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勳很清楚,朝堂之中的大佬,包括馬文升在內,上書請求致仕的次數都不計其數。然而,這一次馬文升被劾奏的兇險,卻遠遠大於之前弘治皇帝在位時,兩個言官以馬文升的兒子受賄爲由掀起的那一場風浪。那時候馬文升極得聖眷,再加上只有焦芳在後頭興風作浪,他又無意落井下石,自然讓這位識途老馬輕輕巧巧地過了關,可此番卻大不相同。
倘若不是錦衣衛傳來的消息,他甚至也難以相信主導此事的不是焦芳,而是劉大夏和李東陽!當然,衝殺在最前方的是御史何天衢在內的幾個言官,再後頭就是兵部侍郎熊繡,劉大夏的姻親戶部侍郎王儼,那兩位真正的大佬卻藏身其後神龍見首不見尾。
在林瀚等人面前露出這麼一個口風之後,徐勳便彷彿失言似的,之後絕口不提。可等到回了位於珍珠橋的傅府別業,他便立時使人去請了傅容和陳祿過來,對其把原委一說,不等兩人斟酌清楚此中的名堂,他便問道:“傅公公,你在宮中多年,又曾經是司禮監太監,若是照你看來,這一趟馬尚書是否真的難逃一劫?”
“你自己心裡不是敞亮得很?馬三峰年紀太大了,按理早就該退位讓賢。當年王恕去位,論理就該輪到他,可先帝爺卻沒用他,不無覺得他老的緣故。”說到這裡,傅容就皺了皺眉說道,“只不過,他這一退,究竟誰來接任卻是撲朔迷離。”
徐勳問這一句不過是想聽聽傅容可有想到什麼自己漏掉的,聽傅容也這麼說,他眯着眼睛沉吟許久,突然又開口問道:“我聽說按照太祖爺定下的規矩,天下官民皆可上書言事,不知道若是國子監監生上書舉薦吏部尚書人選,該當如何?”
“啊?”聽到這話,陳祿忍不住發出了一聲驚呼,隨即竟忍不住反問道,“照伯爺的意思,莫非您的夾袋裡有吏部尚書的人選?”
別說陳祿,就連傅容亦是吃驚不小,兩隻眼睛直直地盯着徐勳。當着兩人的面,徐勳卻是搖搖頭道:“我入朝不到兩年,哪裡有那樣的根基,要蒐羅將才我還有幾個,要說文官,我認識的就那麼幾個,說得上話的也就那麼幾個。楊邃庵倒是資歷足夠,但我答應了他讓他總制甘肅延綏寧夏三邊,如今邊疆不寧,不可能猝爾調了他回來。只是這一次既然正好到了南京,又發生了這樣的事情,不做些什麼,實在對不起別人趁我不在謀劃的這一出。”
見傅容和陳祿都是一副全神貫注的模樣,他便站起身來,踱了幾步就走到兩人跟前,低低說出了一番話來。等到說完了,他就看着陳祿說道:“陳兄,之前國子監那個將幾個正兒八經的言官駁得啞口無言的監生夏言,你給我安排一下,我要見他一見。”
先前在貢院當着一衆官員的面大鬧了一場,繼而胡亮三人狼狽而走,最後甚至主動因病求退,一時間,領銜而出的夏言事後雖是被章懋好一番斥責,可帶着和他一塊鑽洞逃夜又逃課出去的一應人等到繩愆廳中走了一遭之後,他和之前打過胡亮一巴掌的遲行不過是罰了抄書百頁以示懲戒,事後也沒聽說外頭有什麼追究。一時間,兩個膽大包天的監生名聲大噪,年紀不小的遲行倒是頗有些不知所措,而年輕的夏言卻淡然若定。
這天總算等到休沐,夏言便請了之前一起出去的監生們在成賢街上一座小飯館吃了一頓,衆人你一杯我一杯地上來灌酒,到最後他不得不多喝了幾杯,自然而然就醉了。幾個監生本待攙扶他回去,可想着被章懋這個大司成瞧見需不好看,於是就放下人在小飯館的飯桌上趴一會兒解酒,又留了一個監生陪他。而那監生坐了沒多久,偏是監中有人來找,他躊躇再三,託付小飯館的掌櫃夥計多多照看一二,自己就慌忙回去了。
夏言這一覺睡得昏昏沉沉,直到隱約覺得有人往嘴裡灌了什麼東西,他方纔沒好氣地嘟囔了兩句。可是,隨着一股清甜的液體入了喉嚨,他那脹痛的腦袋不知不覺就清醒了過來,朦朧醉意竟是如同退潮的潮水一般迅速退去,沒過多久就晃了晃腦袋睜開了眼睛。這時候,他就看到面前不遠處的一張椅子上坐着一個氣定神閒的年輕人,而除此之外,可放得下四五張小桌子的小飯館中再也沒有一個客人,連門板都不知道什麼時候放了下來。
儘管父親只是個知州,可夏言畢竟是出身官宦之家,遇事鎮定些。此時此刻只看對方那架勢,他就知道並非尋常貴介子弟,端詳了片刻,他突然生出了一個念頭,當即試探道:“尊駕可是平北伯?”
“哦?”
徐勳知道夏言之名,還是因爲後世聽說過此人和嚴嵩的一段公案,此刻見人如此機敏,他不由得微微笑道:“何以見得?”
