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文泰那張圓臉一下子笑開了顏,慌忙連聲道謝。
前次朱厚照莫名病倒,從院使到院判一大堆御醫束手無策,幸好他聽了蕭敬暗地捎的話“藥到病除”,而若是今次《本草》獻上去,那他官復原職就不是夢想了。
想他劉文泰成化年間就已經以左通政掌太醫院事,可偏生羣臣硬揪着憲廟的駕崩窮追猛打,害的他擔着個庸醫的名聲被貶了官。接下來他仰丘浚之意參奏王恕,可王恕是扳倒了,他自己進錦衣衛詔獄蹲了一回,出來甚至連院判的銜頭都丟了,一度被貶爲御醫。要不是因爲此前開修本草的緣故官復原職,他這輩子簡直是人越來越老,官越做越小!
司設監和司禮監只差一個字,但司禮監如今是二十四衙門之首,掌印太監手握批紅大權,而司設監管的卻是什麼鹵簿儀仗雨具傘蓋之類的雜事,甚至人送雜役監之名。張瑜幸得資格老,以司社監太監管御藥事,在御前很有幾分臉面,因劉文泰和自己親厚,他這才一力陪了過來,此刻聽蕭敬說話動聽,他雖臉上不動聲色,心底卻高興得很。
當下他便趁勢笑道:“聞聽蕭公公愛蘭草,我新近得人孝敬了兩盆好的,剛剛進來之後就索性擺在了外頭。我是個大老粗,又不懂這些花花草草的玩意,還是蕭公公留着賞玩賞玩,也不至於東西給了我暴殄天物。”
蕭敬知道張瑜連書都不太看,更不要說侍弄這些金貴的東西,因而略推辭了一番後,也就半推半就地收了。等到人走了,他打開包裹拿出那木匣子,又示意瑞生一本一本地拿出那些書來抖了抖,見確實沒有夾帶任何東西,他這才滿意地點了點頭。
“也罷,橫豎順手人情,回頭我先翻一翻,回宮的時候代奏了皇上吧。不過瑞生,以後記着,別人放下東西都得先看一看,否則到時候事發之後捎帶了你,那就有嘴說不清了!”
“是,我明白了!”瑞生重重點了點頭,突然恍然大悟地右手捏拳擊打了一下左手道,“那我還得去看看他們送來的那兩盆蘭草,萬一他們在瓦盆裡頭藏些什麼東西呢?”
見瑞生一轉身就旋風似的衝了出去,蕭敬不禁啞然失笑。徐勳那樣機靈從不肯吃虧的人,怎麼會一直用着這麼一個實心眼的小廝?想着小傢伙素來執拗認死理,他不得不緩步出了門去,見瑞生正在那小心翼翼用手掰着泥土仔仔細細查看,他才輕咳一聲道:“好了,就是教你一個道理,哪有你這樣折騰的!誰都知道我蕭敬愛花草,在這裡頭藏東西傷了蘭草,回頭我哪會給他們好臉色看?”
然而,幾乎是蕭敬話音剛落的當口,瑞生就從土裡刨出了一樣東西,繼而臉色古怪地舉高了。他也沒發現蕭敬面色倏然一沉,竟是把東西在手裡顛來倒去看了一個夠,又擱在地上敲碎了,末了才站起身捧着東西訕訕地說道:“公公,似乎是一塊玉。”
“一塊玉?”
蕭敬愣了一愣走上前,接過東西入手掂量了一下,又仔仔細細瞧了瞧,確定不是市面上常見的羊脂玉之類名貴的東西,而且不過鴿卵大小,他臉上的慍怒才漸漸斂去。拿着東西進屋之後拂去了上頭的泥土,他又令瑞生打了一盆水進來,等把這玉卵擦洗了好幾遍,他纔看清楚了上頭那隱隱約約的紋路。
這看似天生生成的紋路,竟赫然是龍鳳呈祥!
“公公……”
蕭敬卻沒有看臉上茫然的瑞生,眯着眼睛喃喃自語道:“龍鳳呈祥……對了,二月二十九就是皇后娘娘的千秋節!”
弘治皇帝和張皇后夫婦和諧,凡事都順着張皇后不說,每年的中宮千秋節,亦是宮中熱鬧一時的盛事。除卻登基之初需得爲憲宗成化皇帝守孝,一度連續三年免命婦朝賀,自弘治三年之後,年年中宮千秋節,年年命婦朝賀,兼且賞賜各王府前來慶賀送禮的官員鈔幣,這幾乎已經是成爲制度了。雖說大多數官員都只是讓內眷叩頭之後送上繡品或是書卷之類的禮品,這就算完事了,但也免不了有人挖空心思想着從禮物上頭討好這位獨霸後宮的皇后。
這挖空心思的人裡頭,今年就包括尊貴無匹的東宮太子殿下。這會兒朱厚照在承乾宮的正殿明間中來來回回踱着步子,不時拿眼睛去看兩旁的幾個心腹大太監,到最後一屁股在居中的寶座上一坐,他就滿臉煩躁地嚷嚷道:“看看你們一個個都給我出的什麼主意!什麼送金銀首飾,御用監什麼首飾沒有?還有什麼百鳥羽毛織成的裙子,母后什麼時候穿那麼花俏過!再就是在坤寧宮演百戲雜耍……虧你們想得出來,那麼多命婦看見了,趕明兒那些老大人就會在父皇耳邊聒噪不休,到時候倒黴的還是我!”
