚天動地的事。然而,看這眼前的光景,就連他這始作俑者,也幾乎要相信那兩人真是骨肉相連的父子。
因此,他完全沒把徐勳這一番解說放在心上,只笑着擺擺手說:“你說是徐良奮不顧身救了你也好,徐良說是你給他擋了必死的一青也罷,總而言之經此一事,你們爺倆應該都想通了,至於誰救了誰,不必非得要有個結果。至於咱家今天來,是要告訴你,咱們幾個南京守備和應天府尹吳雄,連帶章懋這老學究,已經聯名寫了奏疏上去。這一趟刺殺的事,滿城大索之後就發現刺客都死了,三個都不是本地人,所以只能歸在徐氏長房勾結盜匪。徐勁原本是因發冢論絞,如今論斬,其母同謀,論絞,至於其父,因病重不論。”
哪怕因這場刺殺險些喪命,徐勳也不認爲徐氏長房能僱到這等拿着弩弓的刺客,因而聞聽長房幾乎相當於連根拔起,他在倒吸一口涼氣之後,看了一眼陳祿,就沉聲問道:“敢問公公,實情究竟如何?我不打算追究到底,可也不想再有下一次。”
“實情麼……”傅容斟酌片刻,就搖了搖頭說,“實情就是刺客來自軍中,十有八九和徐良的那個侄兒脫不開關係。但如果是那樣,就是因爭襲爵位動用刺客,還用上了弩弓,茲事體大,這和消息報上去,必然是軒然大波,到頭來吃虧的還是你們。咱家已經用密信知會了司禮監掌印蕭公公,他自然會在京城那邊令東廠死盯着。
要知道,蕭公公之前雖說因趙欽的案子扭轉敗勢,可劉健李東陽那幾個老傢伙沒有一個,是省油燈,他如今只能隱忍些。至於南京這邊,這麼快結案是咱家的主意。須知魏國公不希望京城再下來人查軍中事務,應天府尹吳雄希望一心對付過去這場大旱,章懋雖老學究,可也知道穩定爲重,回頭一定會讓你息事寧人。如今的南京,經不起折騰了:”
“多謝公公我明自了工……”
站在傅容身後的陳祿見徐勳問歸問,得知原委後答應得更爽快,頓時心生讚賞。趙欽之所以論絞,而且是決不待時,完全是因爲京城中被那些清流壓得喘不過氣來的蕭敬等人聯手抓住了那張藏寶圖的機會,挑唆震怒的皇帝派了葉廣,旋即藉着沸沸揚揚的趙欽案子直接掀翻了彭禮,繼而又在京城打落了幾個最咄咄逼人的清流,最後因皇帝的息事寧人方纔漸漸平息了下來。而若是再鬧出一樁因爭襲而行刺的案子,屆時這風龘波一起,極可能就和前頭好幾位勳貴因爭襲而停襲爵位一樣,偷雞不成蝕把米,爵位誰也撈不着,而且還會牽連廣大。
聽傅容又和徐勳說了一陣子話,他正打算提醒時候不早,突然注意到徐勳枕邊還有一個小瓷瓶,見傅容不再說那些正事,他便好奇地伸手過去拿了起來把玩,又笑道:“看來章大人對你很不錯,他那官廨統,共就沒幾間,竟是騰了這間屋子給你,又是好飯好菜,又是好醫好藥地供着你。這瓶金創藥似乎不是公公送的,是外頭難買到的上品,章大人哪兒尋來的?”
徐勳怎麼也沒想到陳祿居然會對那個瓷瓶產生了興趣,瞧見人拿起一瞬間,他幾乎恨不得伸手去搶回來,好容易才總算是按捺住了焦躁的心緒,靈機一動有了主意。
“章大人厚愛,我實在是受之有愧。這幾天聽說他常常來看我,就連廚房也都是連軸轉……如今想想,從前我在國子監挑起的那些事,先是門前鬧事,又是餘浩大鬧藏書樓,實在對他不命……”
傅容壓根不想提那些見鬼的從前,咳嗽一聲就沒好氣地伸出手去,見陳祿訕訕地把瓷瓶遞了回來,他就還給了徐勳,又站起身道:“沒什麼好受之有愧的,國子監那幾個學官的齷齪勾當又不是假的,餘浩那邊章懋更是親自去求了情,於是二十大板就了結了他闖國子監的事。說起來,趙欽倒臺,章懋非但沒牽連到一星半點,反而得了大義的名聲。好了,咱家改日再來看你,你先休息吧。”
坐在牀上的向這兩人欠身道別,直到確定人已經出了屋子,徐勳才長出了一口氣,可發現櫃子裡沒動靜,他想起陶泓瑞生這會兒應該都醒了,趕緊把兩人叫了進來,措辭嚴厲地打發了他們去休息,只說有事再叫人,旋即就二話不說熄了燈。果然,隨着外間窸窸窣窣了一陣漸漸安靜了下來,他就聽到自己房裡傳來一陣動靜,不多時,一個人影就躡手躡腳走到了牀前。
“差點沒嚇死我。”沈悅在櫃子裡悶了這許久,此時已經汗溼重衣,站在牀前用幾乎堪比蚊子的聲音輕哼道,“好啊,原來最初國子監門口的鬧事也是你做的,你真不是好人。”
“你才知道你家相公不是好人?”徐勳拉着沈悅的手,好一會兒才輕聲說道,“快回去,不要再冒險到這裡來了,李媽媽也儘量不要讓他來。最近我這身邊不比從前,應該總不會斷了人。忍耐一時,等我們上京就好了。
“誰忍不住了……”嘴裡雖這麼嘟囔着,但沈悅並沒有什麼進一步動作,好一會兒才輕聲說道,“那位徐大叔讓我給你捎個話,他的傷勢,沒什麼大礙,雖說很想來看你,但如今外頭物議多多,他又怕章大人看出什麼端倪,所以每次只是章家官廨門外瞧瞧就走了……徐大叔也是好人來着,你就當是多了個爹,我聽乾孃說他在外頭也給你說了不少好話……”
“嗯,我知道……”
見徐勳的聲音陡然低沉了下來,沈悅雙手緊緊握了握他的手,旋即才緩緩抽出手:“那我真走了,大騙子,你自個保重!”
ps:終於鋪墊完了,結果這一章成了三千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