“在下一介監生,平素在監讀書很少外出,自忖決計不曾惹事生非……哦,就算日前惹過三個無恥的言官,可若是他們要報復,斷然只會把醉倒的在下拉到什麼荒郊野外圖謀不軌,不會這樣待之以禮。而且,南京城貴介子弟雖多,可多半都是仰仗父祖餘蔭之徒,如平北伯這樣氣度天成的鳳毛麟角。”
“怪不得人說你口才可比三國周公瑾,果然是非同凡響。”無論是誰,面對這樣的恭維都會高興,徐勳自然也不能免俗。畢竟,他今天來見人是爲了一件大事,當然不希望要大費脣舌去說服人。於是,微微頷首之後,他就直截了當地說道:“既然你知道是我,那我便長話短說。今日見你,一來是因爲聽說你之前爲了章先生挺身而出,將那三個言官駁得體無完膚,我有些好奇。二來是既然知道你如此膽大,所以我有一件事,想看看你可有膽子接下。”
二十出頭正是意氣風發的年紀,因而聽到徐勳這麼說,夏言眉頭一挑便站起身來,拱了拱手後朗聲說道:“回稟平北伯,若是爲國爲民的正事,在下義不容辭。但若是爲了一己之私,恕在下難以從命。”
“我想讓你上書舉薦一個人。”見夏言微微皺眉,徐勳不等其開口詢問就一字一句地說道,“我想讓你舉薦南京吏部尚書林瀚林大人爲天官!”
“什麼?”
夏言原本打定了主意,若是徐勳認爲自己是那種三言兩語就可以籠絡收買的,必定要讓其看看自己的風骨品行,可此時此刻聽徐勳再次重複了以一遍,他不禁覺得難以置信,心中也有些亂了,好一會兒才沉聲問道:“可是大人,如今的吏部馬尚書坐鎮,雖則年邁,可少有疏漏缺失之處,林大人雖則志大才高,可我這貿貿然上書……”
略過是否答應,而是考慮起上書是否不妥,徐勳就知道夏言心裡已經同意了,當即打斷了他的話:“若是馬尚書在其位,我自然不會請你上書。正是因爲我剛剛得到消息,馬尚書爲京城的幾個言官彈劾年老昏庸,不得不上疏求去,所以我才請你舉薦林大人。”
見夏言已經被這尚未在南京傳開的消息給驚呆了,徐勳很滿意這番話的效果,當即嘆了口氣說道:“此番多人合力,只怕馬尚書難逃此劫。然而吏部乃是六部之首,一定要用聲名卓著才幹無可挑剔的人,林大人正是最佳人選。你上書之後,我也會給馬尚書寫信,請馬尚書舉薦林大人代自己執掌吏部,所以你不必擔心。”
人都說徐勳是佞幸,夏言一面敬佩其因戰功封爵,一面卻也不免警惕對方用計拉攏自己。可是,徐勳這一連串的話卻漸漸把他的那些提防衝得無影無蹤。尤其是聽到最後一句話,得知徐勳竟然和人稱弘治三君子之一的馬文升有交情,他那最後一絲猶疑也消失得無影無蹤。
“好,平北伯放心,我回去就寫奏疏,明日就拜發!”
“既如此,我就靜候佳音了。奏疏我會請司禮監傅公公快馬加鞭用最快的速度送到京城,倘若能夠讓吏部得正人執掌,公瑾你功不可沒!”
這一日傍晚,一整日料理衙門事務時始終有些心不在焉的林瀚出了衙門,見家人已經在那裡等候,他思來想去便打發人回去報信說不回家用飯了,卻是上了車吩咐去南京國子監。直到他險些在馬車顛簸下睡着了,車伕方纔稟報說已經到了。然而,一進章懋那狹窄的官舍,他就看到除了張敷華之外,還有一個意料之外的客人,那竟是徐勳。
張敷華見林瀚來了,反客爲主招呼着人坐下就笑道:“居然這麼巧,世貞纔剛坐下一會兒,你居然也來了。世貞剛剛還對我說,他思來想去,下午已經寫了信給馬尚書,舉薦你繼馬尚書去京城執掌吏部,還遊說我一塊上書舉薦!”
饒是林瀚半輩子宦海沉浮,此時也着實吃了一驚,但須臾就鎮定了下來,卻是看着徐勳問道:“平北伯竟是和馬尚書的交情匪淺?”
“說不上交情,要說齟齬倒是不少。”徐勳坦坦蕩蕩地一攤手,把之前馬文升在襲爵事上曾經爲難過父親徐良,以及之後馬文升幾回挑刺,他都一一如實道來,隨即才說道,“只不過馬尚書素來是對事不對人,所以倒是有些神交,而馬尚書賞識的吏部文選司張郎中,卻和我有些交情。況且,這是關乎國計民生的公事,舉薦的又是南都四君子之一,素有賢名的林大人,料想馬尚書必然能分得清楚!”
這一番話全都是貨真價實的大實話,但其中奉承了馬文升,又擡高了林瀚,聽得章懋張敷華都頻頻點頭,更不用說林瀚這個當事人了。明知道徐勳這是送人情,可這種人情不至於讓朝中大佬們認爲自己是和天子倖臣爲伍,他不得不感慨徐勳年紀輕輕做事老到。面對那誠懇的目光,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卻沒有拿出人前那種面對舉薦只是謙辭的態度來。
“好,我雖然也已經一把年紀,但自信若是掌了吏部,決計不會像朝中那幾個老大人一樣黨同伐異!”
ps:致歉一下,前頭提到的玄武湖應該爲莫愁湖。玄武湖明初曾經在中島建了黃冊庫,禁止遊湖……回頭我設法改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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