見太子發火,秩位最高的高鳳不得不硬着頭皮說道:“要不,殿下送幾盆精緻的花草?”
“不好,那些東西少有四季常開常青的,不吉利!”
馬永成見高鳳給自己使眼色,雖然之前已經是絞盡腦汁冥思苦想,但仍然只得試探道:“不然,殿下自己寫一個壽字?”
“你開什麼玩笑,那些文武大臣們人人都是寫壽字,母后看得煩都要煩死了。再說,母后才三十出頭,寫壽字不是咒她老?”
谷大用見馬永成吃癟,不禁有些幸災樂禍,當即笑眯眯地說:“要小的說,送什麼都不如送殿下的一片孝心。古有老萊子綵衣娛親,殿下何妨親自上場給皇后娘娘演一齣戲?皇后娘娘最愛的便是殿下,那時候一定會高興得了不得!”
“親自演戲……”朱厚照不禁有些心動,可想想時間緊急,他雖喜歡看那些雜耍百戲,可要他演起來卻決計是醜態百出,他立時大搖其頭,“那天那麼多命婦都要進宮朝賀,萬一我出點醜,那丟臉都要丟到外人面前去了!不行不行,這法子不好!”
這也不好那也不行,哪怕東宮這些太監一個個都是鬼主意最多的,這會兒也不禁爲難了起來。眼見得平時最會討好賣乖的劉瑾和張永全都不在,魏彬不免嘀咕道:“這關鍵時刻,那兩個主意最多的怎就不見了!”
彷彿正印證了一句說曹操,曹操就到。隨着外頭一陣喧譁,劉瑾和張永雙雙進了正殿來。滿面春風的兩人一踏進正殿就發現氣氛不對,慌忙斂去了臉上笑意,待見着朱厚照正坐在寶座上氣呼呼地看着他們,他們倆慌忙上前行禮問安,只膝蓋還沒碰到地面,朱厚照就一巴掌拍在了扶手上。
“跪什麼跪,你們倆死哪去了!”
“回稟殿下,小的和張永去了御膳房!”劉瑾趕緊順勢跪下,磕了個頭後就滿臉堆笑地說,“殿下,皇后娘娘千秋節在即,照例是要進長壽麪的。這年年長壽麪,娘娘卻只是隨便進兩口,所以小的就想能不能換個花樣。剛剛和張永一塊去御膳房,便是和尚膳監那幾個太監商量這事兒。若能哄着娘娘多進一些,就是殿下的一片孝心了!”
“你們倒是不錯!”朱厚照怒氣盡去,一時眉開眼笑了起來,但隨即就板着臉道,“不過我這堂堂太子只送些點心吃食怎麼行,你們兩個既然回來了,趕緊給本太子出出主意,這都火燒眉毛了,總不成到時候我空着手去給母后賀壽吧?”
殿下您也知道火燒眉毛啊,您之前上哪去了?這軍營是搬到安定門外去了,您這心思卻還在上頭,要不是皇上嚴禁,您恨不得天天喬裝打扮往外跑!再有就是在西苑裡頭苦學射箭,也不知道射落了多少楊柳葉新發的嫩芽,磕壞了多少花花草草!
腹謗歸腹謗,但在場的沒一個人敢明說的,劉瑾和張永也只得打疊了精神給這位小祖宗出主意。到最後朱厚照否定了一切提議,所有人一時都黔驢技窮,劉瑾不得不祭出了禍水東移的殺手鐗,輕咳一聲道:“殿下,興安伯世子向來是主意最多的,您何妨去找他問問計?”
“你說的沒錯!”
朱厚照幾乎是立時從寶座上跳了起來,指着那幾個如蒙大赦的太監叫嚷道:“快,去拿出宮的衣服,還有腰牌等等一概預備好。再有,我沒出北安門之前,誰也不許透露風聲出去。等父皇母后真要發現了,就說我去找徐勳商量千秋節該送母后什麼好東西,可不是去看什麼操練的。誰要是說錯了話,等我回來了必不饒他!”
在一陣子雞飛狗跳之後,承乾宮終於恢復了安靜。只留守在此的太監們全都是提心吊膽,畢竟,弘治皇帝此前才下過不許太子出宮的嚴令,這要是責罰下來沒人消受得起。然而,彷彿是怕什麼就來什麼,朱厚照前腳出宮不到半個時辰,弘治皇帝和張皇后竟是一塊來了。
“皇上也是的,要知道矯枉過正,厚照這些天已經比從前用功努力多了,也不要一味拘着他,他還小呢!”
儘管弘治皇帝一句慈母多敗兒已經到了嘴邊,可見着張皇后那薄嗔淺怒的模樣,那話無論如何說不出來,只能別過頭去幹咳道:“如今對他嚴格,總好過日後他吃苦。放心,朕有分寸。今天春光尚好,天氣也總算暖和了,朕不是和你預備帶着他去太液池上瓊華島上散散心麼?他最愛划船,今天可是遂他的心願了!”
然而,當看到空空如也的書房和乾涸的硯臺,以及半個字都沒有的窗課本子時,弘治皇帝的嘴角終於抽搐了起來。而張皇后搶在前頭劈頭蓋臉訓斥了一頓那幾個太監,只當聽到人人爭先恐後的解釋之後,她的眼睛立刻亮了起來,臉上自然而然露出了掩不住的欣喜。
這孩子真長大了,以往她過生日何嘗這麼上過心?